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被带到帐篷严加看守起来。
她想看看谢青的伤势,胡女们不许她靠近,直接将奄奄一息的谢青拖走了。
瑶英心中暗暗着急。
假装认识昙摩罗伽是个脱身的好办法。
瓦罕可汗忌讳昙摩罗伽,又很佩服他以病弱之身坚守王庭十多年,这一次不仅和他立下互不侵扰的盟约,还发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北戎绝不会伤害他的家眷——昙摩罗伽有个姐姐。
在书里,杀叔弑弟毫不手软的海都阿陵也遵守了这个诺言。
王庭覆灭后,昙摩罗伽的姐姐活了下来。
办法很好,可海都阿陵太敏锐,瑶英情急之下撒的谎不可能真的唬住他。
海都阿陵现在急着去沙城和瓦罕可汗汇合,所以没有理会她,等他回来,她怎么应对?
她根本不认识昙摩罗伽。
不,不用等海都阿陵回来,假如他在沙城见到昙摩罗伽、问起她,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瑶英盘腿坐在毡毯上,心中飞快算计。
她不能慌乱,谢青他们的安危系于她一身,她得冷静下来,赶在海都阿陵回来之前想到搪塞他的办法。
或者想办法逃出营地。
这里和王庭很近,只要能逃到王庭,北戎的人不敢去王庭捉拿她。
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塔丽进帐送来瑶英的午饭,几只面饼,一碗肉汤。
瑶英托她为谢青送些伤药过去。
塔丽畏缩着不敢答应,她已经如愿回到故乡,不敢轻易冒险。
瑶英没有强求。
塔丽一脸羞惭,出去时迟疑了一下,劝道:“公主,您已经到了这里,还能逃到哪里去?这里和中原有八千里之遥,您就算逃出去了,也回不了中原。不如以后就安心跟着阿陵王子,他很会打仗,其他王子都很怕他。这里虽然没有中原繁华,您照旧可以和以前一样过着尊贵的生活。”
她知道公主这一路都在暗中打探队伍的人手布置,想要逃跑。
瑶英没说话,低头吃饼。
海都阿陵性情冷血阴沉,她不能真的屈服,一旦屈服了,他还有更多手段来折磨她,她会像他驯服的那只神鹰一样,即使拥有一双坚实的翅膀也永远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而且他不会对谢青他们手下留情。
瑶英心中忐忑,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吃完肉汤胡饼。
如果要逃跑,一定得有足够的力气。
这半年来她一直试图在逃,逃出叶鲁部,逃出荒原,逃出海都阿陵的控制,她十五岁的一半时光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在盘算怎么逃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一定能回到中原。
她很想阿兄。
瑶英鼻尖发酸,低头,从袖子里摸出那枚夜明珠。
乌孙马死了,这是李仲虔送给她的礼物中,她唯一还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
每当害怕惶恐的时候,她就拿出这枚珠子,一想到阿兄,她就不怕了。
瑶英手指轻柔地摩挲夜明珠,出了一会神,叹了口气,叫来一个看守她的胡女,递出夜明珠。
胡女带她骑马穿过流沙河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身上的夜明珠,当时就露出了垂涎之色。
她听塔丽说过,这样的夜明珠可以从君主那里换下一个小部落。
胡女一愣,目露惊喜之色,接过珠子,立刻揣进怀里,用胡语道:“我只帮你引开其他人,能不能逃得了,就看你自己的了。”
瑶英点点头,用胡语回了一句:“你要是不遵守诺言,我就告诉海都阿陵此事,拉你一起陪葬。”
胡女脸上闪过一道厉色,权衡了一下,抬脚出去了。
瑶英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心里仿佛也空落落的。
随即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不愧是阿兄说的拂林国宝物,危急时刻还能派上用场。
海都阿陵去了沙城,带走了一部分亲随,不过营地的防守依旧严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胡女带来一套北戎人的装束给瑶英换上,带她到了关押俘虏的地方。
俘虏们没有帐篷可住,大多是随便扎一座草笼将十几个人围起来,任他们在寒风中露宿。
谢青刺杀海都阿陵,受了一场鞭打,被人抬回来,其他人怕被她连累,不敢接近她,这几日都是其他亲兵在照顾她。
瑶英走进草笼,跪在谢青身边,压低声音道:“是我。”
其他人立刻认出她,没有叫出声,眼皮低垂,“公主,我们没拦住谢青,她怕海都阿陵欺侮您,想和海都阿陵同归于尽。”
瑶英叹口气。
之前瓦罕可汗病倒的消息传来,她觉得是天赐良机,已经在暗中联络人手准备逃跑,但是海都阿陵没有离开,她不敢贸然和谢青他们见面。谢青不知道她在谋划什么,突然刺杀海都阿陵,打乱了她的计划。
现在即使计划仓促,他们也得跑了。
瑶英不能责怪谢青冲动坏事,谢青只是想尽快救她脱离虎口,为此,这个忠诚的护卫可以随时慷慨赴死。
她扶起谢青,喂她喝了几口清水。
谢青体格健壮,面孔端方,因为这个,穿上男装以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这些天北戎人也没发现她是女子。
她浑身是伤,躺在瑶英的臂弯里,哼都没哼一声。
瑶英轻轻唤她:“阿青。”
谢青眼皮颤动了几下。
瑶英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她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海都阿陵离开了,这两天营地里肯定会有场骚乱,你们夜里警醒些,听到动静,我们就找个时机逃走,你能撑得住吗?”
