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快悠扬的乐声停了下来,台上舞伎微微俯身,衫裙滑落,露出雪白香肩,眼波流转,柔媚动人,娇笑着退下。
舞伎退下之后,乐曲变得激昂雄浑,一群光着膀子、只穿了阔腿裤的男舞者登上高台,模仿战斗的姿势起舞,密集鼓点响起,激烈勇武,他们跳的是武舞。
台下欢声雷动。
瑶英看得津津有味,曲罢,回头瞥一眼昙摩罗伽,欲言又止,笑容微微收敛。
他是个僧人,她不能拉着他一起讨论歌舞有多好看。
他能够用这种方式陪她出行,已经很让她意外了。
昙摩罗伽背对着车窗,专心致志地处理庶务,锋芒全部敛在温和雍容的清冷中,气势沉凝,法相庄严。从车帘细缝照进来的光切过他的侧脸,勾勒出深秀鲜明的线条,隔远了看,头顶一层茸茸的浅青,离得近的时候细看,头发茬其实很浅很浅,几乎看不到。
瑶英看着他出神,心里冒出一个疑问:他是不是每隔几天就要剃一遍发茬?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眼神带着询问之意。
怎么不看了?
瑶英回过神,掩饰地一笑,道:“法师,我下车去买些东西。”
昙摩罗伽颔首,“让巴米尔他们跟着你。”
她嗯一声,下了马车。市坊里戴着面具的人很多,她和亲卫的身影混入人群之中,并不显眼。
今天是盛会的最后一天,市坊比前几天更热闹,各国商人操着不同的语言高声叫卖,卖什么的都有。
瑶英一路买过去,发现每隔十几步就能看到有兵丁在来回巡查,前几天出了死士刺杀的事,禁卫军应该加派了人手。
有几个牧民模样的人在叫卖刺蜜,瑶英走了过去,买下所有刺蜜。
采收刺蜜的季节已经过去了,难得看到有葡萄那么大的,她看到好的就会全部买下来。
这么逛了一大圈,瑶英回眸,马车停在角落里,车帘低垂。
车厢里的昙摩罗伽一定还在翻阅文书。
即使身处滚滚红尘,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佛子,和热闹的市坊格格不入。
瑶英忍不住想:身为佛子的他深居简出,一般只会出席重要的法会和庆典,今天是不是他第一次以佛子的身份私下里离开王寺?
一道身影朝她走了过来,巴米尔立刻上前,挡住来人。
来人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带笑的年轻面孔,年轻人朝瑶英作揖,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巴米尔放下警惕,小声对瑶英说:“他想邀请您共舞。”
瑶英摇头。
年轻人面露失望之色,站直身,舒展身姿,展示自己高大勇武的身材。
瑶英仍是摇头。
年轻人落寞地叹口气,笑了笑,摘下一朵花递给瑶英。
巴米尔道:“今天是盛会的最后一天,大家互赠花朵、互相泼水祝福嬉戏,您收下也没事。”
瑶英朝马车看去,车帘密密匝匝围着,看不到里面情形,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年轻人露出诧异神色,忙收起玩笑之态,朝巴米尔抱拳赔礼,拿着花离开了。
瑶英抬头看巴米尔。
巴米尔浑身僵直,尴尬地道:“今天,年轻人可以向爱慕的女郎或是郎君赠花表达倾慕之意,不拘什么身份,都可以送。不管有多少人送花,您都可以收下,除非您心有所属。您刚才坚决不收,他以为您已经有了认定的情郎。”
他站在公主身边,神情警惕,年轻人把他当成公主的情郎了。
情郎?
