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站在营帐外,吹了一会儿风。
夹杂着沙粒的风狠狠地拍打着旌旗,营帐里一片猎猎风声。
她叫来亲兵照顾李玄贞,自己去大帐找昙摩罗伽和毕娑,告诉他们瓦罕可汗的主力可能正在赶往撒姆谷。
两人听她说完,神色凝重。
“太子可信。”瑶英道,“不过也许太子看到的只是假象,实情如何,还需要斥候去确认。”
昙摩罗伽看着沙盘,沉默不语。
毕娑不想打扰他沉思,带着瑶英走到角落里,摇摇头,小声说:“我们之前设想过瓦罕可汗会在哪里和我们决战,当时就猜到可能会是撒姆谷,已经派斥候过去打探消息,斥候回信说一切如常,我就没有继续增派兵力。摄政王和我讨论过,瓦罕可汗如果连夜行军,可以抵达库山脚下,在那里偷袭王庭,他们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完全不用担心饮水,对他们更有利。所以我们想赶在他们抵达库山前布置好前军、后军……”
“不过太子说瓦罕可汗和贵族矛盾重重,北戎各个部落之间纷争不断,那瓦罕可汗的行军速度不会那么快,他的主力很可能真的藏在撒姆谷。”
毕娑擦了下额头,后怕不已:“幸好我们早做准备……不管北戎主力在哪里,我们可以马上应变。”
两人小声说话,那头昙摩罗伽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扫一眼毕娑,目光在瑶英身上停了一停。
瑶英朝他笑了笑,退出大帐。
毕娑连忙上前,昙摩罗伽还看着毡帘的方向。
“摄政王?”毕娑叫了一声。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两人商量几句,继续派出斥候,召集将领议事。
幕僚、将领陆续赶到,大帐里很快响起热烈的讨论声,气氛紧绷。
瑶英骑马去看望杨念乡他们,几人伤势沉重,却意志昂扬,迫不及待想和杨迁一起上战场夺回故土。
下午,她回到自己的营帐,亲兵告诉她李玄贞昏睡了一整天,期间军医来过,为他换药。
“太子殿下浑身都是伤,胳膊,腿,腰……全都是见骨的口子。军医说太子殿下这几天必须好好养伤,不宜挪动。”
亲兵的口气不无佩服,李玄贞坚韧不拔,次次作战身先士卒,赏罚分明,治军严谨,向来很得魏军士兵的爱戴。
正因为他像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因为初见时的他看似沉默冷峻,实则是个见义勇为的正直儿郎,所以她才会对他抱有期望。
如果一开始只把他当成一个书里的人物,她不会在一次次挫败后再去尝试。
因为当初付出了真心,后来也就失望得彻底。
瑶英嗯一声,掀帘进帐,里面弥漫着一股血腥和伤药混合的味道。
她看一眼昏迷的李玄贞,坐到书案前处理文书。
不一会儿,李玄贞醒了过来,似乎想挪动身子,胳膊撞在旁边的小几上,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瑶英冷眼看着,扬声叫亲兵入帐。
亲兵问:“太子想要什么?”
李玄贞爬起身,望着仍然坐在长案旁低头翻卷册的瑶英,眸光黑沉,轻声道:“水。”
亲兵喂李玄贞喝了几口水,问他还想要什么,他摇摇头,亲兵出去了。
瑶英伏案书写,李玄贞沉默地凝视她,她厌恶他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不愿意为重伤的他倒一碗水。
帐外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亲兵进帐通禀:“公主,传令兵说,阿史那将军他们马上会过来。”
李玄贞挣扎着坐起身,道:“他们想和我谈结盟的事。”
瑶英放下笔,道:“将军来了,请他们进来。”
“等等。”李玄贞叫住亲兵,抬眸看瑶英,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我是魏国太子,代表魏国和王庭结盟,我不能躺着和他们谈话。”
亲兵一脸为难。
李玄贞抬手抹了一下发鬓,说出瑶英说过的话:“两国邦交,非同小可。即使我只身一人、身陷敌营的时候,魏国也不能输了气势,结盟的时候同样如此。”
瑶英对亲兵道:“扶太子起来,找件外袍给他披上。”
亲兵搀扶李玄贞,他强忍痛苦坐起身,挪到长案边,束好长发,披上外袍,正襟危坐,气度沉凝,如果不是他的脸色过于苍白憔悴,两颊深深凹陷,身上一股刺鼻药味,他看起来就像个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使者。
他抬头看瑶英:“你留下吗?”
