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映着照进内殿的日光,书案前静如深水。
有那么一瞬间,李仲虔以为昙摩罗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因为他的神情太过镇定,眼神太过从容,没有一丝被当面戳破心思的恼怒难堪。
他如此平静,正说明他早就发现自己的心思,能一直隐忍克制,可见他谨守分寸。
但是瑶英并不知情,私底下和他相处时毫无防备!
李仲虔回过神,脸色铁青:“法师是得道高僧,当持戒律,七娘天天和我提起法师,敬仰信赖之情,溢于言表,法师怎能不顾伦理,对她动男女之情?”
“莫非因为七娘以摩登伽女的身份入寺,才会让法师误会?”
昙摩罗伽摇摇头:“由乐生贪……是我持戒不严之故,与公主无关,公主从一开始就向我言明摩登伽女只是个借口。”
他在不知不觉中放纵自己去享受她的陪伴,纵容她的亲近,如果没有一年之期,他会继续纵容下去。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他是修行之人,这样的经文,他随口就能念诵,心中也早已参透其义,知晓情爱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可是明知是泥潭苦海,他仍然在放纵自己沉沦。
李仲虔略觉诧异,凤眼微眯,瞥昙摩罗伽一眼。
他以言语激怒昙摩罗伽,昙摩罗伽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以瑶英刻意亲近他、才会让他动摇心志为理由来开脱,只说自己持戒不严,倒是很有担当。
可惜,他的身份是王庭佛子,注定不能和女子有牵扯。
再有担当,也不是瑶英的良人。
“法师风采出众,博闻强识,地位尊贵,是人中龙凤……”李仲虔沉吟片刻,收起试探之意,直接道,“不过法师是一位出家的僧人,还是王庭百姓心目中的佛子。舍妹年幼,我是她的兄长,难免顾虑颇多,不知法师心里是什么打算?”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转动持珠。
李仲虔不客气地道:“难道法师打算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
“还是说法师会告诉舍妹实情,和舍妹暗中来往,以后舍妹想见法师,必须像昨晚那样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入寺和法师私通幽会?法师想让她一辈子做一个被僧人养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情人?她的后半辈子只能躲躲藏藏,防着你们的私情曝光?”
昙摩罗伽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李仲虔接着道:“七娘是我的妹妹,我视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法师想必知道我兄妹二人的遭遇,我绝不会看着她重蹈覆辙。她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嫁人,万不能委曲求全,她的夫婿未必要是什么当世俊杰,一国之君,只要知冷疼热,能好好待她,她也喜欢,夫妻俩能相濡以沫过日子,就足够了。”
谢满愿飞蛾扑火,步步退让,最终心灰意冷,疯疯癫癫。瑶英喜欢谁,那就是全心全意喜欢,不在乎结果,她可以为了救他这个兄长牺牲自己,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必然也如此。
李仲虔不想看到瑶英和谢满愿一样被情所伤。
他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一个不用太杰出,家中人口简单,真心敬爱她,一定会尊重她,会好好对她的人。即使夫妻以后情分淡薄,还能互相扶持。
而不是一个身份特殊、会让她陷进无穷是非的僧人。
昙摩罗伽望着帘下青烟缭绕的兽香炉,一语不发。
李仲虔笑了笑,阴沉地道:“又或者,法师对七娘的情意已经深厚到可以为她还俗?恕我无礼,法师就算还俗,也不能给七娘安稳的生活,王庭百姓对法师推崇备至,法师如果因七娘还俗,七娘会被天下人唾骂指责,人人都会说她是祸水,你们即使结为夫妻,也一生不得安宁。”
“情爱炽热时,法师固然可以为七娘放弃修行,日后色衰爱弛,情分磨尽,夫妻相看成厌,法师想起因为七娘才放弃了高贵的身份和半生所学,到那时,还能待她像现在这么好吗?”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炽烈如火,湮灭如风,我是过来人。”
李德这些年为唐盈要死要活,当初还不是为了壮大势力和谢家联姻?
