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莲狱(2)

狱卒巡视牢房时,看到菡玉背靠石墙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颗小石子,不知在推演计算什么。他悄悄对新来的同伴说:“看,就是他,深山里修仙的山人,昨天刚被杨御史打了二十棍,我架着他回来的,今天就能坐起来了。有事没事别招惹他知道吗?”

菡玉见有人经过,把石子拢到手中,等狱卒走远了才重新摊开。入狱已有数月了,杨慎矜案的涉案人等都已判决,或出狱或流放,只有他好像被遗忘在推事院监牢里,迟迟没有消息。

当然,也有人没忘了他,时不时会出现一下寻点他的事头,比如昨天那位故意为难打了他三十棍的杨御史。

杨昭这段时间不断加官进爵,度支如给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据说已经身兼十五个职务之多。他一面以聚敛取悦皇帝,另一面以兴狱讨好李林甫,才会升迁得这么快。

其实以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早就能断定杨昭是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等行径一点都不出人意料。纵使他曾经救过自己,也未必是出于好意。

菡玉和衣躺到石榻上,正想小憩片刻,忽然听到围墙外街上一阵嘈杂喧闹,有官兵凶悍地呼喝道:“宰相路过,快快让道!”这是李林甫要从此经过,金吾卫为他肃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清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闲人靠近。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菡玉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还想探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他这边走来,菡玉急忙退回去坐下。李林甫盯着菡玉上下打量,菡玉起身对他行礼。

杨昭道:“右相请看,他昨日刚受了三十棍,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右相,昨夜他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道:“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三十棍,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御史,怎不行动?”

杨昭畏惧道:“回右相,下官不、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右相,自从发现吉菡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中不安。昨日吉菡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三十。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菡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御史怎会因此畏首畏尾。”

杨昭继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正是用左手掷下令牌,吉菡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一般。

菡玉大为吃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菡玉以道术灵丹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李林甫心下也忐忑起来。

杨昭又道:“仙人告诫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御史之见,该如何处置吉菡玉?”

杨昭惶恐低首:“下官位份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右相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菡玉一眼,推脱道:“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御史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罢,只要不亏待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罢借口有事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着喊道:“右相,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舆轿离开。

菡玉看他左手有伤行动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消了菡玉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

几个月不出来,外头的街面都变了模样。原本这条街车水马龙,自从置了推事院,从这里走的人便少了,大约是都觉得不吉利。

推事院门前是个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条大道。菡玉出了大门,忽地茫然起来,不知该往哪条路走。如今他可算是举目无亲,出了监狱连个去处都没有。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么驻步不前了?难道是太久不出门,忘了该往哪里走?”杨昭的谑语从身后传来。他的胳膊用绷带包扎了,藏在袖子里。

菡玉看着面前三条岔路默不做声。杨昭走到他身侧,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该走这边。”

菡玉转首看他:“为何我要走这条?”

“从中间走,去宫城最近。”

“杨御史怎知我要去宫城?我现在可是无官无职一介布衣。”

杨昭也转过来盯着他,不答反问:“难道居士不想入宫么?”

两人对视片刻,杨昭忽然一笑:“即使居士不想入宫,今日也要劳烦居士走一趟。陛下听闻居士不死不伤神明庇佑之异能,特命下官带居士进宫。”叫过亲随把他的车马唤出来,“居士请上车。”

菡玉本不愿意,看到他的伤臂忽地心软下来。两人一同上车,并排坐着,菡玉不由想起正月里也曾和他一同乘车,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剑,这回左臂又灼伤,都是因为救自己。不管杨昭此人与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却是抹煞不了的。

菡玉低头看他搁在膝盖上的伤臂,轻声道:“……多谢。”

“谢我什么?”杨昭明知故问。

菡玉不答,抓过他的手臂来卷起袖子,小心地解开绷带,只见伤口焦灰与血水混在一起狰狞可怖。“你没看郎中吗?怎么弄成这样?”

杨昭抽回胳膊放下袖子挡住:“一点皮外伤,郎中一诊便知缘由。李林甫狡诈奸猾疑心又重,还是谨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医诊,这么大片的烫伤若是腐烂化脓就难以收拾了!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

杨昭挑眉看他:“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菡玉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你为救我出此下策,实在是……犯不着。若是因此让你残废,我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负疚终身。”

“值得的。”

菡玉心下浮动,不知如何应答,杨昭却又笑了。“一条胳膊换一条人命,还是很划得来呀,何况只是伤一点皮肉。”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说笑,“而且,菡玉,你忘了么,你可是曾经差点把我这整条胳膊都砍下来。那时我也是为了救你,可没见你有半点内疚。”

菡玉默然不语。外头市集喧闹,他掀开车帘问车夫:“这位大哥,我们是要从西市穿过去么?劳烦在松韵居门前停一下。”

