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听见三福问他,便说:“怎么不可以?”
张抗抗手里还拿着那五毛钱,仔细想了想,便把孩子们都叫过来,说:“来,你们站好。”
张抗抗想了想她之前去供销社看的物价,五分钱可以买五颗水果糖,两颗奶糖,一张大饼,也可以买两支铅笔,或者是一本作业本,夏天的话还能卖一支冰棍。张抗抗就知道,这一毛钱的话对于孩子们来说用处可大了。
四个孩子站在张抗抗面前,老老实实的抬着小脸看张抗抗。便听见张抗抗说:“这样吧,从今天开始,我每个月给你们一次零花钱,一人一毛,你们自己想怎么花怎么花,想买糖的买糖吃,想买本子和笔的就买本子和笔。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已经上学的大福和二福,我会去检查你们的本子,如果我发现你们好久不在本子上写字,或者本子用完了,你们不去买,拿着钱买了别的。那么我就不再发给你们零花钱了。”
张抗抗看着四个人说:“懂了吗?”
二福第一个不相信,眼珠子都要瞪着瞪出来了,立刻问:“每个月都给一毛?真的?”
张抗抗点头:“真的。当然,你们可以全部花掉,也可以攒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们突然需要一大笔钱呢。反正就是支配全凭你们。好好不好?”
四个孩子猛点头,“好好。”
张抗抗拿着手里的五毛钱,每人发了一毛。最后剩下一张说:“这一毛是五福的。既然我们要发,那五福也要发,她的钱我给她攒着。”
四个孩子每人拿着一毛钱,脸上都带着笑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又的确是真的,至少这一毛钱是拿到手了。
张抗抗转念又怕自己别突然不赚钱了,那每个月都发零花钱这一说法下个月可能就要打自己的脸,她虽然有信心带着孩子过好日子,但这个时代毕竟不是她说了算,有太多的禁锢在里面。可张抗抗话都已经说出来了,自己打肿脸充的胖子,想再瘦回去,那也得等肿自己消了。张抗抗实在不想看到孩子们失望,想着不管怎么样也要逼一逼自己,就想上辈子,她决定贷款买房子之前,她就怕那么多的房款自己还不了,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她下决心逼自己一把,才狠心买了一个小户型。可后来她发现,如果不还房款她每个月也是月光,还了房款,虽然月光,但她至少有了自己的家。
张抗抗想到这里,就暗自给自己打气,不就是四毛钱吗,她如果连四毛钱都赚不来,以后怎么养这些孩子?她决定拿着四毛钱当成自己的房贷,逼也要逼自己一把。
然后张抗抗又意识到,她少算了一毛,还有一个五福呢,四毛变成了五毛。
几个孩子已经在那里开始打算要怎么花这一毛钱了。
三福最简单,周励上次给她的糖她还有呢,她的一毛钱她准备去买一个本子,两支铅笔。
四福脑子里想了很多,他最想要的是供销社里的那张大饼。
二福和四福不谋而和,他也想尝尝那大饼的滋味。
大福想了许久,想着要把一毛钱攒起来,就像张抗抗说的那样,万一有什么事需要用钱呢。就算他没有,他的弟弟妹妹需要的话,他作为大哥,也要未雨绸缪。
大福想好了,就跑到卧室里,把他的一毛钱塞进了他的枕头套里。
大福使劲拍一拍自己的枕头,高兴死了。
看看时间,他和二福也要去上学了。
张抗抗在外面叫他们一声,说让大福帮个忙。
大福连忙跑过去,就看见二福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
“这是什么?”大福问。
二福回答:“是药。”
张抗抗从屋里走出来,对大福说:“你们上学的路上顺路给你们周励叔叔把药带着吧,他早起走的时候没拿药,万一再烧起来就坏了。”
张大福记得张抗抗之前说的那句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是一家人的话,他也不推了,点点头说声好,就和二福走了。
周励中午照例躺在地上休息,只不过这次不是他自己,赵永红和冯坤都来了,两个人怕他不舒服,下了工就来找他,又不让他动,去给他打来饭,三个人坐在一起吃。
冯坤吃着饭,把手往周励额头一搭,试试体温道:“感觉还是有一点热啊。”
周励摇一下头:“不热了,好了。”
赵永红看他穿着的军绿色的背心,右边肩膀上还是青紫一块块的,上面的血痕还很明显,就问:“药是不是没带?”