情爱是靠不住的。
李仲虔直视昙摩罗伽:“再者,王庭离七娘的家乡有万里之遥,地理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她被迫流落此处,才不得不适应这里的风俗。法师是王庭君主,不可能抛下王庭随她回乡,她是汉人,王庭上下看不起汉人,即使法师和她经历重重磨难,她留了下来,以后也会有不少是非。”
瑶英就算不回长安,也绝对不会一辈子留在王庭,西军收复瓜州、沙州后,她肯定留在瓜州,处理西军事务,远离李德、李玄贞,荆南谢家留下的人马可以搬迁至瓜州。
所以说,不论昙摩罗伽还俗与否,他都没办法给瑶英一个光明安稳的将来。
殿中安静下来。
两个男人沉默对坐,久久不语。
半晌后,李仲虔嘴角勾起,话锋一转:“法师是高僧,虽然对舍妹动了情,应该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情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刚才那番话,是我心切之下杞人忧天……让法师见笑了。”
他抬眸,望着昙摩罗伽。
“七娘磨难重重,吃了太多苦头,法师庇护她,我感激不尽,定会报答法师的恩情,但是我不会看着她为了报恩踏进泥潭。”
“请法师承诺我一件事。”
昙摩罗伽眸光闪动:“卫国公想要我承诺什么事?”
李仲虔神情肃穆:“法师不可能抛下王庭,我也无意逼迫法师抛弃一切,既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望法师以后谨守分寸,和七娘保持距离,别让她心生误会,沉湎其中,无法抽身。我也会提醒七娘,要她注意举止,免得她孩子心性,打扰法师的修行。”
昙摩罗伽捏紧佛珠。
李仲虔说的这些,他都能预见到。他是修行之人,不该在瑶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私地贪恋她的亲近。
李仲虔说得对,他于瑶英而言,是一座泥潭。
“好。”
他道,声音沙哑。
……
偏殿外。
毕娑一脸紧张忐忑,手握剑柄,细听殿内的动静,随时准备冲进去劝架。
帘后静悄悄的,只有模糊的交谈声,他等了很久都没听到争执、打斗声,皱眉疑惑,一串脚步声传了出来。
毕娑赶紧站好,看着李仲虔走出内殿,大踏步出去。
竟然没打起来?
毕娑转身进殿,目光落在昙摩罗伽脸上,心口一紧。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脸色分外苍白。
“以后我病发,别惊动文昭公主,不要在深夜请她入寺。”
毕娑怔住:“王……”
昙摩罗伽低头翻阅奏疏,气势沉凝。
毕娑不敢辩解,暗叹了一声。
昙摩罗伽提笔书写。
毕娑想了想,斟酌着道:“王,文昭公主是真的关心您的身体……听说王病了,她想也不想就来看望王。”
昙摩罗伽摇摇头,“别利用她。”
毕娑脸上掠过羞惭之意。
昙摩罗伽没有多说什么。
这事不能怪毕娑自作主张,因为他的几次默许,毕娑才会请她来照看他。
说到底,是他的错。
经文里有句话,莫与相见,莫与共语……他若真的下定决心断绝贪恋,只要不见瑶英,不和她说话,就能静心禅定……
久而久之,就算还有贪恋,也不会影响到她。
他下了决心,但是却一次次放纵自己见她,和她说话。她来照顾他,他面上不露分毫,其实心中欢喜,想把她留下来,一直这么陪伴在他身边。
生了贪恋之后,欲望会不断膨胀,直到彻底吞噬他的理智。
他不仅有了贪欲,还想自私地独占她。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克制不住,做出强迫她的事。
昙摩罗伽定定神,专注地批阅奏疏,翻开一张精美的羊皮纸卷时,手上的笔突然停了下来。
毕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担忧地唤一声:“王?”
