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四更了,万籁俱寂,隐约有沙沙风声拂过。
一缕淡淡的沉香清芬在莲花藤蔓纹锦帐下袅袅浮动。
瑶英跪坐在昙摩罗迦跟前,身体前倾,握帕子的手收了回去。
昙摩罗伽看着她,屋中幽暗,但她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雪白肌肤上似乎有茸茸光晕流转,他目光落在她微微散乱的乌黑发鬓边,久久无言。
不是佛陀送她来的吗?
他一直不吭声,眼神有些异样,瑶英凑近了些,关切地问:“法师是不是病了?我去叫巴米尔进来?”
声音婉转,眼睫微颤。
每一下颤动,似三生池旁,一朵水莲迎风轻轻摇曳。
昙摩罗伽回过神,一点一点收敛游丝般漂浮的思绪,意识慢慢恢复清明。
“不用了。”
他淡淡地道,声音沙哑。
瑶英看一眼他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袈裟,视线回到他脸上,他脸色苍白,刚回来的时候神情疲惫,双眉微拧,这会儿看着比刚才还要憔悴。
“法师是苦行僧吗?”
她问。
昙摩罗伽低头看她。
瑶英认真地道:“我听人说,苦行僧以苦行作为修行手段,他们往往独自流浪,居无定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长期断食,睡布满钉子的床,赤脚走过烧红的火炭,以各种酷刑来达到自我修炼的目的。”
昙摩罗伽手指摩挲持珠,道:“那是天竺的一种苦行方式,沙门中的苦行不提倡这种无益的极端之苦,只要求舍弃贪欲。”
瑶英挑了挑眉,对上昙摩罗伽的视线,直直地望着他。
“那法师身体不适,为什么不请医服药,而是打算就这么熬过去?”
“法师,你真的不是苦行僧吗?”
她语气质问,脸上却带了几分俏皮的笑意。
昙摩罗伽挪开视线。
瑶英跟着他动作,漆亮双眸直勾勾地紧盯着他,和他对视,“如果法师不是苦行僧,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无益之苦?”
昙摩罗伽垂眸,道:“这些并非无益之苦。”
他所练功法奇诡,领罚也是在提醒自己,以免自己失去对生的敬畏。
瑶英沉吟了一会儿,看他一脸法相庄严,知道劝不动他,暗暗叹口气,道:“我不敢和法师争辩,不过法师身上的袈裟汗湿了,得换件衣裳。”
不管怎么说,他得把汗湿的袈裟脱下来。
她说完,不等他说什么,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送一桶热水进来,还有干净的僧衣,法师要换衣。”
巴米尔瞪大了眼睛:大半夜的,为什么突然要热水,还要换衣?王为什么要半夜换衣裳?
他飞快看一眼瑶英,见她鬓边虽然毛毛的,像是睡下又起来的模样,但是一脸坦然,衣衫整齐,心里暗骂自己想多了,目光渐渐往下,看到绒毯上她那双赤着的玉足,眼睛再次瞪大。
他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猛地转身跑开,不一会单手抬了一桶热水回禅室,还有昙摩罗伽的僧衣。
禅室黑魆魆的,他放下东西,悄悄环顾一圈,没看到瑶英,悄悄吐了口气,恭敬地退出去。
瑶英已经回避进了里间,坐在矮榻前,侧耳细听。
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她放下心,松口气,躺下接着睡。
刚挨着软枕,锦帐外砰的一声巨响,水花翻腾,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他那么虚弱,身边没人照顾,不会晕过去了吧?
