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茫茫无际的原野被足有半尺厚的积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惨淡雪白,天际处耸立着层峦叠嶂的巍峨山脉,峰顶白雪皑皑,旭日东升,群山壮丽。
当瑶英第三次看到那只硕大的白色鹰隼在头顶翱翔时,叹了口气,裹紧身上的毛毡。
“海都阿陵来了。”
谢青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只雪白大隼。
天高云淡,鹰隼在云层中舒展开矫健的身姿,双翅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凶猛而威严。
“那是北戎人养的鹰?”
瑶英点点头,声音嘶哑:“五天前我就看到它了,昨天它再次出现,今天它一直跟着我们……它在给海都阿陵报信。”
离开叶鲁部不久,他们就遭到埋伏在附近的海都阿陵部下的追杀,河陇果然已经被北戎暗暗占领,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经被彻底切断,前方是海都阿陵,身后是北戎人,他们不能进,不能退,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踪迹。
不知道在荒芜的雪原中流浪了多久,那只鹰隼忽然出现了。
瑶英咳嗽了几声,示意谢青和其他亲兵找个避风处休息。
“我听西市的商人说过,寒冬时节,从凉州到瓜州这千里之地路途难行,商队不会选在这个时节出发,海都阿陵肯定封锁了河陇所有大道,可能只有我们一直向东行。这只鹰隼只需要巡视几圈,回去报信,海都阿陵就会察觉我们在哪个方向。”
亲兵们对望一眼,一筹莫展。
和地形复杂的中原不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他们找不到藏身之所。山上倒是可能有洞穴可供躲藏,但是天气寒冷,他们已经吃光了食物,而且他们并不熟悉地形,身后又一直有北戎追兵,偶尔遇见的部族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汉人,不会提供帮助。
他们必须尽快冲破封锁,回到中原,否则不论藏在哪里,迟早会被海都阿陵找到。
一人手搭在额前盯着鹰隼看了看,道:“也许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鹰。”
瑶英摇头:“这只鹰跟了我们好几天,每次都是天亮出现,傍晚时消失,从来不去狩猎,一直跟着我们。”
“公主,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打下来!”
亲兵里射术最精湛的吕恒大声喊了一句,弯弓搭箭,连射出几箭。
高空中的鹰隼傲慢地发出几声清唳,突然一个俯冲,巨大的双翅罩下一片阴气森森的黑影,透着一种睥睨万物的傲慢。
吕恒大骂了几声,掏出几支剩下的包有火药的箭筒:“这些东西能把叶鲁部人吓得下跪,能不能把这只鹰吓跑?”
瑶英朝亲兵摇摇手。
叶鲁部人没什么见识,没见过烟火,她又故意在老可汗的葬礼上以胡语诅咒大王子,深信火神的叶鲁部人才会吓得魂飞魄散。
鹰不会被吓跑。
海都阿陵十一岁那年爬上山巅,杀死一只威猛的母鹰,从鹰巢中找到一只雏鸟,亲手养大,将其驯服。
那只鹰后来追随他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北戎人称呼它为阿布,视它为万鹰之神。
海都阿陵曾骄傲地宣称,阿布是世上飞得最快、飞得最高的鸟,除了他这个主人,没有能杀死阿布。
很多人试图杀死神鹰,都失败了。
这只神鹰最后死在它的主人海都阿陵手里,只因为它输了一场比试,不再是世上飞得最快的鹰。
瑶英喝光水囊里仅剩的水,望着东边的方向:“鹰发现了我们,海都阿陵只需要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探查,很快就能追上来。”
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只白隼的时候,她可以确定,海都阿陵回来了。
这说明他没能如愿发动全面偷袭,没有成功挑起大魏和西蜀、南楚的战争,不然他不会回来得这么快。
瑶英心中沉甸甸的。
这也说明,失败的海都阿陵会带着滔天怒火和他此次东征的全部亲随主力前来追捕她。
谢青找了块干燥的地方,铺上毡毯:“公主,先休息一会吧。”
瑶英嗯一声,盘腿坐下,靠在谢青肩上,合眼睡去。
连日奔逃,她已经习惯随时随地在冰天雪地里闭目小睡。
他们只休息了一刻钟,在寒风中哆嗦着打了个盹,爬上马背,继续往东。
即使知道海都阿陵马上就会追过来,还是要逃。
离得近一些,希望就大一些。
说不定他们能逃脱呢?