周励扒拉一口饭,搪塞一句:“用不着。”
赵永红就想在他后脑勺给他一巴掌,可赵永红不太敢,她敢随时给冯坤一巴掌,可不敢这么对周励。周励这个人,赵永红总是有那么一点怵。
周励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他看着那碗里的大锅菜觉得实在没什么滋味,是的,他是有那么一点点馋,可是这菜也太没有滋味了。说是炖的大锅菜,用什么炖的就不知道了,周励觉得大队为了省钱,肯定一点油也没舍得放,就拿白水煮了煮菜,最后撒上一把盐拉倒了。
而且这才炖的吧,都烂了,一筷子夹起来,菜叶子立刻滑了下去。
周励拿着筷子划拉几下,就不想吃了,心里想的都是张抗抗做的那些饭的滋味。
赵永红看出来周励胃口不好,便说:“随便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晚上回去再做你想吃的。”
周励想了想只能这样了,只能又咬一口窝头。
三个人吃完饭正休息着,就看见大福和二福找来了。
二福跑的快,跑到周励跟前时,周励还愣了一下问:“你怎么来了?”
二福指指后面的大福说:“我大哥也来了。”
周励看一眼大福,见大福远远的停下了脚步,就站在那里看,于是问二福:“你来干什么呢?”
“哦,对了,我师傅说让把药给你拿来。”二福道。
周励把药接过来,这才想起来张抗抗让他们叫她师傅的事,笑着说:“谢谢你了。”
二福眼睛看一下周励的小腹道:“不用谢,你教给我怎么练那条条肉就行了。”
周励摸一下二福的头笑道:“行,等你长大了,我就教你。”
二福眼睛转的很快,想了想便说:“你骗人。”
周励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二福便说:“我听人说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呢,还说我长大了再教我,那时候你们早就离开打渔张了。”
二福一句话,把三个人都说的愣住了。
周励叹口气,道:“那你放心,我走之前也会把这个都教给你再走的。”
二福便伸出手,“那拉钩。”
周励只能把自己的小手指挂在二福的手指上,“好,拉钩。”
然后拍一下二福说:“快走吧,别迟到了。”
二福听了,离开跑去找他哥了。
二福走了,三个人眼睛都看向远方,心思也沉了下去。
是啊,他们一起来的知青,已经有不少通过各种关系回城了,他们至今没有任何机会回去。
尤其是赵永红,她家里的条件根本让她无法选择,不要说回去了机会了,就算有机会回去,她都想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至少给家里省了口粮不是。
赵永红看看冯坤,又看向周励,无奈的问一句:“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周励目视前方,他的目光沉重,显然一副不会回答的表情。冯坤则是啧了一声,忽地站了起来,眼神一暗,然后又转向赵永红问:“回去能怎么样,不回去又能怎么样?”
赵永红说:“每个人都想回城的吧。谁愿意在这里待一辈子?”
