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匆匆赶到大帐,缘觉掀开毡帘一角,朝他摇摇头。
“将军,摄政王这会儿没空见您。”
毕娑透过帘缝往里看,帐中站满了人,将领们分成两拨,立在昙摩罗伽下首两侧,似乎在对峙,两边人脸上都隐含薄怒,气氛僵持压抑,唯有莫毗多抱臂站在角落里,一脸事不关己看好戏的神色。
将领们神情激动,大声抱怨质问,昙摩罗伽一语不发,面容冰冷。
毕娑皱眉问:“出了什么事?”
缘觉小声回答:“方才几个校尉带着人打扫战场,收治伤兵,清点俘虏……其他人追击北戎残兵,他们抓到了瓦罕可汗的一个儿子和两个侄子,还有一帮北戎贵族,有个部落还发现了北戎人的一个营地,里面有女人,那些部落联军哪里比得上我们中军军纪严明?他们又和北戎有仇,恨不能杀光北戎人,差点就动手抢掠烧杀了……今天已经起了好几场争执,摄政王刚刚下令,不许滥杀,不许骚扰平民,还有那些北戎贵族,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投降,也不能说杀就杀。无故伤人者,不论身份,一律照军法处置。”
“不满的人很多,他们闹着要杀了瓦罕可汗的儿子,摄政王不答应,派莫毗多看着那个王子。”
毕娑叹口气。
昙摩罗伽很早就立过不得杀降的规矩,还下过几道诸如不得骚扰百姓的禁令。
中军忠于王室,加之昙摩罗伽曾以苏丹古的身份公开处置一批违反军纪的贵族子弟,中军上下心有余悸,向来遵守规矩。其他几支军队从前听从贵族指令,行事无所顾忌,虽然这几个月军中风气已经焕然一新,但是上了战场,经历了一场场血战,面对犯下累累血债的北戎,死里逃生的士兵们很难做到宽容大度。
往常,一场大战后,将领会以故意纵容士兵的方式来安抚军心,昙摩罗伽绝不会这么做。
毕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帐中,昙摩罗伽挥挥手,不容辩驳。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不敢再争辩,告退出去,几个将领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面上闪过不甘之色,转身还想说什么,被其他人连拖带拉拽走了。
莫毗多也退出大帐,经过毕娑身边时,脚步顿住,问:“将军,沙城守将有没有给你写信?文昭公主是不是在沙城?”
毕娑含糊地道:“还没有消息。”
莫毗多眉头轻拧。
毕娑进了大帐,走到书案前,惴惴不安,犹豫了片刻,递上信:“摄政王,我担心文昭公主的安危,给沙城守将写了封信,问公主是否平安抵达,沙城守将的回信刚刚送到,他说公主不在沙城……”
昙摩罗伽示意毕娑把信放下,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我知道。”
毕娑瞳孔猛地一缩。
“您知道?”
昙摩罗伽颔首,提笔批答奏疏,道:“她去找李仲虔了。”
毕娑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合不上。
“您怎么会知道?”
他拍了一下脑袋,“公主在那封信上告诉您的?”
李瑶英离开前曾留下一封信,托他交给昙摩罗伽。他犹豫了很久,担心信上的内容会刺激到昙摩罗伽,想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再决定要不要在大战前帮忙转交。踌躇几天后,他到底还是不想冒犯李瑶英,把信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缘觉。
昙摩罗伽看完信后,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和平时一样指挥将领排兵布阵。
毕娑悄悄松口气,猜想李瑶英信上可能只是写了些平常的客套话,所以昙摩罗伽才会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也就渐渐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昙摩罗伽,他忽然想起那封信。
“文昭公主……在信上说了什么?”
毕娑的声音有点颤抖。
昙摩罗伽执笔的动作平静从容,“她说西军必须趁乱起事,夺回重镇做据点,她要去和杨迁汇合,而且李仲虔已经赶往沙城,她会在确认安全后提前离开,以便早日和李仲虔团聚。护送她的贾尔已经向我禀告过。”
李瑶英还说,多谢他一直以来的照顾,要他谨慎用药,别伤了身体。饿了记得勤加餐,冷了定要添暖衣。
她从来不属于王庭。
从前,他以为一年之约期满的时候,她才会离开。
李玄贞、李仲虔的到来让一切提前了。
北戎大败,她成为西军首领,摩登伽女这个身份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她走了。”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书写动作流畅,语调冷静,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
毕娑心口发紧。
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你还想问什么?”