错过这个机会,在被押送到北戎牙帐前,他们找不到其他机会逃走。
谢青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声响,手掌紧紧握拳。
她可以撑得住。
瑶英不敢多待,留下一罐伤药和一柄匕首。
胡女带她回帐篷,第二天,塔丽照旧为她送来胡饼肉汤。
瑶英藏起胡饼,等到日落时分,换上小袖衫,收拾了所有能带上的东西,盘腿坐在帐篷里,静静地等待。
入夜时分,营地慢慢安静下来。
瑶英心中怦怦直跳,侧耳细听。
帐篷外传来一阵叽叽呱呱的说话声,那个拿走她夜明珠的胡女把其他几个胡女引开了。
瑶英耐心多等了一会儿。
静夜里忽然传来几声喝问,接着是杂乱的马蹄声,有人大喊着召集人手,晃动的火光投映在帐篷上,紧接着,风中送来燃烧的哔啵哔啵声。
叫嚷声四起:“有敌袭!”
守卫们一半奔去救火,一半奔去阻拦偷袭的人,海都阿陵不在,守卫们群龙无首,不像平时那么井然有序。
关押的俘虏有的抱头蹲在地上,抖如筛糠,有的张望了一阵,撒腿逃向茫茫夜色之中。
营地乱成一团。
亲兵们用瑶英给的匕首挑断捆缚在脚上的镣铐,背起谢青,趁乱逃出草笼,找到瑶英的帐篷。
瑶英指指东边:“东边有马!”
亲兵捡起几把死去的守卫掉落的武器,将瑶英围在最当中,向着东边奔去。
北戎人忙着厮杀,胡女不知踪影,瑶英早就束起长发换了装束,守卫一时没注意到她,她和亲兵们混在四散奔逃的俘虏当中,慢慢靠近东边。
迎面几个北戎人杀了过来,大叫大嚷,引来了十几个守卫。
亲兵拔刀,咬牙一路杀了过去,果然看到东边马圈里系了十几匹马。
守卫追了上来,亲兵不敢耽搁,搀扶瑶英和谢青爬上马背,一人抢了匹马,狠狠夹一下马腹,冲出营地。
夜色深沉,他们狂奔几个时辰,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远。天色渐渐发亮,身后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黄沙,前方也是起伏的低矮沙丘,除了长年被风侵蚀的岩堆之外,只有零星干枯的植被。
亲兵们对望一眼。
他们能靠着日出辨别方向,但是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逃。
几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继续朝东边走。
不久后,他们发现自己迷路了。
瑶英掀开脸上蒙的轻纱,看着远处一座座起伏的沙丘,叹了口气。
她知道海都阿陵和瓦罕的儿子们不和,偷偷放出消息,让其他王子怀疑海都阿陵的营地里藏有很多从河陇抢来的金银珠宝,还有武器。
海都阿陵早就在暗中培养人手,确实私吞了不少财物。几个王子对此早有耳闻,又听到风声,果然起疑,派出人手打听。
瑶英被海都阿陵囚禁,那些人的探子以为她是个寻常汉女,找她探问。她故意说得含含糊糊,指引他们找到海都阿陵从叶鲁部掠夺来的财宝。
几个王子认定海都阿陵私藏了武器和珠宝,决定趁他去牙帐探望瓦罕的时候发兵来抢,抢到了他们就瓜分干净,让海都阿陵有苦说不出。
拿走她夜明珠的胡女不仅从她这里获益,也是其他几个王子的内应,胡女以为她听不懂胡语,和其他探子说话时没有顾忌,她偷听到了其他王子准备偷袭营地。
按瑶英的原计划,谢青没有受伤,他们不用逃得这么狼狈,还可以抓住一个小头目威胁他带路。
现在他们却迷了路。
瑶英拍拍马脖子,道:“天无绝人之路,继续走吧。这里离王庭近,每隔百里有一座绿洲小城,我们总能找到有人的地方。”
亲兵们应是,重新抖擞精神,继续朝东疾驰。
又走了几十里地,眼看着西边天空烧起璀璨的云霞,亲兵忽然指着远处,惊喜地道:“那里好像是一座土城!还有人!”