瑶英转身出去。
李玄贞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颤了颤,笑意中带着苦涩。
……
昙摩罗伽和毕娑一前一后走进营帐。
毕娑先飞快地睃巡一圈,看到架子上搭着的一条男人的革带、角落里一双放在炭盆旁烘烤的长靴,心口跳了几下,默默叹息。
革带和长靴都是昙摩罗伽的。
他夜夜和文昭公主同睡一个营帐,虽然事出有因,但是从前的他宁愿披上厚甲整夜巡视兵营也不会答应和文昭公主同帐……
李玄贞压抑不住疼痛,掩唇咳嗽,掩饰了过去。
毕娑回过神,仔细端详李玄贞,他身着锦袍,面色苍白,看去略显疲惫,但是双眸明锐,神光内敛,身上流露出一种坚毅的气势,绝不是寻常人物。
李玄贞也在打量毕娑和昙摩罗伽。
毕娑一身银甲,魁梧俊朗,身边的昙摩罗伽一身普通军士衣衫,解下面罩,露出爬满伤疤的面孔。毕娑从进帐以后一眼都没看昙摩罗伽,看上去似乎毕娑为主。
但是李玄贞知道昙摩罗伽才是拿主意的那个人。
毕娑已经从瑶英口中得知李玄贞只是她的异母兄长,见过礼后,开门见山地道:“恕我无礼,太子重伤,要怎么及时赶回凉州指挥凉州军作战?”
李玄贞看着昙摩罗伽,不慌不忙地道:“我已经派人将指令送去凉州,凉州军由我的心腹执掌,他曾随我南征北战,忠实可靠,可以代我发号施令。等我伤势好转,我可以立刻动身去瓜州,和部下汇合。”
毕娑点点头:“王庭可以牵制北戎的大部兵力,还望太子说到做到,截住北戎东边的所有救兵。”
李玄贞道:“我定当尽力而为。”
毕娑展开一张舆图,昙摩罗伽伸指轻点舆图上标注的几条路线,道:“北戎部落骑兵擅长奇袭,中原魏军擅长守阵,太子不宜分兵,北戎部落若驰援瓦罕可汗,大约会分走三条路线。”
“克吉部往西,汪烈部南下,借道瓜州,斡蛮部翻越山岭,从伊州发兵……太子的凉州军只需要扼守瓜州、沙州,再派兵埋伏在通往伊州的大道上,可以以逸待劳,截住救兵。”
李玄贞视线跟着他的手指打转,神色震动,中原内乱已久,朝中对北戎所知不多,几千里之外的王庭摄政王居然如此了解北戎东边领地部落的分布情况,还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他们的发兵路线,连怎么拦截救兵的计策都想好了!
他在北戎大营待了一段时日,北戎人上到老可汗,下到士兵,都认为王庭无力应战,殊不知王庭准备充分,而且王庭的目标不止是打赢一场仗,他们要的是彻底削弱北戎,让北戎再也无力威胁王庭。
王庭佛子果然不凡,以佛法教化大众,以摄政王威慑群雄。
瑶英说得对,王庭和北戎交战确实是大魏收复西域的天赐良机。
西域纷乱了几十年,部落间冲突不断,生灵涂炭,人如蝼蚁,枯骨暴于荒野,深入西域的那些日子,他见了太多生死离别,唯有统一的王朝才能结束西域的战乱,让百姓安稳度日。
李玄贞点头道:“我会守住瓜州,让北戎东边的部落无法驰援瓦罕可汗。”
事不宜迟,几人当下议定简单的结盟事宜,毕娑卷起舆图。
李玄贞突然道:“舍妹文昭公主遇险时,贵国佛子从海都阿陵手中救下她,对她多有照拂,身为她的兄长,我对佛子感激不尽。我和李仲虔来王庭,就是为了接她回魏国。之前,我在北戎听到一些流言,误会贵国不会放人,和舍妹重逢时,一时情急,说了些冒犯之语,还望摄政王见谅。”
毕娑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抬眸,等着李玄贞的下文。
李玄贞接着说:“我本该亲至圣城,当面感谢佛子的救命之恩,眼下情势不由人,我还需赶往沙州,请摄政王务必代我转达谢意。她年纪小,为了脱身,亵渎了佛子的名声,我代她向佛子请罪,魏国定会补偿佛子。”
毕娑插话道:“太子不必客气,文昭公主是王庭最尊贵的客人。”
李玄贞微微一笑,“客人终究是客人,礼不可废。”
营帐里霎时安静下来。
李玄贞停顿了片刻,凤眸轻挑,“我听说舍妹和佛子曾有一年之约,眼下一年之约也快到了,舍妹可否提前离开王庭?”
