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市坊早已关闭,长街渐渐冷清下来。
驿舍内却是一派笙歌阵阵的热闹景象,小王子金勃霸占了厅堂,一边豪饮美酒,一边观看胡姬歌舞。
寒冬腊月天,滴水成冰,胡姬一身微微透出雪白肌肤的轻薄纱衫,踏歌摇摆飞旋,长裙高高扬起,舞姿绚烂。
高昌王城中宵禁,驿舍商人不能出门,远远坐在角落里观赏胡姬曼妙身姿,时不时轰然叫好,有心思活络的主动上前奉承金勃,巴结讨好,极尽阿谀。
金勃喝得醉醺醺的,方脸通红,洋洋自得,没有驱赶商人,大方邀请他们一起饮酒。
厅堂喧哗声鼎沸。
瑶英身穿一袭半袖锦袍,长发束辫,脚踏皮靴,做男儿打扮,站在角落里,凝望楼下大堂,对身旁谢青几人道:“你们留心看着小王子,若有变故,保他一命,千万别让他死了。”
几人应是,谢青问:“谁会想杀小王子?尉迟达摩?”
瑶英摇摇头:“北戎的人。”
……
此前,瑶英的几次提醒让瓦罕可汗对海都阿陵起了猜忌之心,其他几位小王子也开始警惕海都阿陵,北戎王室内部矛盾提前爆发。
金勃是所有王子中最得瓦罕可汗溺爱的儿子,不幸也是最冲动莽撞、志大才疏的那一个,他一直不满海都阿陵十五岁那年在祭神节当天抢了他的风头,屡屡和海都阿陵作对,多次在瓦罕可汗面前言语挑拨。
海都阿陵的苦肉计被识破了,北戎王室必定剑拔弩张,暗流汹涌。
金勃记恨海都阿陵多年,欲除之而后快,这个时候却没留在牙庭和其他兄弟一起痛打落水狗,反而掩藏身份北上高昌,目的不难猜——他想从尉迟达摩和突厥公主依娜这里借兵,杀了海都阿陵。
瓦罕可汗年轻时雄心万丈,带领部落横扫草原,迅速壮大崛起。年纪渐长,他的作风趋于谨慎保守,尤其大败于昙摩罗伽手中后,更是多了心病,行事有些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即使知道海都阿陵是个隐患,他也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下定决心杀了和自己情同父子的养子。
一来,瓦罕可汗自诩为神狼的后人,骄傲自负,认为部落中的勇士挑战首领是天经地义的事,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身为首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猜疑就杀了部下。
二来,海都阿陵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是这几年南征北战,屡立战功,雄心勃勃,勇猛过人,声望在其他王子之上。阿陵现在对他毕恭毕敬,还没有表现出不臣之心,假若他逼人太甚,阿陵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届时谁胜谁负还是未定之数。不如先以静制动,再寻良机。
三来,北戎王室一旦发生内乱,必定分崩离析,被迫臣服的部族肯定趁机起事,到时候狼烟四起,各个王子自相残杀,北戎勇士拼杀多年征服的土地只能拱手让人。
知子莫若父,瓦罕可汗知道自己的几个儿子既不是海都阿陵的对手,更无率领部族开疆拓土的本事。
他想保住自己的儿子,但他是北戎的可汗,假如他不得不在部族的辉煌、稳定、繁荣和儿子的性命中挑选一个的话,他会选择前者。
所以即使怀疑海都阿陵,瓦罕可汗终究不能下定决心杀了他。
瓦罕的几个儿子就不同了,他们忌恨海都阿陵已久,恨不能生吃了他。瓦罕可汗迟迟不动手,他们按捺不住了。
金勃就是来高昌借兵的。
瑶英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是基于对北戎王室的了解,二是她知道海都阿陵手刃瓦罕可汗父子的理由就是其他几位王子设下陷阱谋害他。北戎精锐骑兵效忠于可汗,一般不会参与王子之间的内斗,几位王子必须寻找外援,而伊娜公主素来和金勃亲厚。
她还没和苏丹古解释什么,苏丹古立马领会她的意思,决定提前去见尉迟达摩。
金勃一边掩饰身份,一边纵容亲兵颐指气使,这一路骄纵跋扈,十分张扬,他的行迹说不定早就被海都阿陵探查到了,海都阿陵心狠手辣,粗中有细,北戎王室的这场动乱很可能已经如箭在弦,各方势力早已深陷其中,只等迸发。
他们得赶在金勃进宫之前探探尉迟达摩的口风,还得保住金勃的性命,不能让他死在海都阿陵手里。
……
瑶英看着厅堂里左拥右抱的金勃,暗暗摇头。
难怪海都阿陵能以少胜多,一战除去所有对手。金勃和其他几个兄弟已经对他下过一次杀手,明知他韬光养晦,假意沉溺于酒色,行事居然还如此大意,生怕没人知道他来了高昌。
另外几位王子应该分头去其他地方求外援了,假如他们和金勃一样不懂收敛,海都阿陵只怕早已窥破他们的计划。
说到底,他们目中无人,瞧不起海都阿陵,认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配继承可汗之位,根本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殊不知,北戎人对瓦罕可汗忠心耿耿,不代表他们对瓦罕可汗的儿子同样死心塌地。
楼下琵琶乐声悠扬欢快,瑶英收回视线,转身回房。
谢青跟在她身后,小声道:“我陪公主去王寺。”
瑶英摇头:“城中宵禁,人多反而不安全,缘觉熟知城中道路,由他护送我,我不会有事。你留在驿舍照应。”
他们密会尉迟达摩,要避开耳目,人越少越好。
谢青皱了皱眉,见瑶英意志坚决,沉声应是。
