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营地里突兀响起一阵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旌旗猎猎,马蹄如雷。
瑶英猛地惊醒,帐中光线朦胧,长案旁一道身影纹丝不动,身上衣衫齐整,正凝神辨认远处传来的号角声。
片刻后,他垂眸看她。
“今天我要率领一支中军拔营,毕娑、莫毗多留下照应粮草物资,押运辎重,公主留在营地,缘觉会过来找你,有事和他商量。”
语气严肃。
瑶英应了一声,还未爬起身,他拿起放在毯边的长刀,拔步走出去。
“将军身上还有伤,别忘了换药,万事小心。”
瑶英裹着毡毯,轻声嘱咐,睡梦中刚醒,嗓音轻软沙哑。
昙摩罗伽脚步顿住,背对着她,轻轻地嗯一声,掀开毡帘出去了。
但听营帐外传话声、脚步声、马嘶声、甲衣刀剑碰撞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听来忙而不乱,风声呼啸。
瑶英定定神,很快穿好衣裳起身,缘觉匆匆赶来,带着她转移到另一处营地。
山坡下的长道上黑压压一大片,朝霞漫天,士兵们肩披霞光,向北挺进,离得太远,看不清为首的将领的身影。
瑶英吃了些馕饼,处理记录分配战马的文书,毕娑的亲兵找了过来。
“指挥使无意间俘虏了一个小部落的散兵,他们想攻打喀克部,被喀克部围了几天几夜,指挥使活捉了他们,其中有两三百人是汉人,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巴彦公子可否前去交接?其他人不懂汉话。”
瑶英立刻答应下来。
王庭行军雷厉风行,为防止泄露大军主力所在,对收押的俘虏严加看守,现在情势紧张,俘虏、流民、部落骑兵混杂着关押在一处,很容易爆发矛盾,必须妥当处理。她这些天已经帮着处理了好几桩纠纷。
瑶英带着亲兵赶到关押俘虏的营地,副将正在忙,见她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指了两个小兵给她。
“一群汉人奴隶,阿史那将军何必费心?依我看,杀了省事。”
瑶英身边的亲兵脸色一变,她朝亲兵摇摇头,没有吭声,跟着小兵去牛棚。
“你们记住,这里是王庭,王庭如何用兵,如何定策,我们无从置喙。现在关押的这批汉人俘虏为北戎打仗,在王庭将领眼中,他们是敌人。”
出了营帐,瑶英小声提醒亲兵。
亲兵们心中一凛,恭敬应是。
到了牛棚,隔得老远就是一阵鲜血、秽物、粪便污浊腐臭的气味,牛棚地势低矮,俘虏关押其中,必须抬头才能仰视看守的士卒。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几声,让士卒拉出几个汉人出来审问,士卒随手点了几个人,瑶英上前,拦住士卒,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俯视众人,朗声问:“你们为什么攻击喀克部?为什么替北戎人打仗?”
他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话说出,汉人俘虏们呆若木鸡,一时间鸦雀无声。
瑶英站在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注意到汉人俘虏们震惊过后下意识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里的几个男人:“把他们带上来。”
小兵挑出三个俘虏,按着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跪下。
瑶英摇摇手,让小兵放人,“你们祖籍是哪里人?怎么会为北戎人打仗?”
三个俘虏扫一眼左右,见她身后一群人高马大的亲兵侍立,亲兵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应当在王庭军中颇有地位,交换了一个眼神。
啪啪几声,小兵等得不耐烦,几鞭子抽了过去,厉声喝道:“还不回话!”
瑶英眉头轻蹙,不过没有阻止,道:“只要你们如实交代,不再为北戎人卖命,我可以向将军求情,留下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俘虏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冷笑一声:“你怎么保证?我们是汉人,在北戎是最低贱的贱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没什么两样。”
瑶英淡淡地道:“不一样。王庭君主是佛子,你们战败,成为他的俘虏,他从不滥杀俘虏,会饶恕赦免你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王庭,不论哪个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视同仁。”
她温和平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你们拒不归顺,那就是王庭的战利品,会被当成奴隶奖赏给贵族和立功的将领,一辈子无法赎身。”
男人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怀疑神色:“只要我们归顺,佛子真的会饶恕我们?”
瑶英道:“你们没听说过乌吉里部?他们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队为生,后来他们归顺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汉人,我敢立下保证,便有十足的把握。”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微沉。
“前提是你们肯归顺。”
男人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我们可以归顺,还可以告诉你们北戎人让我们做了什么——不过我们有一个要求!只要满足我们这个要求,我们愿为王庭肝脑涂地!”