瑶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东南边果然矗立着一座地势较高的土城,看去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土城外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大道上隐约可以看到骑着骆驼和马匹的人影。
有人烟的地方就能打听到怎么走出沙漠。
瑶英几人精神一振。
一名亲兵先打马去查探了一回,回来禀报:“那座土城好像是商人打尖歇脚的地方,没看到北戎人。”
瑶英舒了口气,对其他人道:“我们慢慢靠过去,待会儿见了人,你们别开口,我找人打听这里是哪里。”
西域的各个城邦部落都有自己的语言,她路上一直跟着塔丽学胡语,虽然口音不地道,至少能和胡商对话。
亲兵们应是,掩上头巾遮住面孔,打马驰向土城。
靠近土城,渐渐有驼铃声和说话声传来,有赶着大车的商人停在路边交谈,讨论王庭和北戎这次订立的盟约能持续多久,会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瑶英不敢进土城,在城外大道上找了个为胡商喂骆驼的少年打听。
少年看着她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美丽明眸,磕磕巴巴地为她指引方向,告诉她这里是王庭治下。
瑶英谢过少年,取出身上带的波斯银币,找商队的人换了些食物。
这晚他们在土城外面休息,谢青中间醒了几次。亲兵轮流站岗,听到一点动静就紧张地跳起来。
还好一夜无事。
第二天,瑶英他们按着少年的指引往东南走。
很多商队和他们同一个方向,大道上马蹄哒哒,驼铃声声,人声笑语,有穿锦袍、戴毡帽、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胡商坐在马车上弹奏琵琶,乐曲欢快激昂。
瑶英许久没见过这种太平景象,听着琵琶声,不由得想起凉州那支惨死在大王子刀下的商队。
西域战乱纷飞,北戎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大概只有在佛子治下的城邦才能看到这样繁华的情景,也只有他的臣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行商路上还不忘带上琵琶、横笛、手鼓。
可惜那位佛子活不了几年,圣城惨遭屠城,西域这最后一片清净之地也将生灵涂炭。
瑶英感慨了一会儿,琵琶声声入耳,悦耳的调子像在心头颤响,她的心情不禁跟着曲调起伏,跟着调子,哼起了一首小曲。
突然,高空中传来两声鹰戾,琵琶声一滞。
瑶英愕然勒马,抬起头。
一只雪白大隼从她头顶飞掠而过,翱翔的身姿熟悉无比。
瑶英身上滚过一道颤栗。
亲兵们也注意到头上的鹰隼,脸色大变。
这几个月他们常常看到这只鹰隼跟随在队伍后面,一看到那对灰白的翅膀就知道那是海都阿陵的神鹰。
“海都阿陵来了!”
亲兵们握紧缰绳,声音微微发抖。
瑶英强自镇定。
不会这么巧,她不会这么倒霉……
她的视线追随着白隼,看向远方,鹰隼飞低了些,大道北侧的沙丘上突然隐隐多了一抹黑色。
黑色慢慢移动——那是一面被狂风拍打的玄色旗帜,紧接着又是一面。
十几面黑色旗帜迎风招展,宛如黑夜降临。
海都阿陵的战旗。
随着玄色旗帜出现,一排排身着玄色战甲的骑士出现在土城西侧,他们的坐骑踏着整齐的步伐踏过平坦的沙地,朝着大道的方向驰来。
瑶英勒马回头。
另一侧的沙丘上也出现十几面玄色旗帜,黑甲骑士手执长刀,缓缓靠近。
打头的男人一身织金锦袍,马背上的身躯高大壮硕。
琵琶声停了下来,商队的人发现藏在沙丘后的士兵,认出海都阿陵,吓得面如土色,丢下货物,掉头想跑,另一面的黑甲战士也逼近了过来。
胡商们哇哇乱叫一气:“北戎人来了!北戎人来了!”
