红梅映雪,枝杈间鹎鶋影绰,从梢条跃起,落在琼英厚覆的栏杆上。
透过海棠花窗,隐约见一行女官手捧江山百宝嵌匣,翠绿袄子,梳着一色的荷花苞,过抄手游廊,来了上房,袅袅福身见礼。
“快进去吧。”掌事太监抬首示意,小太监掀起门帘,揭了绣有红梅报喜的严风挡。
和曛的热风扑出来,才叫人堪堪觑见屋内一角。暗花纱缎条纹裙错开,映出门口一簇金桔盆巢,绿叶朱苞,果香弥弥,座下香几上雕的是平安如意,美人瓶里单一支红梅,高矮错落,好不活泼。
梁嬷嬷站在格栅屏风外禀话:“主子,衣裳送来了。”
里间窸窣声起,走出一眉目伶俐的丫鬟,招手命人进去,又侧眸,淡淡讪笑:“主子说,叫他进来,外面风大,落了雪,湿气入骨,没得叫宁姑娘心疼。”
“是。”梁嬷嬷拔高了些音调,同里面应声。
转身出去,没多会儿,便带了个身量精瘦的绿衣郎进来。
本朝遵旧制,新科进士赐绿袍,赴了任,过三年吏部考核,才有后头进项,此人官职不大,位份卑贱,姿态派头,尚不如这府里有头脸的奴才,瞧着就是一副小门脸儿的模样。
“王爷同贵人还没起呢,你且在这里等一等。”
说罢,梁嬷嬷又唤了个小太监,抱一盆炭火放在旁边,这人昨儿夜里在周屋捱了一宿,早起又在廊子底下跪着,好赖也是个朝廷命官,可别死在他们府里了。
“多……多谢。”
男人跪在那里,手脚木讷地拢了拢官袍,小心翼翼,将冻得没了知觉的手贴在火盆上,烧疼了也不舍得缩回来,木讷的眼睛里贪恋更多热意。
梁嬷嬷目下嫌弃,收了眼神,不再理他,仍立在门槛处听唤。
屋里霎时静下,唯有里面时不时传出说话声,偶有一两声啼哭,主子斥一句,那哭声变得断断续续,继而销匿。
“真美,弯弯低眉,温婉委顺。张敞画眉之乐,该是如此……”
雍容精致的黄花梨妆台前,宁婉目光灼灼,含泪不坠,陆敬之蹲在她的身侧,螺黛轻扫,眉眼间尽是抿不开的柔情,手下力道一个不稳,螺黛滑入发间。
浅浅罥烟柳变做眉梢入鬓的长眉,陆敬之微微蹙眉,脸上也变得不悦。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皆不敢言语,连来送衣裳的女官也垂眸噤声,似糊了嘴的鹌鹑。
怡亲王陆敬之,乃前朝中宫所出,少时拜于大儒宋鹤林门下,以清阳曜灵,云心鹤眼闻名,先帝也曾偏爱此子,可惜陆皇后崩,母族为谋逆坍台,至父子离心,叫他落了个改姓除名的下场,再与大位无缘。
在宗正院压了几年性子,得老宣平侯给求了情,才准这位爷投笔从戎,将人带去了青州,战场上奔出了前程。
今上践祚,善待兄弟同袍,鲜少再使这些个宗亲们往边疆上豁命。允他们封王赐地,开府建衙,尤以怡亲王这个最小的兄弟军功赫赫,多得器重。
陛下虽撂了他的兵权,却将六部衙门,京郊卫戍营,一并宗正院衙门都归在陆敬之管辖。
陆敬之得广厦荫庇,再加上自身手段了得,如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这位爷一路刀口舔血走回来的,是翾翔九天的杀神,从前便多为侍者惧,这几年在京都官场上磨性子,寖浸了书卷气,日子久些,才算是稍改辞色,减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有威严傍身,抬手乜目间便能拿捏乾坤,莫说是这府里的奴才了,就是外头官场上那些个滑不溜的,在他面前也要屏气凝神提一二分小心出来。
“没意思。”
陆敬之丢下螺黛,自有侍妆婢女上前将妆容补全,又簪钗环,桃花腮,芙蓉面,明艳艳容貌映在鸾凤花鸟镜里,天光照见,金银矇然,鬓眉微毫可察,霎时叫这屋里也了添清亮。
镜中一对般配璧人,镜子外,一滴眼泪滚落,正落在男人手背。
“怎么哭了?”粗粝的指腹为她揾泪,陆敬之垂眸戏谑,“爷喜欢你笑,便是为了他的性命,你也该多笑才是。”
顺着他目光望去,那里跪着的男人一身绿袍,瑟瑟发抖,豆大的汗珠凝在额头,官帽歪了也不敢扶,听见点他姓名,慌忙磕头应声。
惶惶之意,溢于言表。
那人是宁婉的未婚夫婿,魏士皓,许昌魏家的长房长孙,昨儿个除夕团圆,万家灯火辉煌,是他亲自驾着马车将她送到怡亲王府来的……
覆于腰侧的大手力道愈重,宁婉忍着痛,含泪不坠,张了张唇,她想开口分辨,可瞥见跪着的男子,屈辱之意漫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扑簌簌落。