赵永红说着话,就看向冯坤的眼睛看向了她身后,赵永红顺着冯坤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张店向这边走来。
冯坤有点不太高兴,盯着张店说:“或者有人就想让你留下,一辈子待在打渔张呢。”
张店在地头人休息的地方已经转了一大圈了,最后再找到这里来,就看见他们三个又聚在了一起。
张店手里拿一个西红柿,洗的干干净净的。
他朝赵永红走了过来,毫不在意冯坤和周励看他,就把西红柿递给赵永红说:“给。”
赵永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张店便弯一下腰把西红柿放在了赵永红的碗里,然后又看了冯坤一眼,才转身离开。
张店每天下了工几乎都会给赵永红送点什么东西,有时是一杯浓茶,有时是一两块糖,有时是一杯凉凉的白糖水,有时就是各种洗干净的果子,各种不同的果子。
张店每次找到赵永红时,也从不多说什么,给赵永红她不接的话,就直接放在她身边,转头就走。
赵永红也和他谈了多少次,可张店就一副要不要是你的事,送不送是我自己的事的态度,坚持了很久。
一开始赵永红还不习惯,觉得这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可时间长了,不要说她,就是赵永红身边的人都已经习惯张店的存在,有一天稍稍来的晚了,大家还都会惦记着,今天张店怎么还没来。
这种习惯其实是很可怕的东西。
时间长了,连赵永红都怕了。
她自己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虽是城里来的,可在那个大城市,几乎没有她可以站的住脚的可能。她自小就守着常年患病的父亲,一家人全靠母亲一个人在工厂做工。
赵永红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是亲眼看着她妈的背是怎么一点一点弯下去就再也挺不直的。
她极度渴望着回城,又害怕回城。
赵永红收到她妹妹写来的信,在她下乡后,她弟弟顺利去了她妈的工厂上班,妹妹还闲在家。
赵永红妹妹年龄比她弟弟大,若按年龄顺序,去工作的也应该是她妹妹,可在预料之内,她弟弟拿下了去工厂工作的唯一名额。
赵永红的妹妹为此还写了信给赵永红,说她也想下乡了,她只有这条路可走。
赵永红知道,即使她回了城,工作的事情也是过眼云烟,她家没人没钱,就这一个名额也是争取了多久,厂子看她家可怜才给的。
赵永红有时就想,那样的家,她其实不回去,也是挺好的。
所以,在她慢慢习惯张店对她好的那一刻,她就走进了一个自我挣扎的怪圈。
她不甘心这辈子就待在打渔张了,又对自己回去后的日子更加恐惧。
赵永红低头看一眼那碗里的西红柿,只觉得红彤彤的诱人。张店好像是怕她嫌不干净,又刚刚洗过了,上面还带着点水珠。赵永红把手伸过去,拿手指轻轻一点,那水珠就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小水条,顺着那光滑的果皮滑了下来。
赵永红看着那流下来后就剩下一道痕迹的水渍,被风一吹,很快就不见了。
赵永红呆呆地看着那消失的水珠,心里一阵感慨。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起初完满,然后被生活蹉跎的变了形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赵永红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丧了,她在这个地方被磋磨的没有了一点点精神,甚至还会偶尔冒出就这么过一辈子其实也挺好的想法。
赵永红恍然抬起头,那一瞬间,就看见了冯坤。
冯坤正在看她,看着她发呆,看着她伸手把水珠弄没了,看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算赵永红没有说,冯坤似乎也能懂她在想什么一样。
希望是什么,是你能看得到太阳的那一刻起,能看得到火苗的那一刻起,腾腾燃烧起来的。
而在打渔张的日子,时间就像看不见一样,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昨天的事,被这种机械式的重复磋磨着,早就不想再抬头去看那天上的太阳了。
赵永红抬头看着冯坤,冯坤也在看她,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赵永红突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冯坤说:“我觉得,我应该快些回家。”
周励转头看她,“回去干什么?”
赵永红喃喃道:“我想去见张抗抗。我要见她,我要再和她谈谈。”
张抗抗想着周励昨天还在发烧,晚上实在不能再随便吃了。她等中午孩子们去上学的上学,睡觉的睡觉,盛了小半盆的白面,发好了面团,蒸了一小锅的花卷。
花卷里面抹了一层用油、盐、葱花、花椒粉混合成的调料,蒸出来又软又香。
张抗抗又从后院薅了一大把菠菜,洗的干干净净后,切碎了,外加打散的两个鸡蛋倒进锅里,煮了一大锅的菠菜蛋汤。
等周励他们回来后,就闻到了蛋汤的味道。
周励洗着手,用力吸了下鼻子,对身边的冯坤说:“我闻到了香油味,晚上好像是咸汤。”
冯坤也闻到了,说:“是一股咸香的味道。”
张抗抗和赵永红已经把碗都端了出来,每人一碗菠菜蛋汤,中间放的是一小筐的花卷。
孩子们看见都要馋的流口水了,好久不吃纯白面的馒头了,这次蒸的又是花卷,便一人拿一个就开始啃。
二福吃的最香,他一口要下去,就看见花卷里面露出大大咸香的葱花,便叫道:“这个太好吃了。”
“我也喜欢吃。”四福也说,“娘,真的好吃,又香又有味道,不用吃咸菜了。”
张抗抗看着他们吃那么香,欣慰道:“好吃就多吃点,你们好好吃饭,才能长大。”
二福就在一旁说:“娘,我们老师说我胖了。还有宝华,以前他比我高好多,现在我快赶上他了。”
张抗抗笑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好好吃饭,就能长点肉还能长高。”
张抗抗说着,就对四福说:“尤其是四福,你现在要多喝奶,每天挤出来的奶,你和三福能喝点就喝点,知道了吗?”