这天,白隼依旧跟了他们一整天,傍晚时再度消失。
为了甩开白隼,他们连夜赶路,夜里雪路崎岖难行,接连几匹马力竭倒地,还有几匹忽然受惊,将亲兵狠狠地摔下马背。
亲兵道:“我们不熟悉地形,不能再冒险走夜路!”
谢青无奈,让众人停下修整。
亲兵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随手抓起一把雪往嘴里塞,怕被瑶英看见,一个个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瑶英摸了摸腰间的兽皮袋,这些天谢青也没有吃东西,所有能够果腹的干粮都给了她。
人在挨饿受冻,马也是,连日跋涉,这几天已经死了好几匹马,亲兵们不得不共乘一骑。
她的爱驹乌孙马也快支撑不住了。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马。
瑶英解开兽皮袋,递给谢青:“拿去给他们分了吧。”
谢青不肯接。
瑶英语气重了几分,道:“他们连日辛苦,总得吃点东西保持体力,我留了些饵饼。阿青,你们要是出了事,我一个人也走不了多远。”
谢青接了兽皮袋,拿去分给其他亲兵。
亲兵们推说不要,他们扛得住。
谢青面无表情地道:“吃了吧,你们不吃,公主也不会吃。”
亲兵们只得接了。
谢青空着手回到瑶英身边。
瑶英靠在他肩上,递了一块又干又硬的饵饼给他:“阿青,我给你留的。”
谢青没有说话,接了饵饼,塞进嘴里,沉默地咀嚼。
瑶英望着头顶漆黑的夜空,轻声问:“阿青,你说谢亮他们还活着吗?”
谢亮是第一批被派出去送信的亲兵之一。
谢青沉声道:“从这些天北戎人的追兵来看,他们凶多吉少。”
瑶英嘴角一翘:“你真不会安慰人。”
谢亮他们很可能已经命丧北戎人之手,他们为了保护她来到千里之外的叶鲁部,为了执行她的命令冒险穿过层层封锁,他们生前只是她的亲兵,死后,中原的百姓也不会知道他们的事迹。
瑶英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
谢青低头为她拢紧毡毯,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公主,就算谢亮他们死了,也是为忠义而死,他们死而无憾。”
瑶英回想谢亮刚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那是个老实巴交的青年,一抬头看她就满脸通红,手脚不知道该往那里放。
在叶鲁部布置下出逃计划时,谢亮问都没问一句就接受指令。
瑶英问他怕不怕死。
他挠了挠脑袋:“怕。”
那为什么还要听从我的命令?
谢亮继续挠脑袋:“因为您是七公主啊!小的当年被秦王挑中时,对着天地祖宗立过誓的!”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家国大义,只知道他得保护公主,听从公主的号令,公主要他去做一件正确的事,那他就该努力去完成指令。
不管这道指令有多么危险。
他的忠诚如此朴素,又是如此厚重。
瑶英很冷,很饿,浑身僵冷酸痛,全身骨头像是被碾过一遍再随意拼凑起来的,骨头里泛着疼。
她想活着,想回到中原,想带着这些和她同甘共苦的亲兵一起回去。
瑶英紧紧攥住手指,在强烈的求生意念中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今天可能依旧是个大晴天,红日还未探出脑袋,狂风已经卷走所有浮云,苍穹湛蓝。
有人压着声音惊喜地叫了一声:“那只鹰没追过来!”