亲兵们紧紧围在瑶英身边,防止她被拥挤的人流车流冲走。
瑶英紧紧攥住缰绳,几个月来的煎熬霎时全涌了上来。
一次次小心试探,一次次担惊受怕,一次次绝望。
那些都不算什么……她可以承受,但是为什么又要在她刚刚感受到一点难得的平静和自由的时候再次让她陷入绝望?
海都阿陵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山丘上的海都阿陵慢条斯理地举起长弓,对着慌乱的人群弯弓搭箭,眨眼的工夫连射五箭,箭势刚猛,破空而至。
几声惨叫响起,接连有人跌落马背。
瑶英回过神。
海都阿陵没有认出她,他的目标好像是这些商人?
不,他的目标是大道上所有活着的人。
瑶英心念电转,驱马疾走:“和这些人一起逃,他们知道哪里安全!”
现在海都阿陵没认出她,等他把人杀得差不多了,她还是会落到他手里。
这一次海都阿陵不会放过她。
她知道他会怎么惩罚不听话的女人。
亲兵飞快应是,护着瑶英奔逃。
胡商们纷纷丢弃骆驼、大车,骑马逃命,那些负责押运货物的奴仆只能跟在后面狂奔,沙尘滚滚,卷得漫天都是。
瑶英被呛得连连咳嗽,抬头环顾一圈,发现海都阿陵没有急着杀人,而是手持长弓跟在后面驱赶他们。
他在缩小包围圈,像捕猎一样,先把猎物赶到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里,再一个个捕杀。
这一次真的不能再被抓回去了。
瑶英心脏狂跳。
三面都是北戎兵,他们和胡人一起策马狂奔,海都阿陵时不时凌空射出五箭,就有几个人倒地而亡,众人急着逃命,互相争道,最后所有人被迫逃向一处地势低洼的凹地。
前方唯一的缺口处战旗飘扬,他们被包围了。
商人们挤在一处,浑身哆嗦,毛骨悚然。
黑甲骑士策马往山谷逼近,包围圈越来越小。
瑶英被亲兵们护在最当中,耳边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咒骂声、痛哭声、求饶声。
不同的语言,同样的绝望。
她蓦地想起五岁那年,面对黑压压的敌军,谢、李两家的亲兵牢牢地守在她跟前,一个接一个倒下,她躲在尸山之下,直到李仲虔找了过来。
也不知道阿兄怎么样了。
想到李仲虔,瑶英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大难当头,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亲兵们的头巾被挤散,迥异于西域诸胡的长相很快引起山丘上黑甲骑士的注意。
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到瑶英身上。
瑶英抬起头,隔着哭泣的人群,迎着海都阿陵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看过去,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海都阿陵目力过人,认出那几个亲兵,再看到这双秋水潋滟的明眸,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汉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待在营地里的吗?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如水,弯弓连拉,嗖嗖又是几箭破空而至,瑶英身旁几个胡商纷纷倒下马背,转眼就被马蹄踏得惨不忍睹。
亲兵们挡住瑶英:“保护公主!”
瑶英收回视线,不再看海都阿陵一眼。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腾起狂怒之色,再次拉弓。
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忽地响起。
海都阿陵起初没有注意,直到又一声号角声传来,他手上的动作一停,怒意敛去,机警地抬起头。
他偷袭大道上的王庭商队,特意下令让甲士们掩藏踪迹,谁吹响号角的?
