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前设了华丽的毡帐,金毯铺地,幔帐轻扬,一面面雪白金纹旗帜迎风猎猎。
文武群臣盛装华服,站在阶前,看着身穿铠甲的莫毗多骑马入宫。在他身后,以金勃为首的北戎王子手捧降书、珍宝和舆图,入帐觐见昙摩罗伽。
礼乐毕,金勃献上降书,礼官接受献礼,宣读册封他们为王的诏书。
前殿欢声笑语,鼓乐喧天。
大臣们围着贵族出身的将领谈笑风生,莫毗多和他们话不投机,喝了几杯酒,在亲兵的指引下往内殿走去。
内殿燃了水沉香,缕缕青烟浮动。
毕娑和缘觉立在殿前。
莫毗多和他们笑谈几句,走进内殿,单膝跪下行礼。
昙摩罗伽端坐殿前,没有抬头,提笔书写一份诏书,一身袈裟,气势雍容。
莫毗多屏息凝神,不敢吱声。
随后入殿的毕娑、缘觉敛容静立,也不敢出声。
一声轻响,昙摩罗伽放下笔,抬眸,眼神示意缘觉。
缘觉忙上前,捧起他刚刚写完的诏书,递给莫毗多。
莫毗多看完诏书上的内容,眼睛瞪大,掩不住的惊讶。
昙摩罗伽看着他:“你能不能担此重任?”
莫毗多挺起胸膛,大声道:“能!”
“好。”昙摩罗伽微微颔首,深邃的碧眸俯视着他,“从今天起,你升任节度衙大将军,遥领萨州。”
莫毗多热血上涌,叩首道:“臣必当尽忠职守,不会辜负王的信任!”
他是乌吉里部人,不是贵族出身,不信奉佛教,按规矩不能入节度衙,也就不能长期留在圣城,始终只是外族部落王子。他率军凯旋,同行的贵族出身的将领被沿途官员吹捧讨好,而他受到冷落。现在王破格提拔他,以后他也可以留在圣城!
毕娑和缘觉相视一笑,恭贺莫毗多,他站起身,粲然一笑,双眼闪闪发亮。
昙摩罗伽垂眸继续翻看奏本。
几人告退出来,莫毗多忽地挠挠脑袋,转身进殿,小声道:“王,臣有一件私事要禀。”
“说。”
莫毗多道:“臣此前请婚文昭公主,求王允许……文昭公主已经拒绝臣了。”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
莫毗多接着说:“就在臣请婚的第二天,文昭公主就写信拒绝了臣的请婚,当时臣没有收到信,臣奔赴高昌的第二天,公主当面和臣说明缘由,公主已心有所属,不能接受臣的心意。”
昙摩罗伽握紧奏本。
和李仲虔一起离开圣城的时候,她也同时拒绝莫毗多了。
莫毗多说完,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片刻后,毕娑入殿,“王任命莫毗多为节度衙大将军,可能会招来非议。”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不破不立。莫毗多非贵族出身,非世家子弟,军部需要他这样的人。你是公主之孙,和世家牵扯太多,莫毗多入军部,你统领禁卫军,一明一暗,一内一外。”
“乱世用乱世之法,彼一时,此一时,北戎已灭,只剩下海都阿陵,该为以后做打算了。”
毕娑心头凛然,恭敬应是。
当初昙摩罗伽年纪小,被世家囚禁,北戎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必须借助佛子的身份来压制世家,再以苏丹古的狠辣手段震慑群臣,现在北戎投降,最大的威胁已除,确实得为以后做打算。
毕竟谁也不知道昙摩罗伽还能活几年……他早就在暗中准备,以确保他死后权力可以顺利更迭,不至于引发动乱,外敌趁虚而入。
殿前脚步咚咚响,缘觉飞跑入殿。
“王,文昭公主的亲兵过来说,今天公主有事,不回来了。”
昙摩罗伽问:“公主去哪里了?”
