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归墟山谷, 金珠跃海, 耀芒穿林。
屋内的床榻上,楠艾却没往常晨间醒来时的惬意与舒心。她抱着老祖,两手两脚将他缚得紧, 就差要把自己镶嵌进老祖身子里了。
今日已经是第十日......
从昨晚, 她就没松开过手, 两眼瞪得跟铃铛似的圆, 心跳更是紊乱了一宿, 生怕那位父亲突然出现把她抓走。
这几日她基本没睡过, 战战兢兢地度过一日日, 随着时间临近, 愈加惶惶不得安宁。如同要上刑的囚犯一般,忐忑难熬。
她至今都难相信自己是天族。
当初得知自己前世乃精卫已经惊讶万分, 如今又是天族?她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了......
可老祖十分笃定她是天族, 只因精卫的模样与金乌族先祖祭堂暗道壁画上天族的雌鸟图一模一样。
何况她神志并不恍惚, 两次惊雷都出现了那个男子,别人却听不到看不见,仿佛将她与他人的空间隔开了。
楠艾抬头,望着也是一宿未眠的老祖,说道:“千万千万别让他带我走!”
这话已经不知嘱咐第几遍,每天总要说许多次,仿佛得到他的许诺就真的能安心,可她却是越来越烦躁不安。
老祖吻在她额头,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着她头发, 安抚道:“不会的,除了我身边,哪儿都不会放你去。”
对于楠艾是天族之事,虽说他震撼许久,也隐隐几分不安。但是眼见楠艾这些日子慌怕甚重,他面上淡定,不愿加重她的焦虑。
从未与天族交手过,倘若真要走到交手那一步,他定然全力以赴,只是无十分把握。尤其对方是楠艾的亲人,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但是,即便如此......
老祖目光一沉,将怀中之人搂紧了些。他不会放她离开,也决计不能放手。
楠艾定定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印在眼中。
她抬起一只手,指尖从他的眉心开始描绘,顿在眉梢,是她喜爱的眉色,如烟云缭绕下的青峰黛峦。眉的下方是浓密似羽的长睫,半遮这含星蕴辉的眼。
渐渐,她双目氤雾,那雾又层层叠加,凝成了泪珠。
她着实生了惧意,心跳一刻没缓过,生怕再见不到指尖触及的这一切,怕每日清晨醒来,枕边无人。
楠艾鼻头一酸,抽了两声:“我预感极为不好,心里慌得很。我知道老祖神力强大,六界无谁匹及,可是天族......我不知道他究竟多强,那可是天道执行者,我真的慌极了。”
说着,眼眶已载不住泪珠,滴滴涌出。
老祖心疼地抹去她的泪,灼得指端发烫。
“我会尽全力护住你,不让他带走你,即便耗尽我的力量,即便......”
“不可!”楠艾手掌覆在他唇上,猛摇头:“莫要胡来。倘若最糟糕的结果,我被带走了,你留着性命,我们兴许还有再见的一天。如果命都没了,往后我去哪儿找你?”
老祖将她手拿下,握在唇边,细细亲着,给了她一抹安抚的笑:“好,都听你的。”
楠艾又缩回他怀中,蜷成一团,仿若暴风雨下,于大树中寻求安全感的小鸟一般。
两人许久的沉默,她喃喃唤了声:“老祖......”
“嗯?”
“万一我被带走,你会去找我吗?”
“会。”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无论你在哪儿,即便翻天覆地,也要将你找到。”
楠艾在他怀中蹭了蹭,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只要两人齐心,何惧呢?