“不稀得瞧见他?”陆敬之笑吟吟问。
一个眼神看去,跟前伶俐的丫鬟便拿了‘脸夹子’出去,两板子拍的魏士皓满流血,竹夹子掐薄肉皮儿,大力道地砸牙框上,又粘连着鬓间细绺绺碎发,霎时疼的他不禁哀嚎。
魏士皓忙不迭跪磕头,并不敢出声求饶。他老子和叔叔都在天牢里关着,案子牵连大考名额,礼部两位侍郎相继落马,一十三名官员革职查办,朝堂上谁也不敢开口求这个情,他老子又是卷案上记了名的从犯,没人讲情,破五一过,不等元宵节就得拖去菜市口砍脑袋。
他可是费了一番心思,卖了老家的田产铺业,好容易疏通打点,才攀上了怡亲王这道关系。
他老子跟他叔叔的性命,可都指着这尊大佛抬抬手呢。
陆敬之见他恭敬孝顺,嘴角溢出一抿笑,指间捏了力道,低头同宁婉道:“你既然瞧着他碍眼,叫人打死便是。”
陆敬之冷目,吩咐一声,外头进来两个小太监作势要将姓魏的拖走。
“别。”冰凉的指节抓在锦袍,宁婉嗓音嘶哑,惶恐且小心。
她仰面哀求,“饶了他吧。”
“你这是在求我?”陆敬之嗤笑,抽手在她面腮轻拍,躬身悬停,居高临下地看她,“昨儿不是才教过你,求人自有求人的态度,这才多大会一儿,就给忘了?”
手指上沾了她的脂粉,又被他嫌弃地擦在她的云肩。
四合如意上的红梅描金覆了雪,宁婉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教的法子……她攥紧了帕子,悚惶惭赧,下意识地朝外间望。
只一瞬,眸底星辉散尽。
她认命地起身,跪着坐在圆凳上,双手扶膝,哆哆嗦嗦地抬头,仰起脸,挤出笑来:“求求爷,赏了我吧。”
膝下圆凳并不富足,她跪在那里,整个身子颤巍巍地打幌,全指着按在凳沿的两根手指撑力,头顶的珠钗也随跟着微微震颤,金玉相撞,发出铮铮之音。
她像一只委屈哭求的小兽,摇尾乞怜。
陆敬之揉着那朵红梅,笑着道:“这才乖嘛,讨什么赏就得拿什么诚意出来,哄着爷高兴了,无有不依你的。想求什么,自管开口。”
“求爷饶他的命,饶了魏家的人。”
宁婉嗓子发颤,乖顺也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惧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闭上眼,不敢叫他瞧见,生怕一句不对,又招他不满。
“真是一只贪心的雀儿。”
陆敬之笑着将人抱起,大手扫清镜台,把宁婉放在上头,鸾凤花鸟镜掉在地上,咕噜噜打了几转,最后滚到门口。
“你张张嘴就敢讨两条人命,当爷这里是做善事的慈幼局不成?”
责备的话经他的口中说出,温吞纵容,一时叫人拿不准他的态度。
宁婉与他视线齐平。
他眸子漆黑,唇角翘起轻蔑的弧度,揾去她眼角的泪,伸手就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陆敬之。”宁婉有些慌,抓住他的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
肌肤相触。
陆敬之用另一只手攥住她的两只手腕,高高举起,越过头顶,按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强势,臂弯环住,把人托在身前,手掌张开,每一个指节都蕴着炭火的灼热。
隔着层层裙衣,宁婉也能觉察到他的玉坠香囊抵在自己膝侧。
陆敬之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道,“同着他的面,你就不肯了?”不待她回答,张口含住软白的耳廓,慢慢的,或轻或重地啃咬。
宁婉浑身一颤,仿佛魂魄都被他吸走一般,人也不由轻微颤抖,所有感官都在他的指尖唇下,滚烫的呼吸,烫的她整个人都在燃烧。
“呜。”宁婉忍不住哽咽啜泣。
双眼紧闭,挣开的手紧紧扒在他的手臂,瑟瑟哀求,“六郎……”
她摇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却因屈辱再说不出一句讨饶的话。
陆敬之掀起薄薄的眼皮,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诧愕、愤怒,最后统统归做嘲弄……
“六郎?”陆敬之嗤声。
“哼,又是谁?”他扭头看向门口,轻飘飘道,“魏家这是做着两手准备呢?”
