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醉了,醉得迷迷糊糊的。
高昌使团带来洿林和八风谷的葡萄酒,宴会上马鲁国和魏朝交换国书,曼达公主灌了她几杯酒。
李仲虔管得严,她只喝了几杯,路上不觉得什么,进了内室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脑袋更昏沉了,可能是这几年没碰酒的缘故。
烛火朦胧,昙摩罗伽沉静庄严的身影纹丝不动。
她跪坐在他身前,晃了晃脑袋,闻到一丝淡淡的混合了药味的甜香,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袖,往前蹭了蹭。
昙摩罗伽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王庭人喜欢以鲜花香料供佛,他经常待在殿中,天长日久的,身上也沾染了佛殿里那种冷肃幽逸的香味。
闻到这种香味,瑶英就会觉得很安心,就像噩梦醒来的那一刻,发现自己在梦中,于是长长地舒口气,梦中的一切苦痛都烟消云散。
“法师……”
她轻轻地道,抬眸看他,眉眼微弯,长睫微微颤动,眼波迷离,像沐浴在月华中缓缓绽放的花朵,娇艳欲滴,盈满香甜花蜜。眼波流转,那一丝丝香甜立刻满得溢了出来。
屋中充溢着她的气息,袅袅浮动,撩人心弦。
昙摩罗伽立刻挪开了视线,幽香却仍然在鼻端缠绕。
瑶英有些坐不稳,挨在他身上,柔弱无骨,娇柔袅娜。
香气好像越来越浓了。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看着案上自己刚才看到一半的佛经,轻声问:“公主吃酒了?”
瑶英反应平时慢了些,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瞪大眸子,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到一样,声音压得低低的,问:“我是不是冒犯法师了?”
他不能吃酒,她吃了酒进他的屋子,是不是也算犯了戒律?
她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凝望着他,信赖,亲近,带了几分自责,松开他的袖子。
“法师,我错了,我先出去……”
瑶英头晕目眩,浑身酸软,懒得站起来,干脆手脚并用着转了个身往外爬,砰的一声,脑袋撞到自己平时用的案几,疼得倒抽一口气,鼻尖发酸。
她捂着额头,感觉自己晕得更厉害了。
手臂忽然一紧,袈裟袖摆拂过,修长有力的手指攥住她的胳膊,微微用力,把她整个人拽着坐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瑶英又跪坐在昙摩罗伽跟前,他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臂,让她坐稳,一只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看她撞伤的地方。
瑶英呆呆地看着他,双颊晕红。
烛火斜斜地照在她脸上,她松散的衣襟间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如月下聚雪。
昙摩罗伽眉头轻皱,“疼不疼?”
瑶英摇摇头,小声说:“刚才有点疼,这会儿缓过来,不疼了。”
回答的样子十分乖巧。
昙摩罗伽心头轻轻颤动。
原来她吃醉的时候这么乖,醉成这样了,还记挂着他,担心会打扰他。
一团香玉,花娇玉软。
她这个样子出去,谁照顾她?她吃醉了以后,在谁面前都这样?
昙摩罗伽双眉拧起,放开瑶英,“没事,别出去了。”
瑶英嘟囔道:“法师,我吃酒了。”
说着,晕乎乎地站起身,想出去。
昙摩罗伽看着她,眸色加深:“我说了,没事。”
他不能陪她享受红尘欢愉,却自私地想要独占她送出的雪莲。
她无需为他遵守任何戒律,她爱吃酒就吃酒,想吃醉就吃醉……她什么都不用顾虑,偏偏因为他而顾忌。
瑶英回头,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看他,神情茫然。
昙摩罗伽抓住她的手臂,拉着她转身,这回力道比刚才的要大。
瑶英还迷糊着,被他这一拉,头晕眼花,顺势倒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她听到他的呼吸声,感觉到袈裟底下他坚实的臂膀和大腿,他的心跳依旧缓慢从容,如渊水深沉。
袈裟下的身体僵硬绷紧。
瑶英回过神来,仰起脸,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昙摩罗伽坚硬的腿上,和他面对着面,两条胳膊搭着他的肩膀,整个人压在他胸膛前,他沉静的碧眸倒映出她微红的脸。
近在咫尺,四目相接。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面无表情,像一尊佛,凝定不动。
他的呼吸清冷,她的酥香,两道呼吸慢慢缠绕成一团,交缠,相融,密不可分。
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瑶英的脑海,她突然想起自己几次都卖不出去的那尊铜佛,还有曼达公主硬塞给她的那些画册。
残暴凶恶的金刚和妩媚多姿的佛母搂抱相拥,赤身交欢,好像也是这个姿势……画册上画得更加详细,还附了经文,金刚杵和莲花……极乐涅槃,受妙欢喜……
天竺教派复杂,他们的寺庙不止供奉一个神,曼达公主说的不知道是哪个教派……
昙摩罗伽身上的香味很好闻。
酒意一点点泛上来,瑶英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轻笑出声,双手收紧。
“法师没生气?”