他已经散功,现在不能动用内力,怎么会这样?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半晌后,才在羊皮纸上留下批示。
毕娑心里纳闷,退了出去,等昙摩罗伽批阅完的奏疏送出偏殿,般若几人围坐着誊抄案牍,他抽出那份羊皮纸卷看了几眼,眉头紧皱。
般若抄到这份羊皮纸,眼睛瞪得溜圆:“乌吉里部的莫毗多王子正式向文昭公主提亲?!”
毕娑脸色微沉。
难怪刚才昙摩罗伽看到这份奏疏时会是那样的反应。
般若咋舌,一边誊抄,一边絮絮叨叨地道:“王刚刚宣布文昭公主离寺,乌吉里部就送来求婚书,请王允许,莫毗多王子肯定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还真是心急……他是少年英雄,生得也俊,和文昭公主倒也般配……”
毕娑脸上浮起忧虑之色。
莫毗多是乌吉里部王子,深受器重,瑶英现在是西军都督,和西军联合的世家豪族肯定希望她继续保持和王庭的关系,而且莫毗多能征善战,以后会接掌乌吉里部,世家肯定会劝说她嫁给莫毗多。
到时候由王赐婚,文昭公主不再痴恋佛子,转而嫁给王庭的少年英雄,当真是一段佳话,两人年纪相当,确实般配。
听礼部的人说,李瑶英现在正积极联合诸州诸部落,不断壮大力量,她会不会为了大局考虑,嫁给莫毗多?
毕娑再看一眼羊皮纸。
这份奏疏,昙摩罗伽没有写批复,只盖了花印。
也就是说,作为君王,他不会阻止乌吉里部向李瑶英求婚。
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羊皮纸很快送出王寺,等在外面的乌吉里部使者欢天喜地,捧着羊皮纸匆匆离开。
……
李仲虔回到绸缎铺子,亲兵告诉他李瑶英还在睡。
“别吵她,让她接着睡。”
他提剑去了另一间庭院,处理军务,催促亲兵收拾行囊。
二楼最里面的卧房,瑶英昏昏沉沉,抱着丝织隐囊,睡出了一身的汗。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搓绵扯絮,大雪纷飞,狂风从小窗格吹进屋中,毡帘狂卷。她喝得醉醺醺的,头重脚轻,穿着一身石榴红小团花金泥罗襦,下面系一条团窠春水碧绿罗裙,手挽一条白色地满绣花鸟披帛,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幽静的禅室。
一个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背对着她坐在灯前,背影挺拔,正在看佛经,她朝他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越往里走,越觉得热,身上粘腻腻的出了汗,披帛、对镯、金臂钏、外面罩着的对襟半袖、发间的簪环、束发的彩绦一一滑落在地上,一阵环佩叮铃轻响。
僧人手执经卷,抬眸瞥她一眼,碧色双眸沉静如海。
她觉得身上热得难受,走到他身边,发烫的指尖摸摸他的脸,果然微凉,干脆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扑,坐到他身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垂眸看她,面无表情。
她在他怀中扭动身子,蹭乱他的袈裟,手指顺着他脖子往上,摸了摸他的脑袋,醉意朦胧,贴上去,轻声唤他:“法师……”
呼吸缠绕,淡淡的沉香萦绕在周身。
她身上沁出一层汗水,湿漉漉的,愈发缠着他不放,他看着她,慢慢朝她俯身,双臂收紧。
两人面对面而坐,他一手托着她,低头吻她的颈侧。
楼梯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瑶英从梦中惊醒,呆了一呆,刚才的梦顷刻间忘了一大半,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坐在昙摩罗伽身上……就和那尊她见过的天竺铜佛一模一样……
罪过罪过……
瑶英醒过神,坐起身,揉了揉乱发,晃晃脑袋,心里暗暗道:下次一定要把铜佛卖掉。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在外面禀报:“公主,乌吉里部连夜送来礼物。”
“乌吉里部?”