四福一听到羊奶就皱眉头,他实在不喜欢那个味道,不过,放点白糖的话,他勉强可以喝下去。
可四福最听他娘的话了,他的哥哥姐姐都不太听话,他如果再不听,他娘就得难过了吧。
四福想到这里连忙说:“娘,我饭也好好吃,奶也好好喝。”
张抗抗笑道:“那就行。”
张抗抗刚说完话,就听到屋里五福突然哭了起来,她立刻站起来就往屋里跑。
冯坤看着张抗抗连饭都不能好好吃,就说:“哎,肯定是五福醒了。”
周励看着张抗抗慌忙往屋里跑,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张抗抗的背影消失在堂屋,他才又咬了一下花卷。
这一口花卷又软又香的。周励知道,这是张抗抗特意为生病的他做的。
周励咬完了花卷,看一眼坐在一边的赵永红,赵永红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在游离,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现在也是,手里捏着一个花卷,却不往嘴里送,一双眼睛都直了,一直盯着面前的那碗汤。
不一会儿,张抗抗就把五福抱了出来,她抱着五福先去了厨房,再出来手里端了一个小碗,里面是热好的羊奶。
张抗抗抱着五福坐下,笑着说:“这孩子,一到饭点就醒,也是聪明死了,知道我们都吃饭呢,她也要起来吃饭。”
张抗抗笑着逗五福:“是不是啊,小友善?”
赵永红干净把汤喝了,然后对张抗抗说:“来,把五福给我吧,我抱着她。”
张抗抗看赵永红就吃了那么一点,便说:“你就吃这一点?”
赵永红摇摇头,勉强撑起精神,笑着对张抗抗说:“我不饿。”
说着,赵永红就把小友善给抱走了,张抗抗连忙看向周励和冯坤。
周励低着头喝汤,张抗抗看不出他的表情。
倒是冯坤,他是个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人。此刻他扭着头看赵永红逗五福,愁容密布。
张抗抗不知道他们都在发愁什么,只是能略略猜一下,于是等孩子们都吃完了饭,张抗抗让他们都出去玩去了。
周励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要洗碗,冯坤想着他肩膀还在发炎,昨晚烧的那么高,就去搭把手。两人也是特意留下空间给张抗抗和赵永红。
赵永红心不在焉的看着怀里的五福,心思早就飞走了。张抗抗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情,便把五福接了过来,问:“永红,你是不是有心事?”
赵永红眼睛看着地面,看着看着话还没说,就先流了泪。
张抗抗看着赵永红的眼泪啪嗒嗒的往下掉,就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赵永红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那是怎么了?”