众人欢欣鼓舞,谢青抱起瑶英,送她上了马背。
瑶英心中微微松口气,跑出不远后,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亲兵,发现吕恒不见了。
她勒马停下,清点了一下人数。
不止吕恒不见了,一共少了四个人。
瑶英看向谢青。
谢青扯了扯缰绳,放慢速度,“公主,这是唯一的办法。”
瑶英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睛。
为了摆脱追兵和那只鹰的追踪,分兵引走注意确实是最好的办法。鹰能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但是鹰不能辨别他们的身份。
吕恒未必能真的引开白隼,可是他能为她争取到一点时间。
只为了这一点点时间,他们义无反顾。
瑶英闭着眼睛,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忍回去,挥鞭催马继续疾驰。
她不能让吕恒他们白白牺牲。
他们继续向东奔驰。
忽然,乌孙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马嘶,前蹄软倒,轰然砸向雪地。
“公主!”
谢青和亲兵们大惊失色,勒马停下,飞身扑上前。
瑶英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几圈,好在乌孙马最后倒下前还努力支撑了一会儿,地上的积雪又很厚,她身上没有摔伤,只擦破了些皮。
谢青扶她站起身,她头晕目眩,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乌孙马仍在剧烈挣扎,不断发出绝望的悲鸣。
亲兵挡在瑶英跟前:“这马受惊了!”
瑶英眼圈通红,推开亲兵,哽咽道:“不,它是太累了。”
她跪在乌孙马面前,颤抖着伸出手。
这是阿兄送她的马,是陪伴她好几年的爱驹,温驯而坚韧,很通人性,最喜欢吃清甜的苹婆果,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
乌孙马看到自己的主人,渐渐安静下来,乌溜溜的湿润的眼睛望着她,喘着粗气,像平时找她讨吃时撒娇一样,努力昂起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瑶英颤抖着手翻找兽皮袋,乌孙马爱吃甜果子,它爱吃甜果子!
兽皮袋里空空如也。
乌孙马一动不动地望着瑶英,没等到爱吃的果子,它的眼神依旧温顺,最后一次对她摇了摇尾巴,没了气息。
瑶英忍了很多天的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主人,没能让你吃到最喜欢的果子。
谢青沉默着抱起瑶英,和她共乘一骑。
下午,他们又失去了两匹马。
马肉可以果腹,但是亲兵们都没有宰杀自己的爱驹,当最后一匹马倒下时,他们只能徒步穿过荒原。
瑶英饥肠辘辘,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谢青把长刀交给其他人,背着她前行。
几天后,他们终于看到天际处那横亘在大河畔的熟悉山脉。
亲兵们冲上山坡,“只要看到那几座像馒头的山,说明快到凉州了!只要一天我们就能翻过那座山!我们逃出来了!”
瑶英伏在谢青背上,怔怔地抬起头。
她可以回家了?
可以和阿兄团聚了?
她浑身颤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层里忽地传出几声尖利的啸叫,一只雪白的巨大白隼从云端俯冲而下。
瑶英脸色煞白。
随着白隼的双翅划过半空,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震颤起来,身后传来马蹄踏响。
瑶英回头。
茫茫原野之上卷起滚滚尘土,天际处,一轮红日缓缓坠落,天空血一样的猩红,数百骑身着玄色战甲的壮健骑士策马奔驰,恍如一股黑色洪流,带着吞噬一切的威武气势,朝瑶英一行人扑了过来。
亲兵们目瞪口呆。
数百人的队伍风驰电掣,很快驰到他们近前。
队伍最前方的男人臂膀粗厚、高大壮硕,头戴宽大毡帽,一身黑色织金锦袍,手持一张巨大长弓,淡金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寒芒。
他停在距瑶英不远的地方,唇角斜挑。
“七公主,没想到你能熬这么多天。”
瑶英闭了闭眼睛,轻轻战栗起来。
她想起北戎人的传说,他们驯养老鹰的方式就是熬鹰。
海都阿陵就是熬鹰的高手。
他早就找到她了,一直跟在她附近,看着她忍饥挨饿,看着她饱受折磨,然后在她以为自己能够回到家乡的这一刻出现,无情地扼杀她东归的希望。
前一刻看到希望,下一瞬就陷入最黑暗的绝望,她怎么能不崩溃?
