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阿陵还留下一句话:假如佛子不交出文昭公主,北戎联军破城后会狠狠地折磨每一个王庭人,然后血洗圣城,鸡犬不留。
圣城城头上一片寂然。
瑶英看着海都阿陵的信,沉吟片刻,说:“海都阿陵的北戎联军有一半是从宗主国那里借来的,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沉不住气了,如果我诈降,说不定可以骗过那些酋长……”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信,投进火盆中。
“想都别想。”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语气不容置疑。
其他人对望一眼,不敢吭声。
……
北戎联军退回大营,大帐里,众酋长讨论佛子会不会拿文昭公主换取一城百姓的性命。
一个经常和王庭商人打交道的酋长道:“佛子因为生母是汉人就被世家谋害,差点死在近卫军手上,即便如此,圣城被围后,他还是率兵回来守城,佛子是个僧人,我觉得佛子会答应。”
闻言,海都阿陵面色阴沉。
他根本没有想到昙摩罗伽会返回圣城,假如昙摩罗伽不回来,他早就攻克圣城,进而控制整个王庭。王庭土地肥沃,繁荣富庶,占领王庭后,他能迅速扩充兵力,号令各部,一举夺回被西军收复的诸州,完成复国大业,甚至可以发兵向东攻打魏朝……
海都阿陵的计划如此完美,只差一步,他就能改变天下大势,搅弄风云。就算他只有五千部属,依然可以从逆境中崛起,率领族人踏平王庭和西域,建立一个比瓦罕可汗时更强盛的北戎帝国,他长鞭所指方向,都会臣服于他脚下。
但是昙摩罗伽没有死,而且还在危机时刻赶回圣城。
早已经意志崩溃的守军和平民看到他后,全都像吃了神丹妙药一样,士气大涨,看他们狂热杀敌的架势,似乎都甘愿陪他一道殉城。
海都阿陵攥紧羊皮舆图。
一手佛珠,一手钢刀,一个昙摩罗伽,让他的谋算胎死腹中。
每每想到这一点,海都阿陵既恼怒又不解:是什么支撑着众叛亲离的昙摩罗伽回来死守圣城?一个僧人的信念,真的有这么强大吗?
假如瓦罕可汗还活着,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不知道会作何想。
现在,昙摩罗伽再次成为百姓心目中的神,唯有除掉昙摩罗伽,联军才能扭转局势。
这个僧人无欲无求,被百姓放逐,也毅然决然地返回圣城,他的弱点只有一个——文昭公主李瑶英。
大帐中,众人还在讨论,海都阿陵的一个部下道:“此次圣城被围,王子神机妙算,挑拨王庭和西军,西军果然迟迟没有发兵,被我们拦在沙城外。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为了佛子,竟然只率了几百人马赶来救援,说不定她为了救佛子,自愿出城!”
“假如佛子让公主出城,公主必然答应!”
海都阿陵唇角一勾,冷笑,打断部下:“佛子不会让文昭公主出城。城里有我们的细作,据他传出的消息,佛子大受刺激,此次回城,整个人变得冷漠无情,到了文昭公主面前就变了一个人。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和文昭公主亲热,你们觉得他会因为我的挑拨就送文昭公主出城吗?”
众人一呆:“那王子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阴冷光芒:“王庭刚刚经历动荡,人心浮躁,百姓仇视汉人,近卫军逼走佛子,虽然现在他们齐心守城,还是有了隔阂。”
“他们坚持了这么多天,早已经矢尽援绝,我看他们这些天为了突围,一次次强行冲锋,损失了不少精锐,一定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会拼死突围。”
“文昭公主是汉人,是佛子的女人,佛子一定会保护她,其他人呢?绝望之际,他们真的甘愿慷慨赴死?满城百姓,总有那么几个怕死的,只要有人生出异心,就能从内部瓦解他们。”
“佛子越舍不得文昭公主,对我们越有利。”
“把消息放出去,让西军误以为王庭人牺牲了文昭公主,我看李仲虔会不会发疯!李仲虔败了,文昭公主不出城也得出城。”
海都阿陵说着,拍了拍手:“更何况我手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帐帘摇晃,士兵押着一个双手被绑的女人入帐。
众人看到女人,面露喜色。
接下来几天,北戎联军每天到圣城外鼓噪,要求昙摩罗伽交出瑶英。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
城中粮食吃完,马肉也耗尽,百姓饿得面黄肌瘦,夜深人静时,风吹过,黑暗的角落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阵绝望的哭声。
由于长时间没有填饱肚子,守城的士兵饿得手脚发软,经常有人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北戎联军知道他们的粮食吃完了,白天时故意在城外埋锅造饭,炖煮牛羊肉,浓郁的肉香被寒风送到城头上,饥饿的将士肚子咕咕直叫,胃肠痉挛扭曲,甚至有人受不住诱惑,从城头跌落下去。
“只要交出文昭公主,你们马上就能吃饱!”