赵永红缓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就是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要往哪儿走,感觉陷入黑夜里一样。看不见未来。”
张抗抗这才恍然。
她上辈子听家里长辈说过他们的一些经历,的确,这个时候,知青们都是迷茫的。他们带着所有的希望下了乡,意气风发的到了这个广阔天地,却残酷的发现这里并没有他们可以有所作为的条件。
他们每日睁开眼忙的就是各种农活,为了糊口,手脚都被厚实的泥巴缠住了,他们伸不开腿,也张不开手臂,在黄土地上一日一日的熬着,看不见前路,也看不到去处。
张抗抗大概能猜出赵永红的想法,也知道她的困惑和无助,想了想,突然想到妮娜的事,便打算和赵永红说一说。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妮娜吗?”张抗抗说。
“记得。这个名字很特别,就是那个考上文工团的,对不对?”赵永红记得这个名字。
“是。她的朋友不是来找我剪头发了吗,然后她们剪头发的时候一直在谈论妮娜的事。”
赵永红看向张抗抗,勉强笑了一下说:“那她肯定是很受欢迎了。能考上文工团,肯定特别漂亮。”
张抗抗点点头,“对,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很漂亮,穿的也好,看起来家庭条件应该很不错。”
“不过,那天我听她的几个朋友一直和我讲她的故事,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了。”
张抗抗说着,低头看一眼五福,五福正晃着大拇指要往嘴里塞。
张抗抗连忙拿毛巾把她的手指擦一擦,五福被张抗抗这么一擦,有点急,小腿立刻蹬了起来。
周励已经洗好了碗,走到张抗抗身边,看着五福到处踢,便笑了,对张抗抗说:“给我吧,让我抱着她转转,肯定是呆烦了。”
张抗抗想着周励肩膀上的伤,立刻说:“不用了。”
周励已经把五福从张抗抗怀里抱了过去,眼睛看着五福时,嘴角不自觉又翘起了,他回眸看一眼张抗抗,说了声我没事了。
张抗抗只能点头说好。
周励和冯坤一起带着五福出门找大福他们玩去了。
张抗抗再回头看赵永红时,赵永红正抬着眼睛,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张抗抗看着赵永红说:“我和她只见过一面,第一眼看上去,她就属于那种天生会发光的女孩。那天她来的时候告诉我,她考了三年才考上。她说的云淡风轻的,我当时还以为她家里应该都很支持她。没想到后来我听她的朋友说,她也是被她妈妈逼着去相亲无数次的人,用妮娜自己的的话来说,她相亲时见过条件很好很好的人,她随时都可以放弃自己的梦想,走进一个她要奋斗多少年,也不可能有的家庭。可她没有,她整整考了三年,而第一年考完,她就受伤了,腰伤腿伤各种伤。她的朋友说,当她第二年坚持继续考的时候,她爸爸就一气之下把她赶出了家门,她就在姑姑家住着。然后她又一次落考了。当她所有的朋友,都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又一次报考了。就这样,她咬着牙坚持了三年,在各种伤病的困扰下,最后,她成功了。”
“她的朋友说这些事的时候,好像在说一个传奇,在她们眼里,她根本不需要受这些苦的。而且整整三年里,她从来没有对人抱怨过什么,她身边报考的朋友一个个放弃时,只有她总是面带微笑,每天刻苦训练。有人故意挖苦她问她,爸爸妈妈让她回家了没有。她就说,还没呢,他们指不定多想我呢。”
张抗抗看着赵永红的眼睛,说:“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条件那么好还那么努力,这才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也是她成功的原因。”
“我们也可以的。”张抗抗眼睛闪亮亮的,“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好运哪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可在那一天来临时,我们要做好十足的准备,只有那样,运气才不会白白溜走。”
张抗抗继续说:“要保持奔跑的状态,才不会被落下。永红,我们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出路,你会有,我也会有,只要我们相信,努力去找,就会有的。”
赵永红只觉得自己突然充满了力量,那些茫然突然就消失殆尽了。她看着张抗抗激动道:“我就说,我就说要找你谈。要不然,我可能真的就脑袋一热,随便找个人嫁了。”
张抗抗笑道:“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有想不通的时候,这时候,就需要朋友在身边了。对了,你知道吗,妮娜还托她那些朋友给我留了地址,要我写信给她,她说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赵永红立刻问:“真的吗?你什么时候写?我也加入好不好?”
“当然可以,我给她写信的时候就把你介绍给她,要不然,我们一起写信吧。好不好?”