海都阿陵在驯服她。
她无处可逃。
谢青放下瑶英,接过自己的佩刀,拔刀出鞘,站到了瑶英身前。
其他亲兵也默默地抽出佩刀。
海都阿陵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没有动作,似乎完全没把谢青几人放在眼里。
谢青立在瑶英跟前,手中握着自己的刀,面色平静。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们只有区区几个人,他们精疲力尽,饿得头晕眼花。
对方兵马雄壮,精力充沛。
他们这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谢青一字一字地念出当初的誓言:“我愿追随七娘,护她周全,天涯海角,万死不辞。”
不是李家七公主,不是荆南小七娘。
只是他的小七娘。
他回头看瑶英。
“七娘,你认出我了吗?”
瑶英眼中含泪,淡淡一笑:“阿青,我早就认出来了。”
谢青点点头,仍旧面无表情:“士为知己者死,我谢青娘虽是女子之身,亦能秉承先人之志,为护卫七娘而死,谢青娘死而无憾。”
亦无悔。
她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北戎军队,举起长刀。
其他亲兵呆了一呆,继而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对望一眼,哈哈大笑:“古有花木兰,今有谢青娘,能和你并肩作战,我们死后也能和地底下的兄弟们吹嘘吹嘘。”
“真可惜,以前没趁机占点你的便宜……”
“你敢跟她动手动脚吗?她那个体格,一巴掌就能拍死你!”
他们虚弱地喘着气,强撑着一口气,挡在李瑶英身前,绝不后退。
暮色中,他们高大的背影坚定伟岸,就像瑶英身后连绵的群山。
这些普通的人,只因为一个承诺,守护她到如今。
他们把她视作效忠的对象,为她舍生忘死。
她也想回报他们的忠诚。
瑶英站在谢青他们身后,笑着擦了擦眼角。
海都阿陵眯了眯眼睛,抬起那张巨大的长弓,展臂,长弓蓄满力道。
瑶英知道,这场战斗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们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她擦干眼泪,苍白的手搭在谢青的肩膀上。
谢青回头。
“阿青,我们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望着远处骑在马背上的海都阿陵,目光坚定。
“只要能活下去,我们一定有回到中原的那一天。”
谢青意识到瑶英要做什么,一把攥住她的手,吼出了声:“不!”
瑶英看向其他人:“拦住她。”
亲兵们面面相觑。
瑶英挣开谢青的手,拂了拂鬓边发丝:“我是你们的公主,现在我命令你们拦住谢青,你们要抗命吗?”
亲兵们脸上神情震动,挣扎了一会儿,眼中迸出泪光,抱拳应喏。
谢青睚眦目裂,大吼着往前扑:“不!七娘,你回来!”
亲兵们挡在她面前,死死地架住她。
谢青拔刀狂砍,亲兵们无奈,夺走她手里的刀,将她扑倒在地,压住她的胳膊和双腿,不让她动弹。
瑶英朝谢青微微一笑,语气柔和:“阿青,我没事。”
现在的海都阿陵还年轻,不是日后那个征服无数国度的帝王,他有他的弱点,有让他畏惧的敌人。
她总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瑶英从护卫们身后缓缓地走出来,站在所有人身前,面朝海都阿陵。
“我跟你走。”
寒风吹拂她凌乱的衫裙和长发,即使连日奔波煎熬,神情憔悴,她依旧高贵而美丽,似山巅凌雪盛放的花。
海都阿陵挑挑眉,抬起手臂,白隼降落在他胳膊上,叼了叼他的手指头。
他嘴角勾起。
驯服这个汉人公主的过程如此畅快,更甚当初熬鹰的征服感。
……
瑶英成了海都阿陵的战利品。
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他答应留下谢青几人的性命。
被送上马车之前,瑶英回头看一眼矗立在暮色下的群山,层岩叠起,山河壮丽。
她会回来的,她会翻过那巍峨的群山,回到故乡。
……
虽然刚刚偷袭魏朝、和魏朝结了仇,海都阿陵仍然完全不惧魏朝,在距凉州只有一日里程的地方抓到瑶英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带着人马返回。
瑶英被关在安了铁架的马车里,由海都阿陵的亲兵亲自看守。
她终于吃到新鲜的食物。
下午,北戎兵将一个胡婢送到瑶英身边。
瑶英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塔丽擦了擦眼角:“奴记得公主的吩咐,您离开后,奴也趁乱逃走了,不久叶鲁部就被北戎吞并,大王子、族老全都死了……奴刚刚找到安身的地方,部落里的男人就被北戎人杀光,我们这些女人成了他们的奴隶。”
河陇已经被北戎占领,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杀,女人成为奴隶。
塔丽压低声音说:“公主,奴听他们说,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败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这是要带我们回西域。”
瑶英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前,她和塔丽说起流沙河,说起塔丽的故国,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那个遥远的域外之地。
原来荒凉的叶鲁部并不算远离故土,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遥远。
当晚,瑶英被带到海都阿陵的帐篷里。
“七公主怎么会看出我的身份?”