瑶英道:“但说无妨。”
男人紧紧盯着她:“我们请求佛子把我们这些人赐给文昭公主!王庭贵族和北戎贵族都一样,只有文昭公主会善待我们。”
瑶英:……
一旁的缘觉渐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文了,听到佛子和文昭公主几个字眼,立刻两眼放光,朝她投来疑问的眼神。
瑶英小声和他解释。
缘觉想了想,道:“公主可以答应下来,王慈悲为怀,严禁军中杀俘,只要公主按照惯例为这些人头缴纳赎金,王一定会把这些人赐给公主。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绝无二话。”
瑶英的商队所到之处会尽力解救当地沦落为奴的中原王朝遗民,救下的人越来越多后,为避免引来本地王庭人的仇视,她拿举世罕见的奇珍从两个小城邦的城主手中买下两座绿洲小城,把所有人迁移出王庭,让那些人跟着最早获救的老齐他们学耕种、经营生意,还让他们一步步组建武装,不论男女,只要能扛刀的都得训练。
这一切她做得大大方方,没有隐瞒,她的商队和胡商来往密切,常常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笼络达官贵人,缴纳的赎金喂饱了各国贵族,救下的人丁又都陆陆续续送出了王庭,王庭贵族乐见其成,巴不得她多救些遗民。
瑶英笑了笑,“难怪毕娑会让我来交接这些汉人俘虏,他早就知道这些汉人的要求是什么。”
“缘觉,你去副将那里知会一声。”
缘觉认为没这个必要,不过看瑶英坚持,只得应是,找到副将说明状况,取出自己的印信。他是昙摩罗伽的近卫,副将不敢有异议,满口答应。
得到副将的允诺,瑶英这才告诉汉人男子:“只要你们归顺,文昭公主会尽力想办法为你们赎身。”
男子一喜,目光变得敏锐:“你是不是认识文昭公主?”
瑶英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保证就是文昭公主的保证。”
三个男人望着她,神情震动,脸上都闪过喜色。
“我们相信文昭公主!”
为首的男人回头看一眼牛棚里的族人,下定决心,抱拳回答瑶英刚才问的问题:“我们这些人祖籍河西,出生于伊州。我们的父辈都是被掳到伊州的,我们和当地人通婚,给北戎人当牛做马,还得缴纳重税,牛羊、布匹、兽皮,女人,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不久前北戎内乱,我们的部落被征兵,族中青壮男子都被迫上了战场。我们原本为北戎人押运粮草,这个月,指挥使突然要求我们分散开来,跟着几支骑兵攻打所有小部落,不听从指令的话就会被杀。”
瑶英蹙眉。
北戎人果然在逼迫他们的附庸小部落攻打归顺王庭的部落。
汉人男子喘了口气,接着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海都阿陵王子为北戎人请来了援兵!”
瑶英瞳孔一缩,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想。
“什么援兵?”
她冷静地问。
汉人男子摇摇头,说:“没人知道援兵是谁,我们刚好为海都阿陵王子押运过粮草,王子带着亲卫绕路去了一趟北方,他的亲卫醉后吹嘘说王子会为北戎带来几万人的援兵,到时候天降神兵,就算佛子有神佛保佑也赢不了这场仗,不过这话没人信。”
瑶英半晌不语,慢慢平复下心情,留下一个亲兵处理剩下的事,叮嘱小兵善待汉人俘虏,转身离开。
王庭原本就兵力不足,所以必须集中兵力和北戎对战,假如北戎真的请来了一支强大的援军,那王庭就得面临一支兵数是他们几倍的联军。
她怕汉人男子是北戎故意派来搅乱王庭军心的细作,心中虽然紧张,脸上却不动声色,一边走,一边在脑中回想看过的沙盘,如果男子所说不假,海都阿陵会去哪里找援兵?
刚走出几步,汉人男子想起一件事,扬声叫住她:“这位公子,如果你能见到文昭公主,求你给文昭公主带句话!”
瑶英停下脚步。
汉人男子走上前,看一眼左右,小声道:“请你转告文昭公主,有中原来的汉人在打听她的消息。”
瑶英还在想援兵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没反应,等意识到男子说了什么之后,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僵住,心口砰砰砰砰猛地乱跳起来。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话,却半天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浑身血液仿佛倒流,她甚至能听见它们哗啦啦淌过血管的声音。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能不惧风险,万里迢迢来到域外之地打听她消息的人……
只可能是李仲虔。
阿兄来了。
他来接她回家。
她的预感没错,瓦罕可汗派兵追捕的汉人很可能就是李仲虔。
他怎么去了北戎?