瑶英起身,点亮灯烛,先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裳,赶到大堂。
堂中烛火通明,李仲虔已经到了,看了她一会儿,递给她一份礼单:“乌吉里部的小王子正式向你求亲。”
瑶英一愣,拿起礼单细看,礼物有些杂,牛羊牲畜有几千头,还有各种兽皮、铁器,这是乌吉里部求亲的风俗,另外还有一对野鹿、一对大雁——这一看就是按照中原求亲风俗另外备的礼。
“莫毗多回圣城了?”
瑶英疑惑地问,她没有收到莫毗多回来的战报。
乌吉里部的使者忙走上前,含笑解释:“王子还在前方作战……深夜来访,请公主勿怪。这都是王子之前吩咐我们的,等公主离开王寺,我们就马上来向公主求亲……王子说,公主就像神女,想娶您的勇士肯定很多,他怕来不及赶回来,所以叮嘱我们一定要尽快求亲。”
瑶英哭笑不得。
使者道:“公主不用现在就做决定,在我们部落,求亲是男人为了向心爱的小娘子和她的家人表达决心和诚意,我们小王子真心爱慕公主。”
说完,又补充一句,“请公主放心,王子已经征得王的允许,乌吉里部可以自由选择我们的可敦。”
瑶英手上轻颤,撩起眼帘,“佛子同意了?”
使者点头,笑着道:“请婚的信刚送上去,王就批复了。”
说着,捧出羊皮纸。
瑶英接过羊皮纸,直接看写批语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花押。
确实是昙摩罗伽本人的批复。
她捏着羊皮纸,出了一会儿神。
烛火微晃,一旁的李仲虔伸手拿走她手里的羊皮纸,递还给使者,凝眸看她:“明月奴,在想什么?”
瑶英收敛思绪,笑了笑,“没什么。”
使者笑道:“请公主和公主的兄长相信我们王子的心意。夜已深了,不打扰公主休息,等王子回来,会亲自来向公子和公主求亲,失礼之处,请公子见谅。”
李仲虔示意亲兵送使者出去,一双凤眼紧紧盯着瑶英:“我听亲兵说,这个莫毗多抱过你?你挺喜欢他的?”
瑶英失笑:“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讨厌莫毗多,但要说男女间的喜欢,绝对没有。
李仲虔点点头,“你刚刚离开王寺,莫毗多的部下立刻拿出他的亲笔信,向佛子请求许可,再来向你求亲……这个莫毗多年少有为,想得也周到,可惜是外族人。”
瑶英笑笑:“外族人怎么了?”
李仲虔皱眉:“他是乌吉里部的继承人,你嫁给他,以后就是乌吉里部的可敦,要在乌吉里部生活,他们逐水草而居,族里没人会说汉文,一辈子远离故土,生活在一个陌生的部族里,太委屈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消息的高昌使者赶了过来,抚掌轻笑,道:“公主,莫毗多王子骁勇善战,还是佛子器重的近臣,乌吉里部虽然是王庭的附庸,但大小事务都是可汗自己做主,王子手底下有一万精骑!”
瑶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高昌使者代表那些争相投靠西军的世家豪族,他们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的王寺,这些天使出百般手段委婉提出联姻的请求。尉迟国主提醒过她,她的婚事会打乱西军内部权势平衡,谁娶了她,谁就能迅速崛起。因此世家希望她能从他们中选出一个丈夫,或者和强大的外族联姻,以获取支持,稳定局势。
总之,他们不希望她嫁给中原世家。
李仲虔之所以考虑从西军将领中挑一个儿郎,就是因为知道她这么做和河陇这一带的世家关系会更紧密,到时候利益一致,她的地位也就更稳固。
瑶英不想和高昌使者讨论自己的婚事,朝李仲虔使了个眼色。
李仲虔冷冷地看一眼高昌使者。
使者打了个激灵,识趣地告退。
李仲虔沉声道:“明月奴,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别委屈自己。”
瑶英笑笑,“我知道。”
她回房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翌日天还没亮就起身,去找毕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