***
三个多时辰后,归墟上空乍响雷声。
楠艾好不容易稳下的心绪,被接踵而至的第二道雷声震乱得一塌糊涂。
看着前方徐徐显现的白色身影,楠艾使劲捏住老祖的手,怯怯地躲到了他身侧。
老祖将她护在身后,目定前方之人。
两人是初次正面相见,眼中看似平静,面上冷然无波,却都在暗暗打量对方。
一黑一白,一个冷冽如冰,一个凛如清霜。不过三丈距离,却暗流涌动、看似不经意的探究中不知较量了几回合。
老祖原以为楠艾的父亲该是神威目厉的架势,却不想这般年轻。满头的银发也掩不住他丰俊的姿容,日光在他周身晕出无尘的雪色,耀眼如万点光辉。深褐的双眸淡幽无波,注视中探不出究竟。
宓昼早在上界便暗中观察过老祖,如今近身细瞧:目不闪躲,面不改色,貌美如琉璃之人却散发慑人心魄的威压,不容小觑。
他收了视线,落至楠艾瑟露出的半颗脑袋上。居然如此惧怕自己,却十分信任地躲在他人身后。
“青儿。”宓昼唤道:“过来,随为父回去。”
楠艾抱住老祖手臂,壮了不少胆量,朝他喊到:“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宓昼见她此刻好似有了靠山般地狐假虎威起来了。倒是跟小时候没变,一旦闯祸,就躲在她娘亲身后,朝他皱鼻子瞪眼,一副你敢打我,娘亲绝不饶你的仗势模样。
她的性子不像他,也不像她娘亲和兄长,从小就与他们有些差别。
宓昼道:“如今可由不得再任你再耍性子,你该回来履行你的责任。”
楠艾气恼:“我没有什么必须履行的责任,我唯一的责任就是一辈子陪伴在我夫君身旁。”
“夫君?”宓昼的视线掠过老祖,“不过是容貌比常人俊美许多,就将你唬得不要爹娘,甚至摒弃自己身为天族的责任。他不过是金乌一族,如何能当你的夫君。”
“你......”楠艾被他这轻蔑凌人的口吻气得胸口一堵,提不上话来。
老祖拍了拍楠艾的手,朝宓昼有礼地颔首,道:“如今我与楠艾确然已结为夫妻,诚意希望你允她留在此处,莫要强行拆了我们的夫妻情。”
“哦?”宓昼呵呵冷笑:“若我执意要带她离开呢?并且永生永世不再回来这里,你又能阻止?”
此话一出,老祖再端不住和善的面色,目光倏然沉寒,黑雾即刻化作结界将楠艾罩住。
严声反问:“不试试又怎知无法阻止?”
宓昼眸眼一觑,被他张狂的语气激起几分恼意。
他未开口,也未动作,不过神思默念之间,一股巧劲之力正缓慢剥离楠艾周身的黑雾。如能断水的刀,能斩云的剑,硬生生将黑雾剥开个大口子。
楠艾惊诧,正要自己施法结出结界罩住,老祖更为迅速地将裂开的黑雾重新聚拢,且又果断添了两层。
宓昼神色自若,老祖相对而言并不轻松。倘若只他一人对抗,可放手一搏,并不为虑。但他要顾及楠艾,一旦松懈,结界崩开,她被带过去绝对是一瞬间的事。是以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破绽给对方制造机会。
渐渐,老祖开始受到几分压制,不过他至此也才拿出了三成的法力,若调动神珠的神力应能牵制,但他暂且只缓慢施力,并不轻易展露底线。
两人都在暗中试探对方,可两人又都异常地沉得住气,每每只加一分力,谨慎递进,步步为营。
最沉不住气的却是眼见罩住自己的黑雾裂了又合,合了又散的楠艾。这两人这般折磨人的斗法委实让她一颗心忽上忽下,忒不踏实!
楠艾想了想,还是施法给自己罩了个结界在里边,万一那位父亲将老祖黑雾打散,好歹......
楠艾又瞬间颓怂着肩。没有好歹,倘若老祖都阻止不了他,她这蛋壳般的结界不过是个摆设。
“你神力很强。”宓昼忽而开口,竟是称赞:“在这世间,无谁能与你并驾齐驱。你原本可以统领六界,成为我族执行天道的一把利剑。”
他话锋一转:“你却陷于所谓的亲情,执念深重。如今你有神珠神力加持,可献于六界苍生,为世间生灵谋福。却为了所谓的情.爱,甘愿隐于普通神族,淡漠隔世,天道赐你的神力被你用在了何处?屠杀一族!”
他口吻倏厉:“你屠尽鲛族,不留活口,本该受天道惩罚,但我念你向来疼爱青儿,护着她,便暂将天罚收了。今日你若再继续阻止,我便将天罚一并还予你。你再如何强大,纵然有神珠护体,又能抵抗得了天道的惩罚?”
老祖默然听着他一席话,却面不改色,淡淡回道:“即便将天罚降来,我也绝不会让你强行带走她。楠艾是我妻,她今生都与我相伴。”
“与你相伴?”宓昼甚觉他狂妄,反笑:“呵!很好!你自愿受罚,我岂能不成全。”
说罢,他伸出右掌,掌中赫然横悬着一块圆形玉盘。
只见玉盘中央有颗透明珠体,圆润透亮,珠体正缓慢转动,一边散发幽幽白光。随着珠体的旋转,归墟上空开始汇集云朵,层层叠叠,遮日蔽光。
此为天执玉盘,即为天族执行天道的工具。
楠艾再沉不住气,天罚可不是小事,轻则修为散去大半,仙体受损。重则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何况是屠族的天罚,定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酷。
楠艾急得朝宓昼大喊:“你住手!不许伤害我夫君!”