周励抱着五福去找大福他们,刚出门就看见宝根手里提着一只鸡往外走。周励连忙喊他们一声,问他们这是去哪里呢。
宝根指一下后面对周励说:“你问我娘吧,我娘说让我们跟着她走,她马上就出来了。”
周励就看见蒋春梅也出来了,手里也提一只,看见周励也顾不上打招呼,就对宝根说:“还不快点。”
周励连忙问:“大姐,你们干什么去啊。”
蒋春梅见是周励,便小声道:“隔壁大队正收鸡呢,我把这两只卖了去,老了,不咋下蛋了,卖了喂能下蛋的。”
“哪里有收的啊大姐。”周励连忙问。
“出了村子隔壁那个就是,我不和你说了啊,晚了人就不收了。”蒋春梅说着就喊宝根赶紧跟着她走。
周励听了,想一想,连忙把五福给了冯坤,“你把五福送回去吧,我有点事。”
冯坤就问了:“你有什么事啊。”
周励没回答,喊一嗓子大福,摆摆手让他赶紧过来。
大福一跑过来,其他三个孩子也来了。
周励就对大福说了:“还想多养鸡不?”
大福巴不得呢,家里就两只母鸡,产的蛋都不够吃的,当然想多养了。周励就说:“那走吧,咱买鸡去。”
大福愣一下,问周励:“去哪里买?”
周励说:“跟我走吧。不,看见宝根了没,你们追他去。”
周励和大福他们也不知道去了多久,再回来,手里多了八只母鸡。
大人小孩子手里都提着鸡回来,兴高采烈的站在张抗抗面前。
张抗抗看着这么多鸡,都傻了,问大福:“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鸡啊。”
张大福说:“买来的。”
张抗抗就不明白了,“从哪里买的,一下子能买来八只?”
大福看周励一眼,说:“还是你说吧。”
说完,他就带着弟弟妹妹把鸡带后院去了。
周励洗了一遍手,觉得还是有味道,又洗了一遍,这才给张抗抗解释。
“我听蒋大姐说有收鸡的,我就想,既然有收鸡的,就能去买。我就在那里等着,等着他们收完了,准备拉着鸡走了,我就问他们去了,说想买,让那负责人偷偷卖我几只。”
张抗抗便说:“他能卖给你?”
“这不是都拿来了吗。”周励说,“本来他是不卖的,可知道我不是那大队里的人,又听我说愿意每斤多出五分钱,他就偷偷卖给了我八只。别说,那人还挺好的,帮忙找了点最能下蛋的鸡。一会儿你去看看。”
张抗抗从心里服气周励,人买个鸡那么困难,他出一趟,买来了八只。
张抗抗就说:“多少钱,我把钱还你。”
周励笑道:“你的意思是,这鸡下了蛋,不让我吃?”
张抗抗立刻摇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完了。我买的鸡,你还要给我钱,那不就是不让我吃鸡蛋的意思?”周励看着张抗抗说:“你别算的那么清了,好不好,就医院的钱,你攒了一点立刻还给我了。这鸡也要给我钱,是不是想让我也交个房租什么的?”
张抗抗被周励说的也笑了,知道他也是好意,便说:“好好,我不给钱了,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周励擦干净了手,对张抗抗说:“我去后院看看去。”
周励到了后院,就看见大福他们正围着鸡转圈圈。
周励看着几个孩子围着鸡高兴的不得了,二福就一直在说这么多的鸡,一天得下多少蛋啊,那岂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一个鸡蛋。
三福就说了:“可美的你吧,哪里能天天吃鸡蛋啊。”
张抗抗也走到后院想看看这些鸡,就见十只鸡都被大福他们撵进了鸡窝,一下子多了这么些,还挺派气。
张二福见张抗抗来了,立刻对张抗抗说:“师傅,你看这些鸡,周励叔叔说是奖励给我们的。说我给他掀背心了,谢谢我。”
张抗抗看向周励,问:“是吗?”