联军在城外大吼。
城头上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阵骚动。
第二天,北戎联军斥候发现城头上那些头裹巾帻的汉人部曲不见了。
昙摩罗伽让瑶英尽量待在议事厅中,不要单独出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她消瘦了不少。
他拿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心里。
瑶英打开,看到黏成一团的刺蜜,怔了怔,心里微甜:“你吃了吗?”
昙摩罗伽颔首,揉揉她发顶,抬脚就要出去,袖子一紧。
瑶英拉住他,踮起脚,手指拈起一团刺蜜,送到他唇边。
她知道他没吃什么,他怕她饿着,这些天每天都把食物省下来给她吃。
昙摩罗伽直直地看着瑶英,她眉眼含笑,秋水明眸期待地望着他。
她陪他困在这座危城,吃不饱,睡不好,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还得提防被人算计。
昙摩罗伽俯身,就着她的手指吃下那团刺蜜。
瑶英满意地一笑,正要收回手,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后退,低头吻她的手指。
温热的吻落在指尖,一根一根吻过去。
他穿着袈裟,逆着光而立,神色庄严沉静,像在佛殿之上做法事一样。
瑶英身上一颤。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抱了抱她,转身出去了。
北戎联军的斥候细心观察,在一连三天都没在城头上看到汉人部曲的身影后,回营复命。
众将大喜。
斥候道:“昨天王庭人突围,我们俘虏了一个士兵,士兵说,因为文昭公主,汉人和城里的王庭人生了嫌隙,佛子为了保护公主,每天派亲兵守着议事厅,不让百姓接近,以防有人暗害公主。城中粮食已经没有了,连将领都饿着肚子。文昭公主和她的部曲却能天天领到吃的。”
海都阿陵眸光闪烁。
这些和细作的情报一模一样,看来昙摩罗伽确实对文昭公主很不一般,城里必然有敢怒不敢言的人。
翌日,身缠纱布的毕娑再次尝试往东边突围时,被北戎铁骑团团围住。
对方似乎誓要抓住他,一直紧紧咬在队伍后面,穷追不舍。他埋头狂奔,一连砍翻了几个北戎铁骑,冲出包围圈,带领剩下的士兵撤退,敌军忽然停了下来,让出一条道路。
两个北戎士兵押着一个女人上前,抬起女人的脸。
女人看到带兵拼杀的毕娑,激动得浑身发抖,两行热泪滚了出来,挣扎着想要叫他,士兵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嘴角马上溢出血丝,惨呼声淹没在一片厮杀声中。
毕娑挥刀的动作一滞,双眼发红,挥舞着长刀冲了上去。
北戎士兵哈哈大笑,将女人抛上马背,掉头奔回北戎大营。
毕娑大吼出声,追了上去。
亲随大惊,赶紧上前劝阻:“将军,我们的人不多了,必须马上撤回城!”
毕娑置若罔闻,继续往前冲,亲随慌忙拽住他,硬把他拖了回去。
他们匆匆逃回城,还没喘口气,城头上传来一片惊呼声,士兵一脸惊惶地找了过来:“阿史那将军,北戎人抓住赤玛公主了!”
毕娑额边青筋暴跳,冲上城头。
远处,刚才那几个故意激怒毕娑的北戎人把被绑的女人带上前,手中长鞭狠狠地甩下,女人在雪地上打滚,失声惨叫:“毕娑,救我!救我!”
毕娑手指紧紧攥住土砖,双眸血红。
城头上众人沉默不语。
北戎人继续抽打赤玛公主,赤玛公主哭着喊叫,求饶声一声一声,凄厉痛苦,在战场上空久久盘旋。
“阿史那将军!赤玛公主可是你的亲姐姐啊!”
北戎的一个将领朝着城头大喊,“昙摩家被张家所害,赤玛公主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弟弟了!”