毕娑一呆,偷偷看昙摩罗伽的反应。
昙摩罗伽看着李玄贞,脸上没什么表情:“文昭公主何时离开,与太子无关。”
李玄贞道:“我是她的兄长。”
昙摩罗伽站起身,“和王庭结盟的人不是魏国的文昭公主,是西军首领李瑶英,她曾告诉我,她只有一个兄长李仲虔。太子如果真心和王庭结盟,以后勿要再插手王庭和西军首领之间的来往。”
李玄贞心里一沉。
苏丹古的话,直接将他的所有试探挡了回去。
从身份上来说,瑶英是西军首领,是王庭的另一个盟友,而不是魏国文昭公主,他无法再以魏国使者的身份要求王庭放瑶英离开。从感情上来说,苏丹古显然很清楚他、李仲虔和瑶英之间的纠葛,他这个兄长的身份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瑶英和苏丹古之间情分不一般。
这几年,他还没见过她对除李仲虔以外的男人那般亲近。
虽然苏丹古面貌丑陋,是个外族人,但他贵为王庭摄政王,气度沉稳雍容,武艺高强,看他的气度举止,骨子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应该是个从小就习惯发号施令的人……
李玄贞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多虑了。我常常听此地百姓歌颂贵国佛子,都道他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瑶英提早离开,佛子定不会阻拦。”
昙摩罗伽转身出了营帐。
毕娑跟了上去,偷偷看他,神情紧张。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毕娑一僵,讪笑着道:“文昭公主的兄长找来了,她一定很高兴。”
昙摩罗伽望着远方的一道身影,沉默不语。
毕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瑶英背对着他们,站在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和亲兵说话,她为了掩饰玲珑身姿,窄袖袍里塞了很多棉花,看去不显胖,只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背影憨态可掬。
昙摩罗伽看了一会儿,没有上前,直接回大帐。
“两军即刻拔营,后军留下押运粮草,以作策应。”
毕娑吁出一口气,答应一声,拔步跟上。
……
李玄贞和毕娑谈话的时候,瑶英去了一趟鹰奴那里,看高昌那边有没有回信。
她想确认李仲虔是不是平安抵达高昌了。
鹰奴道:“公主,就算是最快的信鹰,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飞一个来回,少说要三天工夫。”
瑶英只得嘱咐鹰奴有消息随时通报。
亲兵过来传话:“公主,阿史那将军他们刚才离开了。”
瑶英回到营帐,掀开毡帘,看到李玄贞倒在毡毯上,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
他撑了半天,实在支持不住了。
瑶英蹙眉,示意亲兵扶李玄贞躺好,坐到书案前继续看文书。
刚刚看完一卷册子,帐外扬起一阵响亮悠扬的号角声,继而传来将官发出的口令声,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整个营盘,无数人重复口令,声音听起来却整齐清楚,像是只有一个人在高呼。
一个传令兵来向瑶英报信:“乌吉里部拔营,巴彦公子不必惊慌。”
瑶英掀帘往外看,乌吉里部所在的营盘正在井然有序地开拔,一面面部落旗帜正向着山下移动。
嘚嘚的马蹄声靠近,一匹黑马逆着往外的队伍,朝她的营帐奔来,到得近前,马上的年轻男人跃下马背,大踏步走向她,眉目深邃,颊边的刀疤完全不损他的英朗俊俏。
“公主,我要拔营了。”
莫毗多解下腰间的一柄短匕首,平举着伸到瑶英面前。
“公主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貌的女子,就像画上的神女。在我的家乡,神女的祝福可以庇佑族中勇士,这一次上战场,我会正面迎击北戎的精锐骑兵,临行之前,公主能不能给我一个祝福?”
瑶英微笑,接过短匕首,抵在莫毗多的额头上,“王子少年英雄,勇冠三军,此次出征一定能大破敌军,平安归来。”
莫毗多咧嘴而笑,伸手。
瑶英低头,把匕首还给他。
下一刻,莫毗多的手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瑶英愣住。
……
不远处,看着莫毗多将瑶英抱进怀里,坐在马背上等人的毕娑一声轻呼,霍然转头。
昙摩罗伽和他一样望着营帐的方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