毕娑浑身一震,狼狈地退出大帐,站在毡帘外,面色苍白。
缘觉疑惑地盯着他看:“将军,您怎么了?”
毕娑身子晃了晃,长叹一口气。
缘觉伸手扶他:“将军?”
毕娑苦笑,“我错了。”
“什么?”
毕娑嘴唇轻颤,他错了。
他低估了昙摩罗伽的坚忍。
罗伽明知李瑶英和李仲虔团聚以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王庭,依然没有表露出一丝黯然消沉,从容地指挥士兵作战,处理繁琐的朝政,为王庭的将来呕心沥血。
他太过平静,以至于毕娑完全看不出来他从李瑶英的信上看到了什么。
毕娑双手紧握成拳。
罗伽甚至没能好好和李瑶英道别。
假如李瑶英见到李仲虔,真的不再踏足王庭一步了,罗伽这辈子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毕娑自嘲一笑,“缘觉,刚才万户他们因为怎么处置北戎俘虏的事情大闹了一场,你知道王心里在想什么吗?”
缘觉一脸茫然。
毕娑不无感慨地道:“假如文昭公主在这里,一定能明白王的忧虑,她总能开解王……”
她甚至还能让心如止水的罗伽露出微笑。
如果世上没有这样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有,不仅有,还来到罗伽的身边,和罗伽相处,然后又要离去……
何其残忍。
……
当天,昙摩罗伽迅速处置了几个滥杀俘虏的将官,军中的骚乱平息下来。
投降的北戎贵族被送到阿桑部就地安置,北戎强行迫征召的北戎奴隶也被放回,随他们返回各自的部落。奴隶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激涕零,离去前,他们对着圣城的方向顶礼膜拜,唱诵佛号,痛哭流涕。
昙摩罗伽一夜没合眼,处理完军务,命莫毗多继续追击瓦罕可汗残部,自己率领大军返回圣城。出征前,他早有布置,即使头几道防线崩溃,圣城也不可能轻易被攻破,但是危机还没解除,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他必须尽快赶回圣城主持大局。
大战后的第二天,大军稍加整顿,分成前军后军,立刻开拔,赶回都城。
前军都是轻骑,抛弃辎重,一路疾驰,士兵吃喝都在马背上,马不停蹄地赶了几天路,绕开繁华市镇,赶到之前设伏的雪山脚下,昙摩罗伽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后,斥候和奉命埋伏在此处的将领葛鲁一起返回。
葛鲁抱拳道:“摄政王,我们已经把海都阿陵和他的几千精锐困在河谷里,您之前吩咐过,不能和海都阿陵硬碰硬,只要困住他就可以,末将等这些天牢记摄政王的指令,守着所有出口,海都阿陵他们已经好几天没现身了。”
此前,苏丹古命葛鲁几人分别率几千精兵埋伏在雪山下,众人大惑不解:茫茫雪山,连鸟雀都见不到,只能偶尔瞥见苍鹰的踪影,从来没有人能够翻越雪山直接攻打圣城,摄政王让他们在这里设伏,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众人不解归不解,还是老老实实按着吩咐挖掘壕沟陷阱,布置拒马路障,每天给弓弩车擦几遍油,每隔一个时辰派斥候巡视,随时注意信鹰的动静,如此这般按部就班地忙活了一段时日,别说北戎兵,连只豹子都没看到,正抱怨摄政王多此一举,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他看到一群人像灵敏的山羊一样从悬崖峭壁间爬下来了。
葛鲁大惊失色,想起苏丹古的叮嘱,镇定下来,召集人马,联合其他几支伏兵,在海都阿陵放松警惕、冲下山坡之后,出其不意地发动突袭,以弓弩阵将海都阿陵的五千精兵拦腰截断,逼他们退入河谷。