“不!没!”魏士皓额角还挂着血,连连否认,“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啊!求王爷明鉴,是……”
一双细长的眸子往宁婉身上转,想出应对,正欲开口,又叫陆敬之一声冷哼骇住,趴在地不敢吱声。
打板子的丫鬟上前啐他,奚落两句,唤了婆子来,将人拖着从西角门子给丢了出去。
“哎呦,我的妈啊……”
婆子手劲儿大,魏士皓一头栽在矮墙上,破了皮儿的地方沾了灰,疼的他龇牙咧嘴。
好在带来的小厮孝顺,昨儿夜里雪压脚踝,怕主子出来找不见人,就赁了身皮袄窝在车里坐着,这会儿听见动静,裹着袄子就爬下探看,这才搀着自家少爷坐上马车,晃嗒嗒出了巷子。
“呸,贱人。”魏士皓捂着手炉咒骂,咬牙凿齿的恨宁婉那小娼妇多嘴。
本来怡亲王府的门路就艰难得很 ,卖也卖了,都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了,何必再杜撰个劳什子六郎来招不待见?
那贱人分明是心里有怨,想借陆敬之的手来报复。真是蠢笨不可教也,激怒了陆敬之,魏家的事情办不了,她自己就能得什么好?破落户里的酸小姐,自以为读过两年书,全天下的酸理她都得着了。
不过是仗着模样好看点儿,又有几分姿色傍身,和她那个穷酸老子娘哭哭唧唧投奔了家里大太太跟前儿,大太太脸皮儿薄,叫人两句好听话哄着,就把娘家没人要的姑娘塞给了他这个庶子。
哼!都他娘的势利眼。
大太太跟宁家那穷婆子真有姐妹情深,当初宁家抄了的时候,也没见大太太抹几滴眼泪,退一万步,那宁婉真有大太太夸的那么好,怎么不把人留着给自己儿子,反倒便宜了他?
“爷,咱们去金水街接大老爷和二老爷回家?”小厮探头进来。
魏士皓没好气骂道:“接什么接?一个两个,都指着爷效力,怎就不想想爷饿不饿冷不冷?”
“那……”小厮勒住了缰绳。
“去金水巷。”
金水巷子里有魏士皓的一门外室,魏家虽为寒门,这一辈子弟里没出个头筹,可书香门第,最是讲究规矩礼数,正妻未聘,断无纳妾的道理。然,那位表姑娘是柳姨娘的娘家侄女,大太太给大爷指了亲,姨娘闹了一通,也没叫大老爷松口,气不过,才叫娘家送了人来。
只是,有宁家这道子在中间挡着,大爷使了法子,哄着将柳家表妹养在了外头,这事儿大老爷也是知道的,就算过了明面,待宁家小姐嫁进府,大爷肯定要把柳家姑娘抬进门儿的。
柳家那位奶奶是个面热心软的好人,菩萨似的善待他们这些下人,跟着大爷的小厮哪个不盼着往金水巷去。
“好嘞。”
小厮调转马头,大牙花子兜一嘴风,想到等会儿自己也能喝两壶温酒,嘴里也哼起了曲儿。
温酒热汤暖和和进了肚,这番自是芙蓉帐里好春宵。
殊不知,皑皑白雪下,怡亲王府的马车停在魏府门前,提灯的小太监白了头,也不见魏士皓的踪影。
宁婉坐在马车里,手心儿裹着细布,伤口已止住了血,上头还有那人盖下的章——‘陆詟水栗’。是那年他随崔家老太爷北上的时候,她在六里亭送予他的信物,一别无期,唯愿他得偿所愿,四方畏服。
而今,他大抵是得偿所愿了。
推开一角笭帘,外头立着的魏家人皆负雪瑟缩,冻的身子打颤,几个身子弱的年轻儿郎晃着打摆子,强撑一口气才得站定。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雪霰夹于其中,沙沙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啊呀,新年开新文。
感谢过去一年宝子们的陪伴。
新的一年,大家都发大财,行大运。万事大吉,诸事亨通。
(下本写《吾家妻宝》,小巷和她的权臣哥哥,非骨科。
推一下预收《蛮娇》古言师生,蛮横如她,也惧怕先生。)
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戳专栏看看。
爱你们,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