瑶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唇边不禁扬起一抹微笑。
巴米尔可不敢笑,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一眼马车,感觉好像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冒冷汗,下意识和瑶英站得远了点。
台上一曲武舞跳罢,所有盛装舞伎离开彩棚,走入人群之中,载歌载舞,百姓们和他们一起踏歌扭动,年轻的少年女郎、青年手挽着手围着共舞,气氛热烈。
瑶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退出人群。
不远处欢叫声四起,一群年轻人提着、抬着几只木桶,大笑着从她身边跑过。
乐曲声变得更加急促。
巴米尔脸色一变,道:“不好!我们快回去。”
瑶英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哗啦啦几声,几个年轻人抄起木盆,一边大笑,一边向人群泼水,他们离得近,一盆冷水迎面泼过来,几个人都淋了个正着。
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继续朝他们泼水。
巴米尔愀然变色,伸手就要拔刀。
瑶英拦住他:“我听说过王庭的风俗,这是他们的祝福,不碍事。”
泼水的仪式来自于天竺,后来随着佛教的传播传至王庭,王庭浴佛、乞寒和其他盛大节日都会有泼水仪式,人们泼水为戏,互相祝福。
巴米尔躬身退后,挡到她身前,护着她往回走。
歌舞结束后就是百姓狂欢,随着明快铿锵的鼓点,一辆辆早已经准备好的水车驶入长街,人们蜂拥上前,互相泼水,日光照射下,水花飞溅,折射出一道道五色彩光。
饶是瑶英一行人加快脚步离开长街,还是被路上的行人泼了不少水。
等回到马车上,瑶英身上衣衫湿透,连头发都湿了,水珠顺着袖口、衣摆、发丝,滴滴答答往下淌。
巴米尔站在外面请罪。
昙摩罗伽双眉略皱。
瑶英摘下面具,轻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不妨事的,这都是福气。”
昙摩罗伽看着她湿漉漉的脸庞,递了张帕子给她:“擦擦。”
他读过不少中原的书籍,知道中原和王庭的不同,王庭的部落制、分封制和中原截然不同,风俗也差异很大,她很能入乡随俗。
瑶英擦了擦脸,打了个激灵。最近天气凉了下来,虽然是白天,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也有些冷。
昙摩罗伽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缩在车厢角落里,解开湿透的发髻,拧了拧,乌黑浓密的长发湿哒哒地垂下来,泄满肩头。身上衣裙轻薄,打湿以后紧紧贴着肌肤,像初春刚刚染了几分胭脂色的娇艳花瓣,犹红似白,朦朦胧胧,雪白的肌肤仿佛要从衫纱透出来,圆润的肩,微隆的雪胸,纤细柔软的腰肢,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再往下,甚至隐隐可以看到修长的双腿,她浑身上下都泛着湿光。
昙摩罗伽立即挪开了视线,他绝不是有意看她,但一眼瞥到,一下子就尽收眼底了。
狭小的车厢里,淡淡的幽香浮动,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昙摩罗伽放下羊皮纸,拿起一张薄毯,把瑶英整个人裹进去,拢得很紧,“别冻着了。”
瑶英抓紧薄毯,朝他笑了笑,腮如桃花,微透晕红。
昙摩罗伽收回手,闭上眼睛,退到车厢另一头,背过身去,轻叩毡帘,示意巴米尔赶紧回王寺。
马车速度变快,走了几里路,又慢了下来,周围人声嘈杂,巴米尔在车帘外道:“前面堵着了,有使团乘大象入城,半条街巷都没法动。”
瑶英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还真看到几头大象在长街慢腾腾地走着。
不知道是哪国使团,入城仪式居然这么讲究。
昙摩罗伽递出一枚铜符。
巴米尔接了铜符,去找禁卫官,不一会儿,马车拐进一条夹道,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王寺,不过没有进寺门,而是径自去王寺围墙外那一幢幢庭院深深的府邸。
其中一座府邸是昙摩罗伽的住处,有密道通向王寺和那口温泉,他这几天都在这里修养。
马车直接驶进庭院,瑶英披着毯子下马车,她得赶紧洗漱换衣。
亲兵送来热水,她洗了个澡,换上长袍,缘觉捧着一碗药走了过来:“王说公主今天着凉了,得喝一碗药汤,放了蜜果,一点都不苦。”
一阵暖流涌过心底,瑶英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药汤。
她让亲兵把自己在市坊买的东西给李仲虔送去,走进屋中。
寺主有要事禀报,昙摩罗伽去王寺了。
瑶英找出一只铜瓶,往里头插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放在昙摩罗伽的书案旁,自己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妥,把铜瓶挪到角落里,想了想,又把铜瓶挪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把铜瓶拿开,摆到窗外土台下。
亲兵过来禀报:“公主,您的信,有几个外国使节想见您,谢全把人带过来了。”
瑶英看了信,不敢相信,又惊又喜:“快请法师进来!”
她等不及,拿着信快步迎了出去。
几个裹头巾的男人在亲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为首的男人面容苍老,一双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看到她,面庞浮起几丝浅笑,双手合十。
瑶英疾步上前,含笑回礼:“法师,别来无恙。”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正是之前在长安相识、王庭重逢,之后分别的僧人蒙达提婆。
蒙达提婆微笑:“公主愈发神采照人。”
瑶英一笑,蒙达提婆和达官贵族打交道久了,这个看到谁都说好听话的习惯还没改:“法师来了王庭,怎么没和我提起?我好让商队照应法师。”
蒙达提婆缓缓地道:“此前我离开王庭是因为水莽草可以压制王的伤势,不过无法根治。回到天竺以后,我到各地游历,遍寻医书,虽然没找到根治王病症的药方,但也略有所得,加之收到了公主的信,所以回来为王诊治。说来也巧,我游历的地方正好有一支使团来王庭,我和他们同路,这一路免去不少麻烦。”
瑶英一直和蒙达提婆保持通信,询问怎么医治昙摩罗伽,她猜到蒙达提婆回来是为了昙摩罗伽的身体,但生怕自己猜错了,现在,猜想得到证实,她喜出望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她让人去王寺传信。
很快,听到消息的毕娑先赶了过来,欣喜若狂地领着蒙达提婆去见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从王寺回到庭院,看到蒙达提婆,怔了怔,不动声色。
内室安静下来,烛火微晃。
两人对视了片刻,蒙达提婆先朝昙摩罗伽行礼,为他诊脉,看了看他的脉象,眉头紧皱,长叹一声。
“分别以来,想必王依旧劳累奔波,修习功法……”
毕娑深深地叹口气,焦急地问:“您可有根治之法?”