海都阿陵没料到此处会有伏兵,狼狈地渡过冰冷的冰川融水汇成的河流,葛鲁没有穷追不舍,退回营地,坚守营盘,牢牢地守住防线。
接下来的几天,海都阿陵时不时试着冲破防线,有时候还派出嗓门大的士兵辱骂佛子,意图挑衅,葛鲁他们牢记苏丹古的警告,坚守不出。
他们早有准备,粮食、衣物、炭火充足。海都阿陵发动奇袭,翻越大山,根本没有补给,连马也没有,也就没法以马血补充体力。海都阿陵自知胜算不大,不敢轻易突围,这些天没动静了。
葛鲁他们深知海都阿陵的狡猾,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坚守。
昙摩罗伽听完他汇报的军情,眉头轻皱,召集另外几支伏兵的将领,派出几支轻骑斥候,要他们探明海都阿陵的位置。
将领们陆续赶到,都说最近海都阿陵不敢冒头,士兵巡逻时,经常在营地附近发现野兽的尸骨,应该是海都阿陵他们捕杀的,他们没有补给,只能猎杀山豹野狼。
葛鲁说出自己的猜测:“摄政王,海都阿陵会不会又翻越雪山跑了?”
昙摩罗伽摇头:“下山的道路不一定就能原路返回,而且他们没有补给,海都阿陵没办法再翻山越岭……”
他环顾一圈。
“海都阿陵不在河谷。”
众人惊愕地道:“不可能,末将等一直坚守,除非海都阿陵能插上翅膀飞出去,否则他没法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
话音刚落,帐外马蹄踏响,几名斥候奔回营地,双手捧着一条绳索:“摄政王,在崖边发现了这个!”
昙摩罗伽看一眼缘觉,缘觉会意,拔出佩刀,朝绳索狠狠地砍了下去。
一声脆响,火星迸射,刀刃只在绳索上留下一条小小的凹口。
众人目瞪口呆。
“这是特制的绳索。”昙摩罗伽拿起绳索细看,“海都阿陵用绳索临时在崖边搭建了一条绳桥。”
众人面面相觑,这么说,海都阿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他没有长翅膀,但是他们会搭桥。
葛鲁悔恨不已,气得直跺脚:“早知道我就追出去了……”
昙摩罗伽道:“你们的任务是坚守不出,以圣城为重。”
众人忙齐声应是,心里好受了点。
昙摩罗伽问斥候:“山崖对面通向哪里?附近可有部落?”
斥候答道:“山崖对面是沙漠,人迹罕至,再往南几百里外有一块小绿洲,葫芦州,住在那里的部落是突厥人。”
葫芦州是一个小部落,因为他们的整块绿洲形状像个葫芦,所以被称为葫芦州。
毕娑眼皮直跳,脚底窜起一阵凉意,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没说话,浓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
葫芦州再往南,就是高昌。
李瑶英应该到高昌了。
……
就在葛鲁向昙摩罗伽汇报军情的时候,海都阿陵带着饿得两眼直冒绿光的部下穿过寸草不生的沙漠,经过一个小部落,杀光男人,饱餐一顿,养足了精神。
部下问海都阿陵他们是不是应该去沙海道接应瓦罕可汗。
海都阿陵遥望撒姆谷的方向,思索片刻,鹰眼在日光照射下金光闪烁,果断摇头:“我们还没靠近圣城就遇到伏兵,佛子早有准备,大汗此战凶多吉少,我们不能再去送死。”
他感激瓦罕可汗,但他不会为了瓦罕可汗葬送自己的性命。
部下们茫然地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海都阿陵眯了眯眼睛:“天高海阔……我们哪里都去得。”
部下对望一眼,拔出佩刀,双手平举,跪在他脚下:“王子,您对大汗忠心耿耿,仁至义尽,大汗败了,他不是佛子的对手,我们需要一个英明的首领,而不是一头虚弱的老狼!”
海都阿陵扫视一圈,拔刀直指南方。
瓦罕可汗大败,北戎现在群龙无首,他崛起的时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