“公主去驿馆了,亲兵说公主和卫国公要商议事情,今晚不回院子,明天可能也回不来。”
昙摩罗伽皱眉。
……
驿馆里,李仲虔五内俱焚,坐立不安。
医者为瑶英的眼睛涂了药,包了布条,叮嘱道:“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一个月内不能食用油腻腥臊之物。”
李仲虔送医者出去,转身,看着眼睛上蒙了布条的瑶英,面色阴沉如水。
瑶英什么都看不见,有些不安,伸手摸了摸榻边:“阿兄?”
李仲虔握拳,深吸一口气,把满腹怒火硬按下去,握住她的手,“眼睛还疼吗?”
瑶英道:“擦了药,好些了……”
李仲虔拔高嗓音:“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和李玄贞收手慢一点,你可能连命都没了?你闯进来干什么?”
瑶英仰着头,小声说:“阿兄,李玄贞是太子,你不能在王庭杀了他……”
“他不顾人伦,对你有那种龌龊心思!”
李仲虔忍耐不住,怒吼出声,“我不能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只要一想到李玄贞每次看着瑶英的时候在想什么,他气得毛发直竖,恨不能把李玄贞碎尸万段。李玄贞居然有脸追来王庭!
瑶英松口气,看来李玄贞宁愿被李仲虔误会,也没有说出她的身世。
她的信应该还没送到杜思南手上,在收到杜思南的回信、确认自己的身世之前,她不想让李仲虔知道这事。
“阿兄,他不敢对我做什么,李德也不敢,先把他送回去,眼不见为净。”
李仲虔攥紧案几一角,脸色愈发黑沉,凤眸发红,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瑶英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阿兄……你杀了他,风险太大,李德才是我们要提防的人……李德和李玄贞之间矛盾重重,李玄贞活着,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
李仲虔回过神,看着她脸上蒙着的布条,闭了闭眼睛,“好,我现在不杀他。”
瑶英松口气。
她现在还不能告知李仲虔全部真相,李仲虔原本就有和李德父子同归于尽的想法,假如知道她和李玄贞之间的纠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自己。
安抚好李仲虔,瑶英问亲兵:“太子的伤怎么样了?”
亲兵答道:“医者刚刚为太子殿下包扎了,之前留下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今天阿郎把太子打了一顿,添了些新伤,不过没有伤及要害。”
瑶英点点头,“带他过来。”
不一会儿,屋中脚步轻响,亲兵带着李玄贞进屋。
瑶英抬手让亲兵退到角落里去,问:“你做了什么?我阿兄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思?”
李玄贞沉默了一会儿。
“眼睛疼吗?”
他鼻青脸肿,连五官都看不出来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脸上的布条,问道。
瑶英看不见人,端坐不动,冷声道:“不关你的事。”
李玄贞苦笑,怎么不关他的事?他和李仲虔起争执,她赶来阻止,眼睛才会受伤。
他俯身,拉起她的手。
瑶英下意识一甩,李玄贞疼得面皮抽搐了几下,心中苦涩,忍着没喊疼,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别动,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塞到瑶英手心里。
瑶英皱眉,摸索掌中的东西,摸了半天也没猜出是什么:“这是什么?”
李玄贞半晌没说话。
昔日的种种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他曾经刻意遗忘那段过去,但是那段记忆始终牢固地盘亘在他心底,即使他一刀一刀去剜,把自己的心挖得鲜血淋漓,也无法抹去和她相识的回忆,只能将其深埋心底,用恨意去填补空洞。
后来他发现,其实他什么都记得。
“是泥人……”李玄贞轻声说,“你的泥人。”
他被关起来养伤,捏了几个泥人,都是她的模样。李仲虔看到酷似她的泥人,什么都明白了。
瑶英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随手将泥人放到一边绒毯上,道:“我会即刻派人送你回高昌,你的部下应该也找过来了,你好自为之。”
李玄贞闭目了片刻。
她不记得泥人了。
又或者,她记得,但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他耗光了她的所有期望,现在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毫不在意。
“为什么……”他双手紧握成拳,身上的疼痛远不如心口泛上来的疼,“七娘,为什么阻止李仲虔杀我?”