约定出发的时间到了,瑶英收拾好随身的东西,戴上面罩,把整张脸蒙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跟着缘觉从二楼窗户离了驿舍。
瑶英不会功夫,翻下土台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缘觉吓了一跳,伸手拉她,却来不及,如银月华下一道人影闪过,长臂一展,接住瑶英,抱着她飞快跃下陡峭的土台。
是苏丹古。
耳边风声呼呼,瑶英靠在苏丹古坚实的胸膛上,借着清冷月色打量他面具底下轮廓分明的下巴。
她这些天发现了,她一开始无意间靠近他的时候,他有些微的僵硬——不是忸怩不自在,只是单纯的不适应,就像他从来没碰过女子似的,后来路途中她遇险差点摔落,他伸手拉她,动作就自然多了。
大概在他眼里,她和其他亲兵没什么区别。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
瑶英忍不住嗅了嗅,闻不出是什么药。
她还在走神,双脚已经稳稳地落在雪地上,吱嘎一声轻响,苏丹古放下她,转身去牵马,动作利落干脆。
瑶英心里有鬼,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苏丹古回头看她,夜色下,碧眸如两汪清水,落在她脸上的视线仿佛带了几分力道。
瑶英一阵心虚,心跳骤然加快,双颊微微发烫。
缘觉站在院墙下,看看苏丹古,又看看瑶英,神情茫然。
瑶英被苏丹古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赶紧站稳,一派云淡风轻,几步走到骏马旁,蹬鞍上马,动作太快,忽然觉得头有点晕,连忙挽紧缰绳。
几息后,她感觉苏丹古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三人先趁着夜色骑马出了长街,然后步行。瑶英不认识路,紧紧跟在缘觉身后,七拐八拐绕了很久,地势似乎越来越低。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一处狭窄的深巷前,缘觉叩响门扉,有人来应门,两人低声用梵语对了暗号,门从里面拉开了。
缘觉领着瑶英进去,她回头一看,发现苏丹古不见了。
这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她按下疑惑,和缘觉一起进寺。
王寺殿宇宽阔,青石铺地,灯烛辉煌,笼下幽幽的廓影,暗夜中,墙上的壁画显得面目狰狞。
瑶英发现王寺的布局和中原的很像。
两人跟着引路人穿过长廊和几座空荡荡的庭院,来到一处幽静的禅房前,引路人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声对缘觉道:“国主说佛子的客人就是他的客人,请二位稍等,国主马上就过来。”
缘觉和瑶英举步往里走,刚刚踏上石阶,缘觉的耳朵突然动了动,猛地刹住脚步,一把拉住瑶英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突兀的尖叫声忽然响起,如冷水入油锅,瞬时打破如水般岑寂的静夜。
空气凝固了片刻。
随即,整座寺庙都被唤醒了,夜鸟被惊起,拍打着翅膀飞向高空,叫喊声四起,四面八方都是纷杂的脚步声,护卫、僧兵纷纷冲出房门,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星星点点的火把汇成几条巨龙,很快包围了院子。
缘觉大怒,抓住引路人,扼住他的喉咙:“有埋伏?”
引路人回过神,慌忙否认:“国主向来尊敬佛子,佛子的使者前来,国主不胜欣喜,怎么会行此卑鄙之事?今晚寺中戒严,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缘觉不信,挟持着引路人飞快退出庭院。
两人飞快退出院子,前方细微脚步声踏响,一道人影朝他们飞掠过来,听声音是个高手,眼看人影越来越近,缘觉冷汗淋漓,挡在瑶英跟前,正想拿引路人为质,那人跃下长廊,月光落到他脸上,映出那张夜叉面具。
缘觉松口气,顿觉心神归位,小声喊了几句梵语。
苏丹古回了一句,直接拉起瑶英。
瑶英知道事情紧急,一声不吭地跟上他。
缘觉应是,抓着引路人,问:“将军,怎么处置他?”
引路人瑟瑟发抖,求饶道:“我以佛陀立誓!我们国主绝没有设下陷阱!你们是佛子的使者,我们国主怎敢陷害诸位?诸位好汉饶命!佛子慈悲为怀,你们错杀了好人,佛子日后知晓,一定会怪罪你们的!”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喊着“那边有人”追了上来,刀光闪烁。
苏丹古抱起瑶英,道:“一起带走。”
缘觉点点头,抓着引路人飞窜到一处院墙上,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另一边,苏丹古抱着瑶英掠过一排排屋脊,利落地甩开追兵,落到一处僻静的窄巷里,喊杀声已经听不见了,井旁系了一匹马,他带着瑶英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驰过幽深的巷道,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
不远处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瑶英顺着苏丹古的视线看去,手脚冰凉:那是驿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