蒙达提婆摇头:“未曾发现,不过我找到几个妙方,可以一试。”
听了前半句,毕娑有些失望,不过听他说可以试试妙方,脸上又露出期待的神情。
昙摩罗伽面不改色,淡淡地说:“劳累法师了。”
蒙达提婆笑了笑,谦恭地道:“王率军大败北戎,震慑四方,诸国归附。乱世之中,王一人身系数万百姓安危,若能根治王,可保几十年太平安定,造福数万生灵。不敢称劳累。”
毕娑在一旁笑着说:“法师的住所已经打扫干净了,这一次法师可要住久点。”
蒙达提婆微笑,道:“不论妙方有无药效,我会长留王庭。”
毕娑欢天喜地,高兴得直搓手。
昙摩罗伽的视线在蒙达提婆脸上转了一转,看着摇曳的烛火,“生死无常,一切皆空,强求不得,法师说过,既不能医治我的病症,不会再回王庭。”
他和蒙达提婆理念不合,不过互相尊重,并不会指责对方的道,蒙达提婆完成约定后,启程回天竺,用不着再回来。
蒙达提婆点了点头:“离开前,我确实觉得此生不会再回王庭。”
他追寻的道不在王庭。
“法师为何回头?”
蒙达提婆看着昙摩罗伽,答道:“为两个人。”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
毕娑一脸茫然,“除了王,还为了谁?”
法师不是为昙摩罗伽回来的吗?
蒙达提婆合十拜礼,“还为了文昭公主。”
昙摩罗伽望着他,半晌没作声。
蒙达提婆从袖中取出几封信,摆在长案上,铺开,信封上的字迹隽秀婉丽。
昙摩罗伽垂眸,拿起信件。
第一封信是一年前写的,他认得瑶英的笔迹。
她在信中说自己病症加重,问蒙达提婆该怎么缓解痛苦。
信上所说的病症,全是他的症候。
他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是十个月前写的,依旧问的是病症,这一次问得更具体。
当时她不知道他所练功法奇诡,连蒙带猜,以为他以丹药激发功力,被丹药反噬,问了很多丹药的事。她母亲是因为天竺丹药才导致发疯,她怕他服用丹药太多。
昙摩罗伽继续看信。
接下来的一封信,她显然知道他修习了佛门秘法,问的都是关于天竺秘法的事,请蒙达提婆帮忙打听天竺有没有修习过类似功法,有没有彻底治愈的法子。
昙摩罗伽看完最后一封信,闭了闭眼睛。
她骗他。
她说那次诀别以后,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给他写信,不会提起他这个人……
可她给蒙达提婆写了信,和蒙达提婆讨论他的病情。
即使决定和他再无牵扯,她依然会默默关心他的身体。
虽然这几封信全是以她的口吻自述,没有关于他和王庭的只言片语,但是昙摩罗伽知道,这些信都是为他写的。
她怕信落到别人手上会暴露他的秘密,所以信写得隐晦,不是知情人,截了信也看不懂。
蒙达提婆在各地游历,相隔甚远,这些信她肯定每隔一段时间就写几封一模一样的送出去,才能确保信最后能送到蒙达提婆手上。
屋中安静了很久。
毕娑心中震颤,久久不语,他看不懂汉字,不过他能猜出信是谁写的。
蒙达提婆慢慢地道:“文昭公主于我有恩,因缘相系。我离开王庭后,公主时常给我写信,问询王的病情,还派商队到天竺寻访名医,我找到的那些妙方,有些正是那些名医所荐。公主一直在派人寻访各国名医。”
昙摩罗伽手指收紧,捏紧信纸。
……
瑶英亲自带着人去看了为蒙达提婆准备的住处,让人撤去几样陈设。
正吩咐着,亲兵来报:“公主,还有封信,是和蒙达提婆法师一起来的人送来的。”
瑶英接了信,看完,惊讶地挑眉。
“忘了问你们,蒙达提婆法师是和哪国使团一起来的?”
“回公主,好像是叫什么马鲁国。”
瑶英收好信。
原来今天看到的那几头大象是马鲁国进献的,蒙达提婆和他们同行,还真是巧了。
“公主,马鲁国的使者还留了一句口信。”
“使者说了什么?”
亲兵轻咳一声,小声道:“使者说,没想到公主居然没有得逞,公主帮他完成了心愿,他也能让公主在最短的时间里得手,他的那些法宝虽然被王庭收缴了,但还留了不少,他可以倾囊相授。”
瑶英嘴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