瑶英淡淡地道:“因为我不想阿兄出事。”
李玄贞唇角勾起,自嘲一笑。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偏偏要问出口。明知是自取其辱,他还是抱了一点期望,希望她心底对他有一丝不忍。
只要有一丝就够了。
“七娘,你不用担心李仲虔发现你的身世……”李玄贞转身,一瘸一拐地出去,“在你决定告诉他实情之前,我不会泄露出去。”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几分轻快。
即使被李仲虔和她的亲兵误会、即使被天下人耻笑,又能怎样?
他不在乎。
瑶英担心夜长梦多,催促亲兵赶紧启程,这天傍晚,亲兵护送李玄贞离开圣城。
她留在驿馆看着李仲虔,要他亲自给自己换药,以防他偷偷出城去追杀李玄贞。
一看到她蒙着眼睛的样子,李仲虔满腔怒火尽数消散,没有再提要立刻手刃李玄贞的话。
瑶英打发亲兵去王寺见毕娑,“王寺那边有急事的话一定要来禀报。”
亲兵回来复命:“阿史那将军说一切都好,公主不必担心,他若有事,一定会来请公主。”
瑶英放下心来,收拾了睡下。
夜半时分,瑶英做了一个噩梦,身上战栗不止。
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指腹微凉。
瑶英半梦半醒,闻到熟悉的味道,抱住那只手蹭了蹭,呢喃:“法师……”
声音拖得长长的,又娇又软。
榻边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
瑶英侧过身,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那道身影。
耳畔传来诵经声,音调宛转清冷。
瑶英紧拽着袖子不放,快要睡着时,忽然清醒过来,双手一抓。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抓着。
她坐起身来,屋中一点声响都没有,静悄悄的,刚才的念经声仿佛是她的错觉。
瑶英脸上还蒙着布条,什么都看不到,伸手摸了摸榻边,锦毯边沿没有一丝皱褶。
她嘴角轻轻翘起:“法师?”
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在这里。”瑶英笃定地道,“你怎么来的?身上好些了没?”
她等了一会儿,榻边一声细微的窸窣响动。
一道身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解开她脸上的布条。
瑶英乖乖坐着,一动不动,全然信赖。
昙摩罗伽凑近了些,细看她的眼睛,双眉紧皱。
瑶英小声说:“法师,你别担心,我只是暂时看不清楚,过几天就好了。我今天装出很疼的样子是为了吓唬我阿兄,让他冷静下来。”
她还故意软倒在地上,让医者夸大她的伤势。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
她让亲兵隐瞒消息,他派亲卫过来打探后才知道她眼睛受伤了,所以不能回去。
她骗他。
知道她受伤的那一刻,他几乎克制不住,想亲自过来把人抓回去……他心底的执越来越深了。
昙摩罗伽拿起布条,重新给瑶英系上,动作轻柔,“以后别瞒着我。”
语气听起来格外严厉。
瑶英点点头:“我没事,不过这两天得待在驿馆,阿兄才能放心……法师,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说着,她眉头紧皱。
“你没运功吧?”
蒙达提婆带来的新方子起了效用,他得坚持用药,而且不能再运功。
昙摩罗伽垂眸,扶她躺下,“我没运功。睡吧,我这就走。”
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不知道,那些事是他的责任,他无所求,而她,是他在责任之外唯一的一点私心。
而他只能在深夜悄悄来看她。
瑶英躺回枕上。
昙摩罗伽坐在榻边,她拽拽他的袖子,“法师,你刚才念的是什么经文?”
“《佛说百佛经》……诵此佛名故,常得见好梦,远离诸难,得无上菩提……”
他刚才念的是梵语,知道她听不懂,改成汉文,音色依旧清冷,如玉石琳琅,高贵优雅。
瑶英看不到他的样子,听着他一句一句念诵经文,心里无比安定,放松下来,慢慢睡着了。
如银月华从花窗漫进屋中,她侧身而睡,脸庞沐浴在朦胧的光晕中,眼睛蒙着布条,双唇润泽,蕊红新放,像是在等人品尝。
昙摩罗伽俯身,手指拂开她鬓边发丝,一点一点朝她靠近,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的脸庞。
吱嘎一声。
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昙摩罗伽醒过神,给瑶英盖好锦被,起身走出屋。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庭院深处,转身瞥他一眼,一双凤眼倒映出冰冷月光,目光阴沉。
“你和明月奴是什么关系?”