号角声停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一声声号角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到一处,响彻天际。
震得所有人心头发颤。
不止他们的心脏在发颤,脚下的大地好像也跟着颤抖起来,号角声呜呜吹着,声浪齐聚,如同海啸雷鸣同时轰隆炸响,回荡在茫茫无涯的天地之间。
弥漫在山谷中的沙尘忽然荡开来,号角声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低沉,风中隐约有旌旗猎猎飞扬声。
瑶英身旁的商人们呆了一呆,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有人小声抽噎,更多的人忽然放声嚎啕大哭。
瑶英顺着胡商们的视线看去,一面雪白旗帜缓缓出现在对面山丘上,白地卷草金纹,高贵,圣洁。
刚刚看到旗帜一角,山坡上的黑衣北戎甲士立马露出惊惶之色,纷纷往山谷后退。
霎时,北戎人气势全无。
海都阿陵脸色黑沉,眼神示意部下稳住队形。
部下无奈,甲士们已经吓得心惊胆战,只想离那面旗帜远一点,马匹下坡控制不住速度,队形怎么可能还维持得住?
远处山丘上,雪白旗帜迎风舒展,黑衣北戎甲士组成的队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成两半,甲士们甚至没有看一眼海都阿陵,顺从地拨马让出道路。
瑶英慢慢睁大眼睛。
烟尘再度漫卷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一道道流淌的曲线在沙丘间缓缓移动,光影交错,好像山丘在浮动。
瑶英细看,发现那些曲线由无数身穿不同服色的骑兵组成。
成百数千个肩宽体壮、身着轻甲长袍的骑兵从不同方向缓缓靠近山丘,人数众多,密密麻麻,旌旗飘扬,队列庞大,虽然没有人纵马疾驰,马蹄声汇聚在一起,仍然如雷鸣轰响,大地震颤。
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轻甲骑兵。
他们并没有怒吼,也没有狂奔,只是缓缓地驰近。
随即,一支身着蓝衫白袍、甲胄精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雪白旗帜越众而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身骑白马的男人。
数千道视线如潮水般涌向男人。
男人面容平静,控马徐行,不紧不慢地驰到山丘上,绛赤色袈裟随风轻拂。
山谷里的胡商屏息凝神,仰望着男人,目光狂热。
随着一人下马跪地,一个接一个胡商滚落马背,匍匐在马蹄之间,朝着男人叩拜。
“佛子来了!佛子来了!”
男人淡淡瞥一眼山谷,一双如琉璃般深邃的碧绿色眼眸,眸光极清极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从云端俯瞰大地,带着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淡然和冷漠。
胡商们激动得语无伦次。
被迫后退的北戎骑士脸上也都露出畏惧崇敬之色,呆呆地仰望着男人,悄悄收起手中武器。
山谷中,瑶英也怔怔地望着男人的脸出神。
这是个难以用言语来描绘其相貌的男人,五官深邃,神清骨俊。
瑶英忽地想起谢满愿念过的一句: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
这是文殊菩萨赞叹阿难陀相貌的话。
阿难陀,佛陀释迦牟尼的堂弟和弟子。传说阿难陀姿容俊美端正,光净如明镜,因此虽然是个出家的僧人,却总有妇人心折于他的容颜,屡屡诱惑,他意志坚定,终生不曾破戒。
瑶英突然明白为什么西域的人深信昙摩罗伽是阿难陀的转世化身。
生得如此庄严而美丽、圣洁而高贵,一袭绛赤袈裟,让他穿出了出尘绝世的风华。
这样的人,确实不像尘世中人。
海都阿陵是一柄刚出鞘的宝剑,渴饮人血,阴气森森,气势骇人。
佛子昙摩罗伽不是剑,也不是刀,他不像任何一种武器,周身上下并无一丝凌人的杀意,身姿瘦削修长,朗朗如清风,皎皎如冷月。
他温和斯文,脸色苍白,略带病容。
但他身后跟随的千军万马却全都甘愿驯服,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刻扑向他手指的任何一个地方,将他的敌人撕得粉碎。
这种柔和而无形的压迫令人窒息。
北戎甲士心神晃动,再次后退。
海都阿陵环顾一圈,见自己已经被重重包围,而部下显然也丧失了斗志,冷笑:“法师是要和我北戎宣战吗?”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海都阿陵,“北戎王子,你在捕杀我的臣民。”
他说胡语的语调听起来非常有韵调感,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海都阿陵撒开长弓,“这是误会,我无意伤害王庭的臣民。”
他摆摆手,示意属下退开。
北戎甲士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见状,立刻四散退开。
山谷里的胡商逃过一劫,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对着昙摩罗伽拜了几拜,相互搀扶着起身,爬上马背,陆续爬上山丘。
瑶英和亲兵混在胡商当中,正准备一起离开,海都阿陵忽然指了指她。
“法师,此女是汉人,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奴隶,并非王庭的臣民,她潜逃至此,我才会一路带兵追捕,我可以带走她吧?”