车夫应下。杨昭问:“松韵居,我记得是卖古玩的?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菡玉道:“也卖花鸟盆景。”却不回答去松韵居的目的。

不一会儿进了西市,车夫在松韵居门口停了车。菡玉对杨昭道:“我去去就来,你稍等片刻。”说完下车进松韵居去,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手里抱了一盆绿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简陋的瓦盆,可见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盆内种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绿植株,形状有些像未开的兰花,颜色较浅,叶子尖长且异常肥厚。

杨昭问:“这是什么东西?从未见过。”

菡玉道:“据说是昆仑奴从极南极西的酷热之地带来的,因此叫作奴会。非常难得才能扦插成活一棵,不过长得其貌不扬,养的人不多。”

杨昭失笑道:“你特意来松韵居就是为了买这个?做什么用?”

“不是买,是赊的。我现在口袋空空半文钱没有,连个胡饼都买不起。”菡玉折下奴会的一段叶片,撕开表面,肥厚的叶子里蓄着浓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来。”

杨昭头一次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顽意,看他唇角微弯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菡玉连唤数声,他才神思回转,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伤处。菡玉小心地将叶中汁液涂在他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奴会汁水医烫伤烧伤十分有效,以后你每天涂一遍,兴许还能不留疤痕。”难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听说西方的女子还用它来养护肌肤呢。”

他低垂着头仔细涂抹。杨昭居高临下,正看到他颈后柔软的绒发从冠巾中漏了出来,顽皮地打着卷儿。发下是细致如瓷的肌肤,散发着幽幽的荷花香气,延伸进微敞的衣领中。

他一开口却发现喉咙干哑,清了清嗓子,用轻松的语气戏谑道:“莫非你这一身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就是靠它养出来的?啧啧,连女子也鲜少有人比得上。”

菡玉放开他退后些许,神情有些尴尬:“御史莫拿小人开玩笑了。”称呼也变了。

杨昭见他不悦,有些懊悔,便转开话头:“对了,说到疗伤,我倒想起陛下召你进宫之事了。这东西真能医疤么?”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菡玉道:“新伤用可以防止留下疤痕,旧伤就不知道了。这和陛下召见我有何关联?”

杨昭顿了一顿:“其实这回不是陛下要见你,而是贵妃。”

“贵妃?”

“贵妃前日游园时不慎摔倒划伤玉臂,留了一道浅疤。她自负美貌,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样丑陋的疤痕,为此舞衣也不肯穿了。这时听到你在狱中受刑无数竟然毫发无损的奇事传闻,贵妃料你必有疗伤秘术,便下令进宫觐见。”

菡玉愣住,脸上表情除了失望无奈,还有几分尴尬。

杨昭想他清高自矜,轻声劝道:“菡玉,这是你的好机会。你讨得贵妃欢心,陛下必有重赏,届时官复原职也不是难事。”

“我知道……”菡玉半低着头,视线所及正是杨昭受伤低垂的左臂,心绪浮动,许多从未对人说过的话便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不必把我想得太过清高,如果你知道当初我是凭什么进宫得宠,就该明白贵妃所求于我只是小事一桩。”不等杨昭应答,他继续道:“长生药、房中术、助情花,陛下常和美人一并赏赐给宠臣,你一定也得过罢。”

杨昭想也不想立即撇清:“我没有。”

菡玉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他。

“我是说……陛下的确赐过助情花给我,但我没有用过。”

菡玉神情愈发不解。

杨昭脸色微红,想他更不可能明白,转而道:“居士不必以此为耻,炼丹献药总比我樗蒲得宠要光彩。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最终能得偿所愿,中间些许委屈何足道哉。居士决定出山入世之时,这些事应该都想过了。”

“多谢杨御史提点,我心里有数。”话虽如此,他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说完便转开头去,杨昭只看到他轻轻咬了咬下唇。

杨昭看着他唇上齿痕,心思却荡漾开了。原来那助情花是他献给陛下的,难怪觉得香气有些熟悉。他不着痕迹地凑上前一些,嗅取菡玉身上气息,敏锐地捕捉到莲花香味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撩人心魂的幽香,只一点便让人心旌摇荡难以自抑,连忙坐正掉头避开。

助情花……他身上怎么会有?

不多时马车在宫墙外停下,两人下车步行入宫门。朱漆大门,宫墙四立,还和菡玉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那时他独自一人跨进这道高高的门槛,前途未卜,心里忐忑不安;如今他跨过这道门槛时依然忐忑迷惘,未来依然难以预料,但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杨昭,后者回以微笑:“你随我来。”

菡玉低下头:“好。”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也未尝不好。这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在菡玉脑中闪了一瞬,随即湮灭。纵然偶有交会,他和他,也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