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长仙岛, 帝纪洞府外。

本是焰日映画, 烟波叠渺的景观,此时山谷间的气氛却迥然不同,压抑而略显沉重。

楠艾和帝轩分站在老祖左右, 帝纪、帝溪和扶潼则在三人对面, 正是六人对峙的局面。

见到老祖, 扶潼恍然大悟, 原来他早就看出了端倪而提防着她。思前想后, 神珠必定是他假借要提取女娃心血之时, 而掉了包。

她当时几分心虚, 尤其解除八重幻梦术近乎耗尽法力, 并未分辨出神珠真假。想来他也是利用了这点,轻而易举让她上了当。

可谓欲行欺骗, 反被黄雀后捕。

扶潼又怎知, 在她突然出现在浮华山, 老祖就已经对她起了疑心。

扶潼称自己是逃出来的,以老祖对那神秘人的判断,隔空控制魂魄的法术,而不被察觉,不是一般修为的神仙能掌握。扶潼若被对方抓住,怎可能轻易让她逃脱?

他推测,对方最开始实施的计划,该是欲抓楠艾,再让扶潼帮她解开八重幻梦术, 最终如愿以偿取得擎神珠。

而那人在归墟控制住桀云,将要抓住楠艾时,却没想被楠艾挣脱了。这个计划便到此失败。

而那神秘人怎可能放弃?只是无从再对楠艾下手,遂走一步险棋,将扶潼放走,让她假装是逃离出来,令他们不设防备,再堂而皇之地接近楠艾,解开幻术,取出神珠。

此计甚妙,倘若不是扶潼露出了两个破绽,老祖也险些被她瞒骗。

第一个破绽便是——神秘人竟然知晓神珠在楠艾体内?这话只需再推敲一番,便明白,神秘人该是知晓楠艾与女娃的关系。

神珠原本在女娃体内,因幻梦术中可见女娃的记忆,女娃和楠艾有了关联,那人便料断神珠在楠艾体内。而只有帝溪进入过八重幻梦术,她知道楠艾和女娃的关系,这便说明,那人与帝溪相识。

正因这个破绽,老祖初次将苗头怀疑到帝纪身上。无论是修为,还是那次在置星殿,神秘人说的那番似乎与他相熟的话,种种迹象令他不作其他揣测。

第二个破绽,便是扶潼自身的法力。她受伤逃离,直至解除幻术,不死也得重伤,可她二话不说执意解开幻术,不过修为耗损,却未重伤,她的法力何以在短时间突飞猛进?

而明知擎神珠的重要性,仍建议要交给她封印。她法力因解除幻术而明显亏耗,又如何能将其顺利封印?

最大的破绽,其实就是扶潼本身。知晓女巫族可以解除幻术,又得知楠树身中幻术之人,定是与扶潼相熟之人,且与帝溪关系不一般。

如此,老祖心中赫然浮现一个人——帝纪!

是以他先装作不知,并将神珠掉包,等着扶潼自行将他们带来。果不其然,他的推断无误,一切罪恶,皆是帝纪一手策划!

*

而在场之人,唯独帝轩蒙在鼓里,对实情懵然不明。

待扶潼离开浮华山,他们三人便潜踪隐身跟上了她。扶潼如今法力大不如从前,丝毫未察觉自己被跟踪。

直至追至长仙岛,他才隐隐觉得事情兴许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拂墨只在途中与他说了句:“扶潼要将取出来的神珠交给对方。”

对方,就是曾将扶潼绑去之人,简短一句便解释了前几日拂墨嘱咐他监视扶潼动静的缘由。

扶潼背叛了他们,虽不知她如此做的原因,兴许受到了对方威胁,又兴许她是一伙的,故弄玄虚装作自己被绑。但她的欺骗,此时已是铁证如山的事实。

可他万万没想到,谋划这一切而要得到神珠之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帝轩百惑难解,拢着一双愁眉,扬声问向帝纪:“父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要夺取神珠?”

