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莲争(3)

在千步廊迎面碰上秦国夫人和杨昭时,菡玉正陪同皇帝游园。皇帝示意他上次进献的丹药效力非凡,让他再多炼些呈上来。

老远他就看见了杨昭,以及……杨昭身边的明珠。明珠也看见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去,紧随秦国夫人。今日她盛妆打扮,步摇金簪为饰,看起来艳丽逼人。如果不是跟了杨昭而是自己,此时她应是素面荆钗,哪能有这样的富贵。

菡玉一时怔忡,呆呆地望着她娇艳的面容,直到旁边两道凌厉的目光将他逼回。

菡玉收回视线,装作没看到他们,想要告退。皇帝倒先看见秦国夫人和杨昭了,撇下他向他们那边走去,菡玉只得也跟过去。

秦国夫人和杨昭过来参见皇帝,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果然注意到了明珠:“八姨,这美人是你新收的侍女么?好像以前不曾见过。”

秦国夫人道:“陛下好记性。她以前是杨侍郎府里的婢女,昨天才跟了臣妾的。”

菡玉暗暗皱眉。明珠明明是被杨昭要去做妾,秦国夫人怎说她是自己的侍女?难道明珠不得杨昭心意,才过了一晚杨昭就把她转送给秦国夫人为奴了?

“杨侍郎?”皇帝语带疑惑。

秦国夫人道:“是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公。”

菡玉心中惊疑。秦国夫人怎会知道明珠原是杨慎矜婢女?是明珠自己说出来的么?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妙。

皇帝讶异:“八姨与杨卿交情甚好,竟得他以此美人相赠。”

秦国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结交杨侍郎,是杨侍郎将此女赠与术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见,十分喜欢,便厚颜讨过来带在身旁。”

“术士?”皇帝显出不悦,“杨慎矜为何要以美人馈赠?”

“臣妾也不太清楚。”秦国夫人转对身后的明珠道,“明珠,你且将前后因果对陛下道来,莫有隐瞒。”

明珠也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只见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便草草地将杨慎矜祖墓园中流血、史敬忠设道场克制解除、杨慎矜将她送给史敬忠、路过秦国夫人楼下等事叙述一遍,只略去菡玉未曾提及。她聪慧伶俐,已大致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秦国夫人故意瞒去菡玉,要挟之意不言自明。

皇帝听完眉已深皱:“杨慎矜竟私下与方士往来,弄些怪力乱神之事!”

秦国夫人劝道:“先人墓园中草木流血实在可怖,换作是臣妾也会当是祖宗有夙愿未成,心中生怨,找个道士来设坛作法了却祖宗心愿。杨侍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听完非但不展眉,反而郁色更深。旁人的祖宗有什么夙愿都不要紧,偏偏这杨慎矜,他可是前朝遗脉、隋炀帝杨广的子孙。隋朝亡国皇裔的怨念还能是什么?皇帝心中恼怒,但隐而未发。

秦国夫人提议去见贵妃,正中皇帝心意,便摆驾往贵妃院去,菡玉趁机告退离开。明珠欲行又止期期艾艾,无奈杨昭在她身后,想回头看一眼也不能。菡玉望着她背影,不由惑从心生,又有些惋惜愧疚。

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杨昭。

他呆立原地出神许久,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早没在梅树丛中,直到身旁小黄门提醒才回转过神来。千步廊出来池台错落,曲径通幽,他徐徐而行神飞天外,不知怎么竟走岔了路。

越过一道花树围墙,靠近承庆殿,忽闻宫墙那侧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是两名男子在低声交谈。菡玉耳力较好,又听这声音似乎有私密,便听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问道:“杨御史,你所言当真?”声音压得极低,听来有些耳熟。

另一人回答:“下官怎敢欺瞒王中丞。这是刚刚发生的事,这会儿陛下还没走到贵妃院里呢,下官立马就赶来告诉中丞了。”

这个声音菡玉再熟悉不过,正是杨昭。听他称另一人为“王中丞”,菡玉倒分辨出另外那人是御史中丞王鉷。

听杨昭这口气,说的难道是……

王鉷笑道:“杨御史告诉我这个又有何用呢?”

杨昭道:“坊间飞语杨侍郎乃隋炀帝玄孙,此番陛下听闻杨侍郎与术士往来动及祖墓,心有不悦。下官听说王中丞与杨侍郎私交甚密,特来告与中丞,也好提醒杨侍郎啊。”

王鉷道:“是极是极,杨侍郎与我父乃表兄弟,我少时与表叔甚亲狎,得入御史台也多亏表叔引荐。多谢杨御史提点,我自会提醒表叔注意言行。”

王鉷和杨慎矜是表叔侄,以前交情不错,杨慎矜也对王鉷有荐举之恩。但杨慎矜自恃长辈,王鉷升至与杨慎矜同样的职位,杨慎矜见了他仍然直呼其名,抢夺王鉷职田,并屡次向旁人提起王鉷母亲身份卑贱,贬低嘲弄,王鉷早就对他心存怨恨,二人貌合神离。这回杨昭弄出明珠的事端来,还故意告诉王鉷,难道杨慎矜就是因此……

菡玉猛然醒悟,心中暗叫声糟,掉头转过一个弯,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上。他急顿住脚步,抬头就见杨昭似笑非笑的脸。

杨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我说呢,刚刚怎么耳根子一直发痒,原来是隔墙有耳,更没想到还是吉少卿。”

菡玉见他说破,也不和他打官腔了,沉下脸道:“杨御史,我只道你是真心喜爱明珠,才忍痛将她让给你,没想到你别有用心。御史台要查办弹劾谁我无权过问,但你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把主意打到一个弱女子头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杨昭笑问:“吉少卿何出此言?我不图明珠美色,还能图她什么?吉少卿也说她只是区区一个弱质女流,和查办弹劾云云有何关系?”