瑶英赶紧爬起身,拂开锦帐,看清禅室情景,呆了一呆。
暗沉的光线里,一道劲瘦的身影背对着她,正缓缓褪下身上的袈裟,露出宽阔的肩背。
昙摩罗伽个子挺拔,平时穿着宽大的袈裟,看去清癯瘦削,这会脱下袈裟,瑶英才发觉他身上肌理匀称紧实,线条流畅分明,汗水一颗颗滚落,紧绷的脊背像抹了一层油似的,在黯淡光线里闪动着蜜色的光。
不过更让瑶英吃惊的是,昙摩罗伽背上竟一片红肿,爬满纵横交错的伤痕。
原来他没病,出汗是因为刚受了杖刑。
瑶英立在锦帐下,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修长结实的肩背,出了一会神。
昙摩罗伽似有所觉,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微微转过脸,侧脸轮廓清晰,眉骨高挺,看去凛冽清冷,脱了一半的袈裟挂在腰上和手臂间,水汽朦胧,有种云遮雾绕的感觉,像壁画上赤身的菩萨,姿态修长优雅,庄严,静穆,隐隐有蓬勃的力量内凝。
瑶英望着他发怔。
他停在那里。
一声鹰唳打破岑寂,苍鹰扑腾着翅膀,带起一阵清风,锦帐轻晃。
昙摩罗伽扯起滑落的袈裟,眼角漫不经心地扫向锦帐,似有意,又似漫不经心。
瑶英不禁一阵心虚,心跳得飞快,赶紧放下锦帐,躺回矮榻上,扯上衾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不动弹了。
锦帐后,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看一眼微微晃动的帐子,俯身捡起刚才不小心打翻在地的烛台,放在一边案上。
换了身干净的僧衣,身上松快了许多。
他继续打坐,这一次没有跌入梦境。
……
第二天,瑶英睡到辰时,被一阵突然拔高的说话声吵醒了。
禅室外人影幢幢,有人在低声争执。
她起身下地,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里间,掀开一条细缝往外看。
天已经大亮,外面正堂光线明亮,昙摩罗伽身穿一件灰色僧衣,盘坐在长案前翻阅奏疏。毕娑跪在门口,一身轻甲,胳膊底下夹着头盔,脸上神情焦急。
“王,臣一定会好好看着赤玛公主,不让她再胡闹,真的要送走她吗?”
昙摩罗伽没有抬头,道:“张旭是军中禁官,她意图伤害张旭,按律该罚她禁闭。三个月后,你再去接她回城。”
语气不容置疑。
毕娑迟疑了一下,不敢多说什么,神色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昙摩罗伽一声不吭。
毕娑叹口气。
气氛僵硬。
瑶英在侧门夹道等了一会儿,看毕娑起身告退出去了,夹着包裹走出夹道。
“昨晚叨扰法师了,法师好些了?”
昙摩罗伽低着头,悬腕提笔,嗯了一声,挥了挥僧衣袖摆。
缘觉上前,眼神示意瑶英跟上他,他要送她回院子。
瑶英告辞出来,走出几步,看到远处毕娑离去的背影,想了想,霍地转身。
缘觉吓了一跳:“公主?”
瑶英转身,穿过回廊,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中踏进禅室。
“公主!”
巴米尔和缘觉急得满头汗,小声呼喊她,追进禅室,示意她赶紧随他们离开。
瑶英摇摇头,看着低头书写的昙摩罗伽,轻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对法师说。”
巴米尔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催促她离开。
昙摩罗伽抬起头,碧眸淡淡地扫两人一眼。
两人会意,不再拦着瑶英,立刻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手上书写的动作没停,“公主想和我说什么?”