她刚才进屋的时候,他沉着脸坐在烛火旁,一副山雨欲来,准备开口斥责她的模样。
昙摩罗伽眼睛依旧低垂着,摇摇头。
瑶英嘴角翘起,“那我这么做,法师也不会生我的气吧?”
有件事她想做很久了。
昙摩罗伽身上猛地一震,浑身僵直。
一双柔软的手贴在他脑袋上,轻轻摩挲,指腹光洁柔滑,温柔地来回磨蹭短短的发茬。
他呆住了。
瑶英脸上露出心愿得逞的笑容,用一种做坏事的俏皮语气说:“我早就想摸一下了……”
昙摩罗伽回过神,捏紧了佛珠。
被她的手指轻柔磨蹭的地方仿佛有电流窜动,一种陌生的、他从未经历过的情潮涌了上来,火烧一样,浑身发热。
粉融香雪依偎在他怀中,软成一汪春水。
下一刻,昙摩罗伽大脑一片空白。
一双手按着他的脖颈,让他低头,怀中的她坐直身,乌溜溜的眼睛水光弥漫,接着,温软的、鲜润的,比刺蜜还要柔软细腻的唇在他的脑袋上蹭了过去。
短短一瞬间,电光火石,快得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可那轻柔的触感却久久停留在他脑海里,一遍遍重复。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袈裟下肌肉紧绷,只有在练习功法之时才会出现的血气翻腾在全身游走。
她身上的幽香愈发浓郁,一缕一缕沁入。
他屏住呼吸,闭目了许久,默念经文,再睁开眼时,眼底波澜汹涌,抬手握住瑶英的手,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后颈,抱着她倒在绒毯上。
瑶英意识朦胧,轻轻地惊呼一声,看着他朝自己压了下来。
昙摩罗伽背对着灯烛,脸上神情模糊,一双碧眸暗芒翻涌。
她呆呆地眨眨眼睛,没有挣扎。
他微冷的气息扑在她脸上,一只手撑在她脸颊旁,眸色深沉冰冷。
“公主从哪里听说的双修之术?”
瑶英呆了一呆,眼睛睁大。
昙摩罗伽闭了闭眼睛,平复下来,问:“公主想用这个法子来为我疗伤?”
他声音暗哑。
瑶英眼神迷离,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委屈。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抱起瑶英,起身出屋,长袖轻扫,带起的细风扑灭房中的灯烛、熏香。
瑶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缩在他怀中。他身上发僵,抱着她送到另一间空置的内室榻上,扯起锦被裹住她,转过身背对着她,定定神,探出两指为她诊脉。
她身上没有任何异常。
昙摩罗伽眉头皱着,走出内室,叫来缘觉:“把房里所有熏香,蜡烛,药草全都撤下去,这两天添置了什么陈设摆件,也都撤去。”
缘觉一头雾水,应喏照办。
昙摩罗伽回到屋中,在冷水里绞干一条帕子,给瑶英擦脸。
曼达公主精通香料药物,一定在她的酒里加了什么东西,和他房中的香料、药草融合,会激发起效用,她回房以后才会这么反常。
瑶英迷迷糊糊的,想到他刚才双眼凝视自己的模样,“法师生气了?”
醉中的她格外孩子气,嘴巴嘟着,带了几分委屈。
她本该如此,嬉笑嗔怒,无所顾忌。
昙摩罗伽坐在榻边,倒了一碗水喂她喝下。
“没有。”
他轻声道。
瑶英身上一阵阵燥热,忍不住掀开锦被,昙摩罗伽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耐心地用冰帕为她擦拭。
他身上微凉,她靠着他,感觉舒服了点。
“双修之法是曼达公主教你的?”
他忽地问。
瑶英心虚地反问:“法师怎么知道是她?”
昙摩罗伽扫一眼榻边。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尊铜像和几册画册摆在榻边地毯上。
她眨眨眼睛,笑了笑,她昨晚出于好奇,研究了一下画册上的内容,然后藏了起来,打算让亲兵拿去卖了……没想到居然被昙摩罗伽发现了。
“这些东西是无稽之谈……”昙摩罗伽抱着她,温和地道,“此法只是一些教派的渡己之法,没有疗伤之效,也不能强身健体。”
瑶英一笑,拽着他的袖摆:“我知道……”
昙摩罗伽看着她:“那公主为什么要去问蒙达提婆?”