周励笑道:“就是奖励他们的。大福给我擦身子,三福四福也很关心我,还有,二福和大福还去给我送药,我很高兴。就想啊,这么高兴给孩子们买什么啊,想来想去,二福最喜欢吃鸡蛋了,那就买□□。”
周励说笑着,话音还没落,就被二福纠正道:“叔叔,那药是我师傅让给你送的。”
二福说完,张抗抗立刻就愣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二福会突然这么说。
周励就站在她身边,后院没有灯,黑乎乎的,张抗抗看不清周励的表情,她也不敢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张抗抗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就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这还没走,就听见黑暗中周励低沉着声音道:“我知道。”
张抗抗的心像被那声音猛烈撞.击了一般,感觉自己突然无所遁形,好像连自己都没觉察的心事却被人先发现了似的,惊慌失措又惴惴不安。
她不敢去看周励,也不敢再去听他的声音,只觉得那些孩子们高兴的叫声、笑声突然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她心脏狂跳的声音。
张抗抗一惊,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说完全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吗?
可张抗抗再有种,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
一个小寡妇。一个生下遗腹子的小寡妇。一个生下遗腹子又带着四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艰难生活的小寡妇。
张抗抗不能再继续往下想。
她是一个新女性,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女性是没错,可她有自我认知,就因为她有那些知识,她才有那些自我认知。
她来到这里,就想着怎么带着这几个孩子过好生活。
至于男人,她想也不敢想。
更何况是周励呢。
张抗抗立刻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心事。她认真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个不字,然后匆匆站了起来,想快点逃开才好。
周励眼看着张抗抗站在那里呆滞了好久,又看着她再次落荒而逃,周励皱起了眉。
他的那句“我知道”不是脱口而出,他是有意的,或者是故意要说给她听的。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励只觉得当时他的心在做主导,那一瞬间,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大脑一片空白,就说了出来。
周励看着张抗抗离去的背影,狠狠拧了自己一把。
他突然恨自己太草率了。
这样的随口而出,和外面那些男人对她的态度又有什么不同?
他说出的话,她能接受吗?
他是用真心在说,可张抗抗能用真心去听吗?或者说,她敢吗?
周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混蛋,眼前是张抗抗刚刚离开时倔强又孤单的背影,那背影好像定格在自己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这样的一个女人。
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又那么漂亮、可爱。
周励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张抗抗了。
周励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直到赵永红走过来,问他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时,周励才缓过神来。
周励看一眼赵永红,即使不看她,他也能听的出赵永红的语调,是开心的,是放松的,是充满希望的。
和下午的时候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周励好奇道:“你好了?”
赵永红抿嘴笑道:“说的我跟病过一场似的。”
“你那样比生病还严重好不好。”周励也放心了,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便问:“张抗抗是不是有什么魔力,你那么久的心结,压抑了那么长时间的想法,怎么和她谈了一会儿,就完全没了。她这么神吗?”
赵永红点点头:“她大概真的是有魔力吧。我觉得。”
周励也不知道张抗抗是不是有什么魔力,能把赵永红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又能把他轻易的拽了下去。
然而这个夜,就在四福的一声尖叫中彻底结束了。
刚刚买来的母鸡,突然下了一个鸡蛋。
四福从鸡窝里掏出那颗蛋,高兴的在院子里飞跑了起来。
二福和大福在后面跟着四福疯跑,二福就在想,这颗蛋到底要怎么吃了才好。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八日。
张抗抗的理发店又迎来了新的生命。
继妮娜和她的朋友纷纷而至后,打渔张附近公社的妇女儿童来的越来越多了。
这其中年轻的姑娘最多,她们大多刚刚工作,有的开始谈起了对象,就算在这样的年代,女人的爱美之心,也不会被淹没。
慕名而来的年轻女子越来越多,张抗抗的理发店一时之间竟忙不过来。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张抗抗这个小寡妇,赚钱了。
更有好事的,闲着皮疼就来张抗抗家门口坐着,为了数一数今天又来了几个外地人剪头发。
他们知道,张抗抗剪一次头发一毛钱。
好事的人,在地上画起了竖线,来一个人,就是一毛钱。一天结束后,他们再数一数,今天张抗抗又赚了多少钱。
外面的传言越来越多,这个女人,果然,克死父母克死男人之后,她开始发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