这个在狼群中长大的男人身体壮实,站在长案边,犹如一座雄壮的山,手里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条斯理地剖开一只还未死透的野鹿。
血腥味扑鼻而来。
瑶英站在长案前,淡淡地道:“我听兄长提起过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头也不抬,长刀利落地剥下野鹿的皮,“我确实和李仲虔交过手,他很英勇。”
他话锋一转,“不过李仲虔深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镇守凉州的人是你们的太子,据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间有仇,如果不是东宫设计,你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抬起头,浅黄色眸子在烛火中犹如一对晶莹的琉璃。
“你的父亲拿你交换叶鲁哈珠的忠诚,太子让你代替他心爱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长受伤的时候见死不救,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通风报信?”
瑶英仍是淡淡地道:“因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扬眉:“我能为七公主复仇,等我杀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瑶英冷笑:“不劳王子操心。”
代嫁之后的种种是她和李德、李玄贞之间的恩怨情仇,等她脱身以后,自会和李德父子理清纠葛。
她绝不会和海都阿陵这种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弃义,冷血残暴,小的时候杀死喂养他长大的母狼,只为了用狼皮获取被部落收留的资格。瓦罕可汗待他视如己出,让弟弟收养他,给了他贵族的出身,他却嫌义父懦弱无用。现在他仍然和瓦罕亲如父子,但将来他会手刃瓦罕,屠杀瓦罕的儿子孙子,杀死所有瓦罕的继承人,然后成为北戎新的首领。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帮她复仇?
她若答应了,不止大魏江山,整个中原最后都将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会被海都阿陵无情杀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诚意吗?”
瑶英直视着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说的帮我复仇是踏着数万万无辜百姓的尸骨来达成的,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海都阿陵缓缓剖开野鹿的肚子,“叶鲁哈珠只瞧了你一眼,就魂牵梦绕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原本该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来,他可以借机杀了太子,搅乱大魏,二来,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扰乱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边埋下的暗桩,中原必定生乱,到时候北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灭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叶鲁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个娇滴滴的汉人公主,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凉州作为筹码。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宫宴上看到盛装华服的七公主,才明白叶鲁哈珠为什么会动心。
这样的绝色,应当属于他。
正是她无与伦比的美貌让他才会失了警惕,轻视了这个女子。
海都阿陵啧啧了几声:“我只送出几封信,承诺福康公主帮她复国,她就愿意下嫁叶鲁部,还有她的姑母……那位和亲突厥的义庆长公主,我答应为她复国,她就帮我出谋划策,送出忠仆去中原联络忠于朱氏的旧臣,说动西蜀、南楚攻打你们大魏……”
瑶英慢慢睁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义庆长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
瑶英一语不发,袖中的双手轻轻发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该这么早就带兵攻打中原,朱绿芸当初也不该莫名其妙和胡人勾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原来改变的开端在义庆长公主身上!