瑶英仰着红扑扑的脸看他:“我知道没用……不过找蒙达提婆确认一下,我能安心点。万一天竺真有什么秘法呢?法师修炼的功法本来就是从天竺传过来的……”
昙摩罗伽手里的帕子擦过她的脸颊,手指碰到她娇软的唇。
她轻轻颤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如果蒙达提婆说这个法子有用,她肯定愿意为他牺牲,她来王庭就是为了治好他的病,让他没有遗憾。
瑶英在他怀里扭动:“罗伽……”
迷迷糊糊时叫他的名字,撒娇般的嗓音。
昙摩罗伽手指轻颤。
“画册上的那段经文真的没用吗?”
瑶英带着希望问,她昨晚研究画册的时候发现那些经文好像是内功心法,他是习武之人,应该能看出门道。
昙摩罗伽斩钉截铁地说:“没用。”
瑶英蹙眉,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如果有用就好了……”
昙摩罗伽眉头紧皱,撒开帕子,双手握住瑶英的肩膀,和她对视。
“有用的话,公主就把自己当成药?”
瑶英点点头,“只要能帮上法师……”
语气理所当然。
昙摩罗伽脸色微沉。
“假如我病好了以后,不需要公主了呢?”
瑶英一脸平静:“那我就离开,以后不来打扰法师。”
昙摩罗伽眸中波澜起伏。
她回答得这么自然,一定在心里想过很多次。
瑶英轻笑,抬手捏捏他的脸,“法师,不要紧的,我不在意这些……”
昙摩罗伽沉声问:“为什么不在意?”
瑶英想了想,粲然一笑:“因为那个人是罗伽啊!”
昙摩罗伽半晌不语,碧眸凝望着她。
“经文上说,与其克制欲念,不如去得到它,实现它,得到的那一刻,欲念如日出雪融,对欲念的执着自然就消失了……”
瑶英晃了晃脑袋,断断续续地说,“罗伽是得道高僧……一时为情所困,以后会想通的……他是佛子,不能还俗……这些我都知道……他能放下,我就陪他一起面对世人的责骂。他放不下,我就离开。能陪他走一段路,我没什么遗憾……以后,我会遇上其他人……”
昙摩罗伽瞳孔翕张,握着瑶英肩膀的手收紧了些。
“我在意。”
他轻轻地道。
瑶英怔住。
昙摩罗伽放开她,扶她躺下,拨开她额前乱发,继续为她擦拭。
她不在意,其他人也不在意,毕娑他们说,只要他不公开破戒的事,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在意。
“而且,这种办法不适合我。”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
昙摩罗伽低头,一字一字地道:“公主,得到并不能化开执着。”
如果他选择遵从自己的欲念,不会像经文上说的那样大彻大悟,只会更加执着,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所以,他不能碰她。
现在的他给不了她任何保证。
他为瑶英盖好锦被:“以后别想这些了……不管是双修之法,还是化解我心病的事……”
她只要好好的,就是他最好的药。
瑶英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昙摩罗伽守着她,看她沉沉睡去,又看了一下她的脉象,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双眉略皱,面庞浅晕氤氲,双唇红润。
这双唇印在他头上的时候,比最精美的丝绸还要柔软细滑。
方才那股陌生的冲动又涌动起来。
昙摩罗伽握紧佛珠,转身离开,叫来亲兵吩咐了几句,去了静室,打坐调息。
……
夜晚寒凉,屋中没有点灯,风从罅隙吹进来,帐幔轻晃,暗影浮动。
昙摩罗伽盘坐在佛像前,身上渐渐出了汗,额边密密麻麻爬满汗水。
一缕清风扬起帐幔,幽香阵阵。
脚步声靠近,繁复的裙琚扫过地面,窸窸窣窣响,一道倩影停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曲线玲珑,柔软雪腻的双臂搭在他肩上。
“法师……”
她轻声唤他,语气娇柔。
昙摩罗伽闭着眼睛。
她有些委屈,坐在他身上,娇软的身躯贴着他的袈裟扭动。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眼角微微发红。
怀中的人醉意朦胧,艳若桃花,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折腾了半天没坐稳。
他闭了闭眼睛,抱住她,四臂相拥,身体交缠。
极乐仙境,七宝池中,一枝莲花娇艳婀娜,在风中轻轻摇曳。
他踏入池中,伸手触碰白莲。
层层叠叠的花瓣在清风中一层一层舒展开,露出娇嫩的花蕊,光华大放。
风声琳琅,雨露降下,莲花在风雨中轻轻颤动,花瓣朵朵飘下,似有不胜之状。
日光和阴影相合,怀中的人羊脂般滑腻的肌肤渗出晶莹的汗珠,鬓发透湿,紧贴在脸上。
昙摩罗伽颤抖着抱紧她。
……
风吹毡帘轻响。
静室内,昙摩罗伽缓缓睁开眼睛,取下腕上佛珠,双手合十,诵戒懺悔。
一切皆是他的邪念,和梦中的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