瑶英走到长案前,俯身坐下,斟酌了一会儿,道:“法师,除了同胞的阿兄外,我还有好几个兄长,其中有一个是和我同父异母的长兄,他叫李玄贞。”
“李玄贞一直想杀了我阿娘和阿兄。”
昙摩罗伽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瑶英凝眸注视庭前的皑皑白雪,缓缓道出当年李德、唐氏和谢满愿之间的那段阴差阳错的纠葛。
“……后来,李玄贞的生母自焚而死,要他为她复仇,李玄贞立誓,等他掌权,一定会杀了我阿娘和我阿兄,为母报仇。”
她叹了口气。
“那年我在赤壁养病,和同样掩藏身份的李玄贞认识,我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成了朋友。”
“几个月后,我们一起坐船回赤壁,李玄贞发现我是他仇人的女儿……恨不能当场杀了我。”
瑶英笑了笑。
“那时候,我以为李玄贞只是一时冲动,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毕竟是和他同父的妹妹,等他冷静下来了,或许能想清楚。”
瑶英回想往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我试着和他好好相处,我心想,长兄那样的人,对部下宽容,对陌生人施以援手,一次次搭救落难贵女,一定不会迁怒无辜。”
她想方设法化解李玄贞的怨恨,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李玄贞不会放过谢满愿和李仲虔,也不会放过她。
“那年……他的幕僚魏明险些害死我阿兄,那时我还没有放弃说服他,我给他写信,求他放过我阿兄,我向他保证,我阿兄无意争权夺位,我们会躲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出现在他面前。”
瑶英神色微冷。
“第二天,他当着我的面,射杀了我的细犬。”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猎犬。
从前她身体不好,不能跟着李家儿郎去围猎,从赤壁回魏郡后,她身体好了很多。那天,她高高兴兴地带着猎犬去山林凑热闹,然后眼睁睁看着李玄贞三箭连发,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猎犬倒卧在草丛中,不停抽搐。
瑶英爬下马背,试着去拖动细犬,让它躲起来,细犬湿漉漉的眼睛瞪着她,奄奄一息。
李玄贞走到她面前,腰佩短刀,足踏长靴,手里握着长弓,箭在弦上,箭尖仍然指着地上的细犬,神色冰冷,一身血腥气。
“李玄贞……”瑶英浑身哆嗦,抬起脸,直呼他的名字,“它只是一条细犬……它陪了我几个月……我第一次带它出来……你放过它……”
李玄贞俯视着她,一言不发,撒开长弓。
瑶英松口气。
下一瞬,李玄贞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细犬剧烈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他冷冷地看着瑶英,凤眼斜挑,目光阴沉:“伤人的狗,不能留。”
瑶英双手颤抖。
李玄贞抽出短刀,随手在袖子上抹了抹,“狗留不得,人也是。”
他不会放过谢满愿和李仲虔。
瑶英的心沉了下去,彻彻底底。
细犬没伤过人,李仲虔送她的细犬,性情驯顺忠诚,怎么可能伤人?
分明是朱绿芸突然纵马冲上山道,害得她和侍女的坐骑受惊,差点跌下马背,细犬才会上前吠叫,制止朱绿芸。
只因为这只细犬是她的,李玄贞才会下手这么狠辣,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它。
它何其无辜。
瑶英看着死去的细犬,抹一下眼角,哆嗦着捡起地上的箭矢,脚步踉跄,朝李玄贞扑了过去,手里的箭矢狠狠地扎向他。
李玄贞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劲。
瑶英手上酸麻脱力,被他提了起来。
李玄贞低头看她,轻蔑地抽走她掌中的箭矢。
“七妹,别不自量力。”
瑶英挣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李玄贞,我阿兄没害过你阿娘,也没害过你,他和你一样领兵打仗,尽职尽忠,你敢伤他,我就和你同归于尽!你是大将军,我手无缚鸡之力,今天的我不是你的对手,以后的我可能也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只要我有一开口气在,你就别想害我阿兄。”
他是天命又怎样,大不了,他们同归于尽。
李玄贞面色阴沉如水。
……
禅室里暗香浮动。
一道目光落在瑶英身上,清清冷冷,并不柔和,但却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缓过神,发现昙摩罗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手中的笔,眼帘抬起,正看着她,眉头微拧。
她朝他笑了笑。
说这些俗事给他听,好像为难他了。
瑶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自那以后,我再没养过细犬,我亲手埋葬了它,也埋葬了对长兄的期望……”
她停顿下来。
“再后来,我和亲叶鲁部……夜光壁没了……阿兄送我的乌孙马也没了……”
想起乌孙马临死前那双望着她的温顺的眼睛,瑶英鼻尖陡然一酸,眼眶发热,险些落泪。
毡帘高挂,夹着雪气的寒风吹进禅室,拍打长案上的经卷,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这里是王庭,不是四野茫茫的戈壁雪原。