难怪海都阿陵对中原各国了解得如此透彻,难怪他人在北方,却能时刻获知南楚的动向,难怪义庆长公主会派忠仆回中原求救,难怪南楚居然会和海都阿陵搅和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阴谋!
义庆长公主和他联合,派细作回中原,一边刺探军情,一边为她寻找帮手,一边搅乱各国朝堂,那个出现在朱绿芸身边、怂恿她下嫁叶鲁部的忠仆,只是其中之一!
那个多年前和亲突厥的公主想要为朱氏复国,居然和海都阿陵结成同盟,险些让北戎人长驱直入。
瑶英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不知道背后还有一个义庆长公主,只在信中提醒李玄贞、杜思南他们提防南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揪出义庆长公主的细作。
海都阿陵轻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们汉人公主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顺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这样的绝色?”
瑶英平复思绪,抬眸,“汉人是人,你们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坏,我不是义庆长公主,不会和王子合作。”
她顿了一下,挺直脊背。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王子利诱威逼,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该同时发兵、和大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的南楚却按兵不同,因为他们知道王子的野心不仅仅只是一个关中,唇亡齿寒,同气连枝,南楚、西蜀的仁人志士虽然一时被王子蒙骗,但等他们获知真相,绝不会和王子这样的人媾和!”
“中原已经一统,大魏很快会平定战乱,南楚、西蜀都将臣服于大魏,山河一统,君臣齐心,北戎固然强盛,大魏也不是没有强将!”
海都阿陵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一勾,“公主的胸襟,本王很佩服。”
瑶英冷冷地道:“王子的胸襟,我也很佩服。”
海都阿陵愣了一下:“公主佩服本王?”
瑶英嘴角轻翘:“王子不是瓦罕可汗亲生,为了报答可汗的养育之恩,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这一次王子为可汗夺得多少土地?”
海都阿陵脸色微微僵硬。
瑶英察觉到他的怒气,心里暗暗道:果然,海都阿陵很忌讳他的身份,他终究不是瓦罕的亲子。
海都阿陵似乎无言以对,停下手里的动作,示意瑶英可以离开了。
瑶英转身,拂袖而去。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叫来谋士,随手抓起一块布巾擦拭刀上的鹿血,“七公主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
谋士点头。
“她一个娇弱女子都有这样的胸襟,中原人果然个个都如此吗?现在果真不是攻打中原的好时机?”
谋士斟酌了一下,尽量用海都阿陵听得懂的句子道:“魏国虽然建立不久,但是深得民心,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楚偏安一隅,外面看着风光,内里早就朽透了,不是魏国的对手,放眼中原,没有其他势力能阻拦魏国统一南北。”
海都阿陵皱眉思索。
他不是瓦罕的亲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一切战功,能换来什么?
假如他继续留下攻打中原,就算夺得关中,瓦罕也不会把关中分封给他,瓦罕心里只有亲儿子。
他必须先在北戎内部站稳脚跟。
中原迟早是他的,不必急于一时。
太子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不在乎七公主,二皇子和七公主相依为命,他留着七公主,日后自有用处。
海都阿陵下定决心,吩咐谋士:“从明天开始,命各部丢掉辎重,尽快和我叔父汇合。你留下治理河陇,别让其他王子派来的人抢了我的战果!”