赤玛公主倒在雪地上,遍体鳞伤,一边往圣城的方向爬,一边大哭:“毕娑,救我,救我啊!”
北戎将领哈哈大笑:“阿史那将军,我们王子和你相识一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可以放过赤玛公主,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把文昭公主交出来。我们王子说话算话,一个公主换一个公主,怎么样?”
毕娑望着浑身是血的赤玛公主,眼里泪光闪烁,面色阴沉如水,一声不吭。
北戎将领笑了笑,策马行到赤玛公主身后,慢条斯理地拔出长刀:“阿史那将军,现在赤玛公主就在你面前,她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言罢,他抬起长刀,朝着赤玛公主砍了下去。
“住手!”
城头上一声暴喝,毕娑睚眦欲裂,面容扭曲,“你们敢伤她,日后我要杀光你的整个部族,男女老幼,一个都不放过!”
北戎将领哈哈大笑:“阿史那将军,你和赤玛公主相依为命,我们王子也不想伤了赤玛公主,只要你们拿文昭公主来交换,王子马上就会放了赤玛公主。”
他眯了眯眼睛,长刀落下,刀刃在赤玛公主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鲜血迸出。
赤玛公主全身哆嗦,惨嚎着唤毕娑的名字:“我不想死!毕娑,我不想死啊!”
毕娑闭了闭眼睛,转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迎风而立,望着北戎将领折磨赤玛公主,一脸漠然。
“罗伽!救救赤玛吧!看在我的份上,救救她吧……”
毕娑大喊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朝他爬了过去,砰砰几声脆响,额头撞得通红。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接过一把弯弓,一箭射出,箭矢嗡鸣着直扑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大叫着往后躲。
箭矢去势如虹,嗖的一声,深深地钻进她刚刚趴着的积雪里,直没入羽。
众人愣住,战场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北戎将领冷哼:“看来佛子为了汉人公主,竟狠辣到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阿史那将军,可怜你为佛子尽忠,其实你才是王庭的王啊!”
他们鼓噪了一通,带着吓傻了的赤玛公主扬长而去。
城头上,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毕娑交好的同僚扶起他,小声劝慰,他牙关咬得咯咯响,推开众人,拂袖而去。
次日,北戎人故技重施,再次拖出赤玛公主,在阵前折磨。
毕娑怒火滔天,破口大骂,不顾阻拦,想要带兵冲出城去夺回赤玛公主,被部下死活拖住了,他这样冲出去,肯定有去无回!
第三天,北戎人押着形容狼狈的赤玛公主出现在圣城外。
这一次圣城城头上没有毕娑的身影,不论北戎人怎么威胁,昙摩罗伽始终不为所动。
第四天,北戎铁骑奔驰到城门下,拉满长弓,万箭齐发,铁箭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罩向圣城,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钉在屋瓦墙上。
与此同时,秘密潜入城中、一直在城中窥探消息的北戎细作将一封信送到被软禁起来的毕娑房中。
很快,城中传出一道流言:毕娑为了救姐姐,想要挟持文昭公主出城。
为瑶英的安全着想,她整天都待在议事厅中,不再出门,她的部曲将议事厅团团围住,有人靠近就上前盘查。
部曲提醒瑶英早做准备,瑶英摇摇头:“不碍事。”
这天晚上,瑶英睡得正熟,房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部曲冲进屋,焦急地在帘外大喊。
她匆匆起身,看到窗前一片明黄,还以为天亮了,出了门,一股炙烤的热流扑面而来,毕剥毕剥的燃烧声近在咫尺。
议事厅突然走水,她住的后楼陷入一片火海。
是夜,城中所有人都看到议事厅的方向火光熊熊,汉人部曲护着衣裙被烧了半边的文昭公主逃了出来。
昙摩罗伽赶了回来,神情冰冷。
“是阿史那将军!”瑶英的亲卫一脸愤愤,指认毕娑,“我亲眼看到了,阿史那将军的人想要抓走我们公主!”
瑶英眼神制止亲卫。
次日,昙摩罗伽关押毕娑,解除了他的兵权,将他的亲随全部调走。
城中一片哗然。
众将领觉得大敌当前,昙摩罗伽这么做不太妥当,想要替毕娑求情,拖着疲惫的脚步结伴去议事厅求见。
亲兵把他们拦在外面:“文昭公主被火烧伤,王亲自照看,无暇见你们,你们明天再来吧。如果是替阿史那将军求情的,就不必来了,文昭公主受了伤,头发烧了一半,大发雷霆,缘觉帮阿史那将军求情也没用。”
将领们忧心忡忡,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不知道能守到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事,王和毕娑都是昙摩家的血脉,关系原本就敏感……真是一团乱麻啊!