瑶英浑身冰凉。
山丘上的昙摩罗伽看都没看瑶英一眼,已经拨马转身。
海都阿陵看着瑶英,眼神比山巅经年不化的雪还要冰冷。
瑶英汗出如浆,被他的眼神看得几乎喘不上气。
海都阿陵身体壮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他在西域一天,她就无法回到中原。
她得想个法子摆脱他,不然一辈子都别想逃开这个男人的阴影。
眼看北戎甲士扑了上来,瑶英心一横,朝着昙摩罗伽清冷的背影喊了一声:“罗伽!”
昙摩罗伽还没什么反应,离他最近的两个轻甲骑士立即变色,回头怒视瑶英。
瑶英掀开脸上的面纱。
骑士们愣了片刻,这汉女怎么如此美貌……
不对,这个汉女怎么会知道师尊的名讳!
瑶英眼角余光观察海都阿陵的神色,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罗伽,我见过你。”
她欲言又止,眼角飞红,风情无限。
虽然没说什么,这欲语还休的模样更让人遐想联翩。
轻甲骑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厉声清喝,让瑶英后退。
山坡上马蹄哒哒响,海都阿陵骑马追了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瑶英心计飞转,干脆摘下头巾,拔高嗓音,朗声道:“我不是海都阿陵的奴隶,我乃中原魏朝嫡出的文昭公主,魏朝沃野千里,国力强盛,我父是大魏皇帝,我兄长是卫国公,拥兵百万,猛将如云。”
“我曾见过法师一面,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千里迢迢远赴西域,只为能嫁与法师为妻。我随行带来农书、法典、营造工技典籍千余部,经书千余卷,释迦佛像、珍宝百余箱,黄金万两,愿能服侍法师左右,与王庭永结同好。”
这下不止轻甲骑士勃然变色,远近山丘上的骑士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瑶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居然有人当众向他们的王求婚?
虽然嫁妆很丰厚……但是谁不知道他们的王自幼出家,是名满西域的得道高僧?
轻甲骑士怒斥:“汉女,我们王是出家人!”
汉女厚颜无耻,居然亵渎他们的佛子!
无数道谴责的目光铺天盖地罩下来,像一把把刀子,瑶英头皮发麻。
正是因为昙摩罗伽是个意志坚定、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她才敢说出这种话。
她不能再东躲西藏下去,得先绝了海都阿陵的心思,再谋求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她是大魏公主,只要大魏在一天,她就能为自己找到盟友。
即使现在的她身边只有几个亲兵。
今天的求婚不会困扰昙摩罗伽太久,更不会伤及昙摩罗伽的颜面和清誉,她还给出了报酬——和魏朝结盟,金银财宝,佛经典籍。
假如他还想要其他东西,她可以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但愿身为君主的昙摩罗伽能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瑶英心中有了计量,按下羞耻,缓缓地道:“不管法师是什么身份,我对法师一片真心。”
两个骑士一脸惊愕,脑瓜子飞快转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句非常有力的斥责:
“你不要脸!”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出尘的背影,脸上神情凝重,心道,阎王爷就在一边看着,脸面这种东西,她可以舍掉。
“法师是修行之人,我是俗世之人。”
瑶英像模像样双手合十。
“我愿效仿摩登伽女,为法师出家修行,再看因果。”
轻甲骑士怔了怔,面面相觑。
他们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
阿难陀年轻时俊美非常,有个叫摩登伽女的女子倾慕于他,执意要嫁给他为妻。阿难陀摆脱不得,求助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不慌不忙,告诉摩登伽女,阿难陀是修行之人,她想嫁给他为妻,必须先修行满一年。
摩登伽女欣然同意,欢欢喜喜地做了比丘尼,每天认真修行,渐渐幡然醒悟,认识到五欲执迷之苦。
她诚心向释迦牟尼忏悔自己的执迷不悟,得到点化,看破红尘,斩断情丝,证得阿罗汉果。
这桩情爱纠缠,最终化为千年美谈。
轻甲骑士交换了一个眼神。
世人传说佛子是阿难陀的化身,刚好就来了一个为了嫁给佛子自愿出家修行的大魏公主,难道这一切都是佛陀对佛子的考验?