谋士应喏。
……
第二天,行进中的队伍速度陡然加快。
为了赶路,队伍直接弃了大车,瑶英被几个身强体壮、骑术精湛的胡女带上马背,跟随着队伍向西方疾驰。
他们穿过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穿过祁连山脚下的茫茫原野,来到八百里流沙前。
莫贺延碛,据书中记载,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
瑶英每天由胡女照料着,穿过沙漠的路上没吃什么苦头,只怕谢青他们受苦。
他们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跟在队伍最后面行进。
每当队伍停下休息,瑶英就找机会和俘虏们说话,想请他们帮忙带话给谢青,奈何几个胡女看管得太严,那些俘虏又不会说汉话,她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无功。
穿过八百里沙河,再往北,就是伊州了。
前朝生乱,伊州为杂胡占据,曾依附于西突厥、吐蕃等不同势力,如今伊州在北戎治下,北戎牙帐眼下就设在伊州。
离伊州越近,路上不断有北戎哨探送来瓦罕可汗的信,海都阿陵忙于应付瓦罕可汗,每天不见踪影。
塔丽告诉瑶英,瓦罕可汗这半年来一直围攻王庭,不久前再一次败于佛子之手,怒急攻心,突然病倒,不得不退守至土城,所以海都阿陵才会急着赶回伊州。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
……
西域地域广阔,气候恶劣,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绿洲散落其间,每个绿洲供养的人口有限。
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西域不容易产生一个强盛的、拥有强大军力的王朝,他们根本无力豢养大批兵马,所以当北戎来袭时,各个部落如散沙一般,无力抗衡。
当年北戎征服西域,势如破竹,北戎可汗认为可以在短短几个月内踏平整个西域。
北戎所向披靡,骑兵所到之处,大小城邦、部族尽皆臣服。
瓦罕可汗志得意满,决定趁势一举攻下那座传说中的圣城,让那个佛子成为他的阶下囚。
所有人都认为瓦罕可汗将会顺利攻克圣城,俘虏佛子。
然而那一战,拥有强大骑兵的瓦罕可汗竟然输了。
三万人对佛子的两千人,不仅大败而归,还丢盔弃甲,不可一世的瓦罕可汗跌下马背,差点被自己的坐骑踩死。
那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让十三岁的佛子昙摩罗伽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同时在瓦罕可汗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这位骄傲的可汗急于走出失败的阴影、重振士气,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一场败仗以后,北戎军队只要和王庭军队、尤其是效忠于佛子的中军对敌,总会出些差错。
当再一次败于昙摩罗伽的中军后,瓦罕可汗开始怀疑昙摩罗伽是不是真的会神通法术。
这成了瓦罕可汗的一块心病,从此以后,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和王庭对敌。
西域北道因此太平了十年。
而那两场战役,海都阿陵都紧紧跟随在瓦罕可汗身边。
瓦罕可汗的心病,也是海都阿陵的心病。
两代可汗都败于昙摩罗伽之手,都对圣城泛起嘀咕,都不敢轻易对圣城发动攻击。
昙摩罗伽活着的时候,不论是瓦罕可汗还是海都阿陵都没能攻破圣城。
直到昙摩罗伽病逝,海都阿陵大笑数声,对部下道:“没了佛子,圣城还是圣城吗?”
当即清点人马,带兵围剿圣城。
不久,王庭覆灭。
……
瑶英回想北戎和王庭之间的争斗,可以确定,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都怕昙摩罗伽。
这一次瓦罕可汗鼓起勇气,派依附于他的部落袭扰王庭,他只在外围围剿,不仅没能如愿攻下圣城,还直接气病了,消息传出,北戎骑兵只会愈加相信那个传言:谁敢攻打圣城,谁就会遭天谴。
海都阿陵和他的叔叔一样忌讳昙摩罗伽,北戎大败,他忙于料理军务,暂时想不起她,她正好可以寻找机会逃跑。
然而不等瑶英找到时机,这一日,几个胡女忽然把她押送到海都阿陵的帐篷前。
帐篷前的空地上竖了根长杆,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被绑在长杆前,鲜血顺着袍角淌下来,沙地上一滩污血。
瑶英的视线落到那人脸上,浑身直颤。
海都阿陵挑起帘子,走了出来,手里提了把刀,他右边脸颊上有道伤口,血还没止住,半边脸上都是血。
他面色阴沉,大踏步走向谢青。
瑶英飞快扑上前,几个胡女一拥而上,将她牢牢抱住,不让她上前。
海都阿陵回头看一眼瑶英,抹了抹伤口,嘶了一声,举起长刀:“七公主,不是我不遵守承诺,你的人竟敢刺杀我,就别怪我狠心了。”
眼看他要一刀斩下谢青的头颅,瑶英脑中电光石火,飞快转过一个念头。
“我认识昙摩罗伽!”