宓昼却置若罔闻,继续施展法力。
空中开始雷声隆隆,湛蓝无云的晴空渐渐暗沉下来。上空乌云呈漩涡状缓缓聚集,那漩涡的外延望不到边,目测足有千丈。
楠艾惊恐地瞪眼,这般大的雷云,不得将整个归墟霹成灰烬?!
她心里顿慌,若真要落下此等天罚,老祖即便有神珠之力,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楠艾心急如焚,不停跺脚,猛地生出一计,拔出饮血剑搁在颈边,再冲宓昼喊道:“你若敢降下天罚,我便自刎。”
宓昼睨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你想疼便疼吧,就算诛心,你也死不了。”
“......”楠艾哑口无言,她当真是亲生的吗?
可她这番威胁却把老祖给吓着了,他目光一凛,严肃斥道:“乱来个甚么!将剑收了!”
楠艾没敢反驳,委屈地把剑收了回去。
宓昼将她乖巧听话的样子收在眼底。呵!在家里无法无天,屡次跟他这个父亲对着干,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得像只兔子。
他是越想越恼,连带着空中乌云也越结越厚。
不消片刻,万里密布的乌云聚如重山,将整座归墟海的上空笼罩得暗无天光。云中电闪雷鸣,刺耀的闪电在云中穿梭不断,轰隆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荡波千里。
归墟殿的海精们个个被这末日般诡景惊得目瞪口呆,纷纷议论,惶恐不安。
恰时,风停声消,昏暗诡异的安静透着一股悚然气息。
忽而,空中一道闪电如巨龙腾涌,一声惊雷裂天崩地般乍响。那闪电极速冲下,宛如巨大龙口,朝老祖扑吞而去。
老祖未免天罚波及楠艾,又需提防宓昼趁机带走楠艾。不得不用七成法力凝聚黑雾屏障将楠艾隔绝,只留三成法力接下这第一道天罚。
“老祖!!”楠艾惊恐万状。
耀眼的雷电刺得她眼睛一痛,闭了一瞬,赶忙又睁开,雷电已消散。见老祖安然无恙,她稍欲放下心来,只听空中又闷声响,一道更猛烈的闪电正在聚集。
楠艾慌忙道:“老祖!你将法力收回去,那雷劈不到我的!天罚对我没有作用。”
老祖却拒绝:“我是怕他将你带走。”
“可你扛不住的!快将法力收回吧!”楠艾听得那雷电叫嚣般轰鸣,更是急急催促:“收回四成也好,你答应我的,不能受伤!”
喉间哽咽,她急得欲哭。
“我扛得住,不会受伤,放心。”他口吻轻松,只为让她安心。
可楠艾哪里会安心,又慌又怕,只恨自己能力不够,没办法助他抵御天罚,却还拖累了他。
楠艾扭头怒瞪前方之人:“倘若我夫君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即便我恢复记忆,即便你是我父亲,我也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我只会恨你!厌你!骂你!”
她早已怒红了眼,口中连连叫骂威胁。
却不想她这招比自刎有效,宓昼顿时面沉目肃,训斥道:“过往真是太纵容你!竟敢说出此等不孝之言!今日就将你带回去,永生禁闭!”
言罢,那雷云中蓦然又闪现一道电光,接着又是一道,三道雷电在云中此起彼伏地霹闪,将归墟照得一片刺目白茫。
楠艾脸色吓得煞白,反应未及,三道雷猛然劈落,悉数砸在老祖身上。天罚若降,避无可避,无论受罚之人逃去何处,天道的惩罚必降其身。
同时接下三道雷罚,只留三成法力的老祖颇有些吃力,仍是竭力抵抗。
“不......不要!老祖救我!!”
旁边突然传来楠艾的呼救声。可这几道雷电生生拖住了他,看不清外边的情况。
他顾不得多想,身形化雾,拼命从雷电中穿出。天罚的雷电过于强悍,几欲劈得只留三成法力的他雾散形消。恰时,楠艾身上包裹的法力逐渐自发地回到他身上,护住他。
当老祖从雷电中冲出时,就见楠艾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不过眨眼间,就被宓昼手中的玉盘吸入,话音陡然消散。
竟是声东击西!
眼睁睁看着楠艾被吸入玉盘中的透明珠体内,老祖瞬闪如电飞冲过去,身形骤然化雾欲缠上宓昼手中玉盘。却没想扑了个空,直接穿透宓昼的身体。
宓昼身体逐渐透明,老祖无法接触,正是天执玉盘的力量将他们隔绝在不同的空间。
宓昼道:“莫要再对青儿执妄,你是金乌族族王,神力乃天赐,该有自己的责任。”
“小艾草!!!”
老祖看着前方消失的身影,呼吸陡然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