不管怎么说,这个美貌的汉女能想到以出家来证明她对佛子的真心,说明她是真的仰慕佛子。
骑士冷哼一声。
瑶英将白袍骑士缓和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
昙摩罗伽十多年来靠着佛子的名声统治王庭,阿难陀化身之说果然深入人心,只要她的做法神化昙摩罗伽,把他和阿难陀作对比,这些骑士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她的说法。
这样一来,她今天当众求婚只会让昙摩罗伽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昙摩罗伽完全不需要理睬她,她愿意豁出脸面当一个痴恋和尚的怨女——只要能活下去,这点牺牲不值一提。
瑶英心里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皆大欢喜,还没来得及去看昙摩罗伽的反应,身后马蹄踏响。
海都阿陵粗厚的臂膀已经靠近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满口胡言!”
他神情阴恻恻的,勾起瑶英,抱她上马,压低声音,“看来这些天我还是对公主太客气了,等回到营地,我让公主见识见识我在床上驯服女人的手段。”
海都阿陵喜欢驯服女人,尤其喜欢李瑶英这种绝色美人。
若在以往,他忍不了一个月就会和女人云雨,然后弃若敝帚。但是这次他很耐心,他发现李瑶英偶尔的主动温顺让他更加有征服感,就像训练一只鹰,一千只鹰里才能熬出阿布那样的神鹰,这个女人值得他的耐心。
他的忍耐换来的却是决绝的背叛,她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喜欢一个僧人!
海都阿陵掐住瑶英细若杨柳的腰肢,伏曼那个蠢货有句话说对了,她身上的衣裙应该被狠狠地撕开。
瑶英被扭住双手,挣扎不得,万众瞩目之下,这个男人居然直接掳走她!
她听见亲兵和谢青怒吼的声音,听见王庭骑士小声议论的声音,心急如焚。
“放开她。”
无数声音中,一道清朗的声音轻轻地道。
这个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飘下来的,很冷,很轻,但刹那间,所有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道声音。
海都阿陵愕然抬起头。
昙摩罗伽勒马立在山丘高处,绛赤色袈裟被风吹得鼓起,现出手腕上一串色泽黯淡的菩提持珠,碧色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瑶英身上,不悲不喜。
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也被李瑶英哄住了?
不可能,他不仅是君主,还是僧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娘子哄得团团转?
海都阿陵不禁怀疑:难道李瑶英说的是真的?
趁他愣神,瑶英挣脱开他的束缚,跌下马背,顾不得身上的擦伤,立刻爬起来,朝着谢青几人跑过去。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声,伸手抓瑶英。
空中忽地响起几声啸叫,一只凶猛的苍鹰俯冲而下,利爪狠狠地抓向海都阿陵,顿时皮开肉绽。
盘旋在附近的白隼立刻飞过来护主,苍鹰毫不畏惧地展翅迎击,两只大隼在高空中撕咬了一阵,不一会儿,白隼发出一声清戾,拍打着受伤的翅膀落到海都阿陵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
海都阿陵暴怒,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手持菩提珠,袈裟猎猎飞扬,轻声道:“文昭公主是圣城的客人。”
海都阿陵怒道:“昙摩!她是我抓来的女奴!你已经和我叔父订立盟约,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着为了一个女奴和我北戎交恶吗?”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眸光灿灿。
“我,是圣城的王。”他看一眼海都阿陵,“北戎若对盟约之事有异议,让北戎可汗来找我。”
言罢,拨马转头。
蓝衫白袍的骑士立马紧跟上去,簇拥着他离开。
其他骑士护送着胡商百姓爬上大道,瑶英一行人也在其中,昙摩罗伽说她是圣城的客人,骑士对她的态度立刻热络客气了很多。
海都阿陵看着瑶英的身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王庭骑兵中,怒不可遏,一扯缰绳就要追上去。
部下立刻拦住他:“大王,今天我们只是来试探王庭……”
瓦罕故意在订立盟约后派出海都阿陵截杀商队,看昙摩罗伽是忍气吞声还是带兵来救,以此来试探圣城的兵力。
从刚才那漫山遍野的甲衣骑士来看,几大氏族仍然忠于昙摩罗伽。
这个时候,他们不能撕毁盟约。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满酝怒气和屈辱,双手紧握成拳。
那个汉女竟然就这样从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她以为投靠那个和尚就高枕无忧了吗?
他看上一个猎物,一定要玩尽兴了才行,绝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