长刀刚刚挨到谢青的脖子,突然硬生生停了下来。
瑶英心中一喜:海都阿陵果然怕昙摩罗伽!
海都阿陵浅黄色的眼眸掠过异色,转过头,凝眸审视瑶英。
昙摩罗伽的名声西域无人不知,但是他们通常尊称他为佛子或者师尊、法师,寻常人只知道昙摩罗伽姓昙摩,不知道罗伽这个名字,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昙摩罗迦的全名。
七公主一个汉女,怎么也知道昙摩罗伽的全名?
瑶英定定神,迎着海都阿陵怀疑的视线,平静地道:“王子有没有想过,王庭的商队怎么会出现在凉州附近?”
海都阿陵眉头轻皱。
当他得知大王子劫杀昙摩罗伽的商队,确实曾想过这个问题:昙摩罗伽的人为什么会跨越流沙河,出现在凉州一带?
佛子高贵圣洁,除了几次领兵作战,从不踏出佛寺一步,他想了很久也没想不出原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
现在瑶英一提起,海都阿陵立刻想起此事。
海都阿陵故作轻挑地道:“难不成是为了你?”
瑶英点点头:“不错,是为了我。我刚刚下嫁叶鲁部,昙摩罗伽的商队就出现在附近,难道这是巧合?”
海都阿陵眉头皱得愈紧。
瑶英强撑着没有发抖,继续睁眼说瞎话:“我不仅认识昙摩罗伽,还和他交情匪浅,当初我之所以愿意和李玄贞做交易,就是因为知道昙摩罗伽会派人来救我。你放了我的亲兵,将我送去昙摩罗伽身边,我可以说服他和你达成同盟。”
海都阿陵一笑:“我为什么要和佛子达成同盟?”
瑶英冷静地道:“瓦罕可汗很快就会和昙摩罗伽立下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约,等可汗回到牙帐,王子这个没有瓦罕可汗血脉的人,怎么和其他王子相争?你就甘心臣服于其他王子之下?”
海都阿陵收起笑容,浑身外露的气势慢慢收敛,看去好像敛起了怒意,眸子里却闪烁着阴沉的杀意。
阴森冷郁。
这一刻的他才是最危险的。
瑶英冷汗淋漓,余光扫一眼谢青,继续道:“你放了我,我劝说昙摩罗伽和你结盟,若瓦罕可汗身死,你肯定会被其他王子诛杀,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海都阿陵一语不发,手中的长刀换了个方向,对着瑶英斩下。
这个女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能留!
胡女们吓得惊叫,立刻抱头躲开。
冰冷的寒光罩了下来,瑶英浑身发软,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里,强迫自己直面海都阿陵:“你就不怕昙摩罗伽为我复仇?”
海都阿陵手上的动作一停。
就在这时,马蹄哒哒响,几个北戎士兵翻身下了马背,匆匆跑到帐篷前:“大王,可汗要和佛子订立盟约!”
海都阿陵一怔。
士兵跑到近前,取出信,抱拳道:“可汗已经出发去沙城了,请大王一同前去。”
海都阿陵收起长刀,接过信,发现上面所写和瑶英刚才说的一样。
瓦罕可汗重病,族中巫医说他很可能遭到了佛子的诅咒,军中人心惶惶,瓦罕可汗无奈,决定先和昙摩罗伽讲和,北戎和王庭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北戎想征服西域,必须攻下圣城。
不过魏国公主怎么会未卜先知,知道两国要订立盟约?
海都阿陵心中震惊,脸上却不露出,收起信,冷冷地瞥一眼瑶英:“带她下去。”
不管这个公主有什么古怪,他留着她肯定大有用处。
如果她真的和昙摩罗伽认识,更好不过。
海都阿陵拿着信匆匆离开。
不等胡女靠近,瑶英终于支持不住,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