他现在有没有摆脱危险?
他急着救她,暴躁起来乱了分寸,要是被北戎人抓到了……
凉风裹挟着浊气扑面而来,瑶英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终于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个汉人是谁?”
汉人男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只听说是汉人,从中原来的,他们在北戎打听文昭公主。”
瑶英闭了闭眼睛。
一定是李仲虔。
回营地的路上,瑶英沉默不语,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欢喜,又忧心忡忡。
她想起前晚的梦境,牧民打扮的李仲虔骑着马朝她奔来,被一柄长刀捅穿了身体。
瑶英打了个冷战。
……
回到营地,瑶英把从汉人男子那里得到的情报整理出来,送到毕娑的大帐里。
毕娑看完,皱眉问:“公主,那些汉人可信吗?”
瑶英摇摇头,道:“我不能确定,这些情报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也许海都阿陵特意安排他们来迷惑我,以干扰摄政王用兵。”
毕娑沉吟了片刻:“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得尽快调整布局,瓦罕可汗掩藏踪迹,说不定就是在等援军。”
昙摩罗伽还没回营地,他写了几封信让心腹传令兵即刻骑快马送出去。
瑶英回了自己的营帐。
亲兵们围拢过来,小声问:“公主,是郎君来了吗?”
瑶英轻声道:“兴许是……”
亲兵们对望一眼,又惊又喜。
除了瑶英后来招揽的几个胡人,大多数护送她和亲的亲兵是当初李仲虔亲自为她选拔的护卫,听说李仲虔找了过来,他们自然激动不已。
瑶英袖中的双手还在发颤,喝了碗冷掉的马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伏案提笔写信。
信还没写完,亲兵送来一张羊皮卷:“公主,金将军刚才送来的。”
瑶英展开羊皮卷,吁了口气,面露笑容,赶到毕娑的大帐。
“海都阿陵的援兵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为王庭请来的援兵到了。”
毕娑记得这事,眉毛扬了扬:“他们真来了?”
离开圣城前,瑶英请示昙摩罗伽,她的人马虽然少,但愿意为王庭出一份力,如果尉迟达摩那边事情顺利,也可以派兵从旁襄助策应。这种好事,毕娑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瑶英颔首:“来的是阿勒部,已经到白泉了。”
毕娑合掌轻笑,想到一事,皱了皱眉头。
瑶英笑了笑,“将军不必为难,王庭军队的排兵事涉机密,阿勒部毕竟是外人,他们不知道大军所在,会驻扎在白泉。”
毕娑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多谢公主体谅。我可以派出一支队伍为他们指引道路。”
瑶英嗯一声,道:“阿勒为人多疑,必须由我亲自出面,他才会放下戒心,将军的队伍什么时候出发?”
毕娑查看沙盘,从白泉到营地之间都有王庭的斥候驿站,这一带分布着大片平坦宽阔的平原和低矮山丘,没有深林壑谷,北戎主力大军绝不会藏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发,我让莫毗多护送公主。”
半个时辰后,莫毗多带领一支队伍,护送瑶英去白泉。
唰啦几声,狂风拍打旗帜,亲兵举起旗杆,跟在队伍两侧。
莫毗多回头看一眼晴空下猎猎飞扬的旗帜。
这不是王庭的军旗。
它属于文昭公主。
他看向李瑶英。
瑶英一身窄袖袍,伏在马背上,姿势越来越熟练了。
莫毗多一笑,回头专心驱马。
……
白泉这个名字由一座荒漠中的泉池得来,阿勒送出信后,率领他的部族在泉池旁就地扎营,刚规划好营地,北边尘土飞扬,数十骑飞奔而至。
营地斥候早已示警,阿勒骑马驰上山丘,眯眼眺望了一会儿,认出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道:“是文昭公主。”
骑兵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弯弓搭箭,随时可以万箭齐发。
瑶英驰到营盘近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阿勒骑马奔出营地,朝她抱拳:“公主,我来了。”
瑶英笑着回了一礼,朝身后亲兵示意。
亲兵翻身下马,抬着几口大箱子上前,揭开箱盖,顿时一片金辉浮动。
阿勒两眼放光,让自己的人马抬走箱子,哈哈大笑:“公主果然爽快。”
寒暄毕,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杨迁给公主的信,他怕信鹰被北戎人截杀,托我送过来。”
瑶英谢过他,接了信,策马驰到一旁,低头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