他视线一转,痛心疾首瞪看扶潼:“我如此信任你,而你又为何欺瞒我们!”

扶潼惭愧别开眼,事迹败露,没脸替自己解释。

帝纪口吻几分严厉:“你身为我的孩儿,竟站在我的对立面质问自己父亲?无论我做何事,你我是父子,凡事不该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吗!你却从小到大一心向着外人。你该学学小溪,以孝为先!”

帝轩甚难相信这般强词夺理的言论竟出自自己一向崇敬瞻仰的父亲口中!

帝轩眉心紧锁,沉声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切真相,屡屡暗中欲对楠艾行害的人是否是你,都是为神珠吗?”

“是为神珠又如何?”帝纪显然并于悔意:“擎神珠乃天地神物,可创世造物,献于世间。你母亲和炎帝却要蒙其光芒,蔽其神力,永远留在一个不知神珠意义深重的小娃体内,岂不是暴殄天物!”

帝轩愕得接不过话来。母亲若要封存神珠,必定是经过慎重的决定。神珠之力强大不可估,若被野心之人觊觎,势必引发大乱,母亲又怎不知利害?

熟料自己父亲却是这野心勃勃的人。

“呵!”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响起,老祖道:“欲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你凶残至极的行径?”

对面的帝溪心下陡沉,他这话的意味......莫不是知晓了什么?

帝纪则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有何行径需要遮遮掩掩?”

“帝君既然这般坦率,不如我今日将这二十万前的真相一五一十道明,如何?”楠艾冷目扫过帝纪和帝溪,嘲讽道:“身为帝君和神女,该对自己所作所为有担量,也不怕我将二位的壮举罗列个清楚透彻吧!”

帝溪闻言面色一惨,惶惶不安地看向老祖,只见他视线掠来,寒光顿射,惊得她浑身骤僵。

他......难道都知道了?!

帝纪道:“既然你们特意跟来,又何需诸多废话,不如亮明目的,要斗要战,杀来就是!”

言罢,他双臂一震,凌厉风势骤然荡出,扫向前方林木,顷刻树斜根翘,歪倒一大片。后方高树仍被未消散的风尾波及,惊飞林梢鸟,纷纷拍翅逃窜。

老祖眼也未眨,黑雾早在帝纪先发震慑之时翕然涌出,圈围在三人周身,将帝纪的攻击如数阻挡。

老祖抬袖霎时挥去,身前黑雾眨眼变幻成千百黑色利刃,急冲帝纪飞射而去。

帝纪即刻施法凝聚屏障,黑压压的利刃铺天盖地般飞驰射来,撞得屏障砰砰巨响,帝纪脚下运力方才稳住身形。

老祖不过面色自若挥袖一击,他却需耗些法力抵御,两人实力确有差距。

老祖厉声:“既然楠艾要言明二十万年前的真相,不如大家洗耳恭听,生死也不过一瞬的事,你又何需如此着急。”

此言字句威胁,更是讥讽帝纪的生死于他而言不过腕转之间,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帝纪被他的狂妄激恼,怒色攒目:“一个刚成仙不久的小妖,却来海口浪言什么二十万年前,尔等可笑至极!”

帝轩见两人锋芒相交,互不多让,忙插了话:“父亲不若听听楠艾之言,如她所言污蔑您与小溪,父亲大可当场辩驳,又何必急于同拂墨交手。而我也想了解个明明白白!”

帝纪恼怒瞪去,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子!

他收了法力,负手道:“我这便浪费些时间,听她说个一二。”

楠艾上前两步,眼中未掩集蓄的怒火,想到女娃身死之事,更是盛怒填胸。

“我便长话短说,交代你们是如何为了一己私欲而将年幼天真的女娃置于死地。”

女娃?帝轩和扶潼闻言俱是诧异,敛下疑惑静听她讲述。

帝纪心下已明,她的幻梦术全然解除。若扶潼所猜不错,她就是当初那只精卫,应当记起了过往。

他只是稍有疑惑,当初不过一只诸事不懂陪在女娃身边的鸟,如何知晓二十万年前的真相?倒也想听个究竟。

楠艾目光掠过眼中显露几分惶恐的帝溪。呵!心虚了是吗?