李仲虔问。
他夜里担心瑶英,过来看她,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她榻边,立马抽刀,可她却笑着和男人说话,语气轻柔,显然和男人很亲近。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解开面巾,月色下,一张疤痕遍布的脸。
李仲虔眉头皱起,“苏丹古?”
这人别的都好,就是一张疤脸……瑶英自己生得好,不在意其他人的长相,可是也不该找一个这么丑的……以后成亲了,怎么带出去见人?
而且苏丹古的仇人一个比一个疯狂,瑶英和他在一起,就得成日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李仲虔冷哼:“三更半夜出现在女儿家的闺房,偷偷摸摸,不合规矩,你把我妹妹当成什么人了?她是西军首领,爱慕她的人不缺你一个。”
昙摩罗伽沉声道:“卫国公说的是……我身份敏感,让公主受委屈了。”
“我深夜前来,她才能安心休养。”
李仲虔眯了眯眼睛,觉得眼前的人语气有些熟悉。
昙摩罗伽抬手,“卫国公,我的人在驿馆外,请卫国公随他们去一个地方。”
李仲虔抬起眼帘,扫一眼他指的地方,远处星星点点火光闪耀。
“去哪里?”
昙摩罗伽道:“去追上李玄贞。”
李仲虔眼中腾起一点火焰,看着昙摩罗伽,目露赞赏之色。
“你呢?”
“我有伤在身,不便出行。”昙摩罗伽立在廊前,气势沉凝,“卫国公放心,我的人应该快追上李玄贞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和卫国公无关。”
李仲虔深深地看他一眼,笑了笑,还刀入鞘,转身走出长廊。
一群身着窄袖衫、肩负长弓的亲卫手执火把等在驿馆外,为他牵马。
风声呼啸,一个多时辰后,李仲虔一行人悄悄从后山出城,追上被拦在山谷的李玄贞。几个先行的亲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李仲虔戴了面罩,勒马停在山坡上。
亲卫引弦搭箭,黑夜里嗖嗖数声,箭雨罩下,全部射向李玄贞,李玄贞的亲卫连忙帮着举刀格挡。
瑶英的亲兵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拦下,策马上前,拿出铜符:“我等有阿史那将军密令。”
“我等有摄政王手令,请魏朝太子带句话给魏朝皇帝!尔等勿怪。”
亲卫朗声答道。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
亲卫说完,纷纷抽刀,狠狠踢一下马腹,十几骑身影朝着李玄贞奔去,蹄声如雷,驰到李玄贞跟前,举起长刀。
月夜下刀光闪动,十几骑踏着整齐的步伐前进,气势肃杀,李玄贞的亲卫大惊失色,驱马围住李玄贞,王庭亲卫狞笑,长刀落下。
马嘶长鸣,惊叫声四起,数人落马。
几把长刀从不同方向斩向李玄贞。
“殿下!”
亲卫睚眦欲裂。
下一瞬,李玄贞鬓边的头发飘落下来。
王庭亲卫捡起他的头发,放进一只锦盒中,递给李玄贞的亲卫:“请代摄政王转呈给魏朝皇帝,文昭公主是王庭贵客,文昭公主在一日,盟约便在。中原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几束头发是太子殿下的,应当转交给魏朝皇帝。”
李玄贞的亲卫心有余悸,汗出如浆,接过锦盒。
他们在王庭境内,假如刚才那几刀真的朝着太子的脖子砍下去……
王庭亲卫看向李玄贞,一笑:“太子殿下,文昭公主不想再看到您,为了两国情谊,您以后还是不要再踏足王庭为好,王庭距离中原有万里之遥,本应相安无事。”
李玄贞鼻青脸肿,看不出什么表情,回头看一眼圣城方向,目光森冷。
她是为苏丹古来王庭的。苏丹古抓住了李德的软肋,他没去过中原,居然对魏朝如此了解。
亲卫哆哆嗦嗦着爬上马背,拽住他坐骑的缰绳,簇拥着他离开。
不远处,李仲虔看着李玄贞一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拍了拍腰间佩刀。
苏丹古至少比杜思南和郑景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