瑶英闭了闭眼睛,克制住情绪,抬眸,望向昙摩罗伽。
“法师,我和阿兄这些年受到的种种不公,归根究底,是因为我父亲和我长兄的迁怒。父亲失去发妻,长兄失去母亲,他们迁怒于我们母子三人,要我们为她陪葬。”
瑶英嘴角一扯。
“在大魏,长兄是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太子,他受部下敬爱,和朝臣关系融洽……我父亲呢,是皇帝,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因为一点私心如此对我和阿兄,没什么可指摘的。”
在朝臣们眼里,李玄贞得势以后为母报仇、对谢贵妃和李仲虔下毒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并不觉得这一点有辱李玄贞的大节。
不止一个人曾和瑶英感叹过:谢家没有为难过唐氏,李玄贞确实是泄恨,你们母子三人无路可走,只能受着。
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谁处于弱势,谁就活该任人鱼肉。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同样的,昙摩罗伽夺回王权以后,赤玛公主为族人报了仇,还不甘心,对张家其他支系的族人也不依不饶,在其他人眼中,情有可原。
事实上很多人觉得这样的复仇才叫大快人心:张家人几乎杀了昙摩家族满门,赤玛公主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屠尽所有张姓人家。
所以,赤玛公主对昙摩罗伽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阻止赤玛公主报复无辜的张家人,从她刀下救出被牵连的汉人,她认为他背叛了昙摩家族。
赤玛公主不懂昙摩罗伽的用意吗?
她不知道提拔张旭对扶持新贵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赤玛公主懂。
但是这些不足以抵消她的仇恨。
正如李玄贞,他明明是个分得清轻重利害关系的人,他可以一次次宽恕桀骜不驯的部下,可以和生死仇敌化干戈为玉帛,却不愿放过无辜的谢家人,只因为他对母亲立过誓言,要让谢家为她陪葬。
李玄贞和赤玛公主,都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无法扭转。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他们都有辛酸的过去,但是这不是他们朝无辜的人发泄恨意的理由。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深碧色的眼眸,不无感慨地道:“法师,我和张家后人处境相似。”
昙摩罗伽眉心微动。
瑶英舒口气,皱了皱鼻子,眉间溢出笑意,脸上神色变得轻快了些。
“所以,刚来王庭的时候,我听说了法师、赤玛公主和张家的事,对法师十分敬佩。”
那时她的感觉,就像走了很长很长的夜路,绝望无助之时,忽然看到亮光闪烁。
昙摩罗伽和赤玛公主关系紧张,他这么聪明,肯定明白该怎么缓解和姐姐的矛盾:放纵赤玛公主杀了所有张姓汉人,纵容赤玛公主以残杀汉人奴隶取乐。
他不愿意这么做。
他告诉赤玛公主,她已经报仇了,不能肆意凌辱无辜之人,哪怕赤玛公主因此仇视他。
瑶英挺直腰板,坐姿端正严肃,道:“法师心无外物,志向高远,这些小事对法师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法师一件事。”
昙摩罗伽看着她:“告诉我什么?”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道:“我想告诉法师,法师的仁厚不是没有意义的,对张家后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法师的宽厚,影响的是我们的一生。如果我遇上的人是法师,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昙摩罗伽意志坚定,胸中自有丘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赤玛的怨恨和部下的不理解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心境。
他如此理智清醒,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劝解和安慰。
但是瑶英还是想把心里所想告诉他,想让他知道,他有多么难得。
她望着他,眉眼弯弯,眸中一片赤诚。
昙摩罗伽握着笔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有僧兵过来禀报事情,看到瑶英跪坐在长案前,踌躇着不敢进。
“我不打扰法师了。”
瑶英赶紧起身,朝昙摩罗伽做了个赔礼的手势,转身离开。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凝眸目送她背影远去。
曾在汉文典籍中读到的一个词突然涌现出来。
吾道不孤。
一个人在修行之路踽踽独行,无人可依,无人可傍,举目四望,一片茫茫,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有个人迎上来,欢欢喜喜地看着他,长睫扑闪。
两地相隔万里,文字、风俗各异,她不是沙门中人,却能道出他所想,看出他所思。
兴许,这就是佛陀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