菡玉冷笑道:“杨慎矜往来术士谋复祖业,明珠可是重要证人,又对陛下当面抖出此事,一般的证人还做不到呢。”向后退了一步,却触到背后的院墙。

“吉少卿真是敏锐先见,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杨昭轻笑,又逼近一步,“人说少卿上窥天机预算神准,要不要帮杨侍郎算一算,看他能否吉人天相化险为夷?”

菡玉被他逼得无路可退,整个人落入他的圈围中,一弯腰从他架在墙上的左臂下倏得钻了过去。杨昭也不慢,左手就势一捞,抓住菡玉胳膊又将他拽了回来。

菡玉斥道:“杨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杨昭敛起玩笑之色:“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杨慎矜将有一劫。你最近与他往来频繁,未免牵连,不如先找个隐秘的地方避一避风头。”

菡玉怒道:“杨昭,就算你们有铁证在手,未经陛下批准就擅自囚禁朝廷命官,也是越权重罪!”

杨昭还想劝说辩解,菡玉趁他开口猛一转身,未受制的那只手握成拳直向他面门袭去。杨昭一扭头便避过,身子后仰,拉住他左手,同时换另一只手抓住他,用力将菡玉左手扭到背后。只听“咯”的一声脆响,菡玉左手肩膀被他扭脱了臼。

菡玉吃痛闷哼。杨昭不意自己手上刚使了这点力气就叫他胳膊脱臼,急忙放松力道,更没料到菡玉一手已脱臼居然还能飞身而起,旋身一脚踢中他面颊,把他踢倒在地。待他爬起身时,菡玉已跑得不见踪影。

杨昭摸了摸受创的脸颊,一碰便钻心地疼,嘴里也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看来伤得不轻。他望着菡玉消失的方向,不由苦笑。

菡玉逃出皇城,直奔东郊史敬忠借住的道观。史敬忠正在观中给花草浇水,见菡玉急匆匆地跑进来,模样十分惊惶,放下水斗问:“菡玉,你这是怎么啦?是刚下朝么?朝堂上出什么大事了?”

菡玉沉声道:“阿翁赶快整理行装离开长安罢。”

史敬忠走近了发现菡玉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惊道:“你的手!”

菡玉这才想起左胳膊被杨昭拉折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没事,脱臼而已。”说罢自己右手握住左臂往上一送,嘎嘎几声便将断臂接好。

史敬忠惊讶地张大嘴。他早知菡玉体质非同常人,意志也十分强忍,但手臂脱臼还能一路跑来而不知觉,自己摆弄摆弄接回去,眉头也不皱一下,当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凡人了!

菡玉催促:“阿翁快去收拾行装,我去安排车马。”

史敬忠回过神,边走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要离京避难么?”

菡玉将杨慎矜之事粗略说了一遍。史敬忠听得惶惶不安:“菡玉,你预见向来神准,杨侍郎这回是不是……在劫难逃了?”

菡玉坦陈道:“我原就知晓杨侍郎终有一日举家倾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累及阿翁。我急着回来催促阿翁离开,谁知被杨昭察觉,欲将我灭口,争斗中被他伤了一臂。”

史敬忠动容道:“菡玉,我这个不成器的老师侄下山入京后一直蒙你照顾庇护,这回还弄得你得罪了权贵,我……”

菡玉道:“阿翁年长我这么多,师门关系既远,就莫再提师从辈分了。幼时常听家父提起,阿翁对他颇多照顾,关系亲厚。菡玉如今无亲无故,阿翁就是我的长辈亲人。”

史敬忠问:“令尊是?你姓吉,啊……早年我与昭应吉姓一族往来颇多,不知你是哪一脉?”

菡玉道:“说来话长,以后再与阿翁叙旧,先离开这里再说。”

史敬忠依他所言回观内收拾随身细软,菡玉自去准备车马。此时已过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弄到两匹马和一辆篷车。他不会赶车,只得又雇了一名车夫。

回到道观,远远就见门口层层叠叠铁桶似的围满了官兵。车夫一见这阵势吓得掉头赶马就想走,马匹咴咴的叫声惊动士兵,立即围拢而上将二人拿下。

菡玉望见院中领头的两名官员,惊愕当场,竟忘了反抗,任由士兵将他双手反剪绑缚押到那两人面前。

其一自然是杨昭,而另一人居然是大理寺法曹吉温,与酷吏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的就是他,因为擅长刑讯逼供,手段狠辣,新近被杨昭从地方提拔到大理寺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