当晚,夜色浓稠,风声怒吼,四野一片黑魆魆的,雪光黯淡。
瑶英送走几个来找自己求情的将领,再三保证会劝说昙摩罗伽放了毕娑,回到屋中,刚要睡下,帘外一阵急雨似的脚步声。
毡帘后,一双碧色眼睛看着她。
瑶英愣了一会儿:“毕娑,你出来了?”
毕娑转过脸去不看她,朝身后自己的亲随做了个手势,亲随们奔入内室,将瑶英围住。
城头上,众人坚守了一天,抱着长刀,背靠着背闭眼休息,咆哮的风声里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众人猛地惊醒过来,以为北戎人偷袭,慌忙抓起长刀跳起来,冲到城头一看。
城门外只有他们挖设的陷阱。
众人正疑惑,喊杀声再度响起,众人对望一眼,发现这喊杀声是从城里传出来的,大惊失色,回头张望。
脚步踏响,人影晃动,长街东面、西面、北面同时冒出火光。
有人提着长刀奔向关押毕娑的地牢:“文昭公主要杀了阿史那将军!快去救将军啊!”
“阿史那将军刺杀佛子!绑走了文昭公主!”
“快把公主交出来,不然我们和你们拼了!”
“交出公主!否则我们打开城门,让北戎人进来,大家同归于尽!”
两拨人马在长街混战,叱骂声、惨叫声、质问声、长刀击打声,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今夜刮的是北风,火势越来越大,很快整条街的房屋都燃烧起来,摧枯拉朽一般,火光直窜,映亮了半座城。
借着红彤彤的火光,众人看到两拨人马在长街绞杀,一帮是毕娑的亲兵,另一帮人大部分是汉人和西域胡人,自然是文昭公主的部曲。
众人惊骇欲绝,急得浑身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街里,两帮人马红着眼继续厮杀,尸体倒伏一地。
“疯了!你们都疯了!”守将气得跌足,冲下去劝阻,“都不想活了吗?!”
夜色深沉,密集的脚步声和燃烧的火舌把王庭近卫军包围在长街里,没有人听得进他的劝阻,所有人只知道挥舞着长刀往前冲。
忽地,大地震颤,轰隆隆的闷响传入众人的耳朵。
守将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回头。
城门方向火光乍起,喊叫声大作,士兵和一伙身穿玄衣的人搏杀,数人攀爬上梯架,合力转动绞索,沉重的吱嘎声响起——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股冰冷腥风卷入城内,暗夜里,一条起伏不定的黑色洪流冲着城门涌了过来。
守将毛骨悚然,嘶声尖叫:“敌袭!有敌袭!”
然而已经晚了。
……
城门外,海都阿陵勒马山坡,看着各部骑兵如洪涛般冲入圣城,势如破竹,王庭那些饿得头晕眼花的将士根本无法阻挡铁骑,仓皇后撤。
瓦罕可汗说得对,从内部瓦解王庭,事半功倍。
部将驱马跟在他身边,一脸激动,谄媚地道:“王子,您的计划果然天\衣无缝,细作混在城中,刺杀阿史那,嫁祸给佛子,再刺杀文昭公主,嫁祸给阿史那,同时散播谣言,引起王庭人对文昭公主的仇恨,挑起他们的内斗,细作才能找到机会打开城门。”
海都阿陵冷哼一声。
他围城这么久,城中百姓的心理防线早就被击溃了,这些伎俩才能派上用场。昙摩罗伽经过被近卫军背叛的事,失去对毕娑的信任,毕娑他们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敬畏他,这些后果,是王庭人自己造成的。
部将眼看着其他部落顺利攻入他们垂涎已久的圣城,抱拳道:“王子,这些计策都是您想出来的,我们才应该是先锋!请让末将领一队人马入城,末将一定将文昭公主带到您的帐中!”
海都阿陵摇摇头,淡金色眸子倒映着远处的熊熊火光。
“太顺利了,我不放心,让这些部落当先锋,先把圣城夺下来,我倒要看看,李瑶英这一次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部将佩服不已,恭敬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