楠艾心生鄙夷,压着愤恨,娓娓道来:“二十万年前,帝君为夺得女娃心脏,即擎神珠,而设计将女娃诱向你所埋好的圈套。你从帝溪口中得知女娃向往归墟,便让她旁敲侧听。确认后,指使帝溪撺唆女娃去归墟。而你则勾结东海鲛族、西海鲛族及灵蛇,以食用女娃肉身则能增寿数万年为饵,蛊惑他们残杀女娃,最终分食女娃。而你本欲趁机将女娃心脏夺走,却发现女娃心脏不翼而飞。你可知她的心脏为何不见?又为何被封印在我体内?”

楠艾顿了顿,在帝纪疑问的神色中,她冷冷笑了两声:“因为女娃临死之际将心脏交给了我,更因为帝后早已得知你的阴谋,遂将神珠封印于我体内!帝后窥探天机,欲破除你的诡计救出女娃,却事与愿违,而她最终也因此遭受天罚!”

伏魅遭受天罚的原因是老祖根据她的回忆而推测出的,这也是最合理恰当的解释。

帝纪面上终是裂出错愕之色,两眼瞪似铜铃般:竟然是十几万年的枕边人戳穿了自己的计谋?阻碍了自己的计划?

他一直认为同伏魅感情和睦,恩爱有加。到头来发现,两人分歧如此之大......竟让她瞒着自己,破坏他背叛他,最终还因此丧命!

帝轩听完更是大骇瞠目,摇头不敢置信,喉头滚动几番,却像被什么堵住,出不了声。

女娃之死是自己父亲一手策划?而自己妹妹竟也参与其中。

简直像做了个荒唐无稽的梦......如何敢信?

而扶潼虽也惊愕不已,却又意料之中,幡然明白当初师父为何叮嘱她远离帝纪。

“诸如这般残忍无人性的真相,你们可是敢承认?”楠艾厉声质问。

帝溪绷得双唇发白,目光一直定在老祖脸上。她想反驳,皱着眉,口中却吐不出一字半句。

她倏然沉了心,已作放弃。这事他早晚都要知道的,瞒不住,那就不瞒了。

事迹被揭穿,帝纪更因妻子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观念导致计划行差一步,而痛愤万分。今时今日,走到这步,何需还在意真相被他人所知。

帝纪万念刹那消弭于眼底,全然不在意说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无需费口舌否认。今日来得正好,若要寻仇,我当倾力奉陪。不过,在此之前,最好将神珠交出。”

“父亲!”帝轩终是喊出声,两手捏紧拳,愤然道:“女娃她做了什么?不过体内有神珠,你竟因执念于一颗神珠的力量而罔顾她的性命,当初你不是同母亲一般很喜爱她吗?你却用那等凶残至极的手段对待她!分食啊......你怎做得出来?”

“我可曾分食她吗?”帝纪驳道:“我不过要取神珠,即便将神珠剥离她心脏,女娃也不会死,她天生神体,少了心脏又有何妨?真正杀死她的,是那些贪婪要增寿的人,因我几句话语而利益熏心,食她肉饮她血,我何曾做过?”

他话音刚落,黑雾猝然从老祖身上震荡开来,遮天蔽日般覆盖上空,再急速扑冲帝纪和帝溪。

听得帝纪话语半点反悔之意都无,甚至将女娃之死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满口不耻之言,老祖怒不可遏。

杀意猛地迸出心口,今日势必要取他们的命!

雾漫似海啸般彻空穿林,顷刻间,冉冉青林腐蚀成炭,葱葱草地摧枯成灰。

帝纪促促施法起风,狂风呼啸,如破竹之势,欲将黑雾扫荡殆尽。

可他方扫除一丈,黑雾便涌出十丈,蔓延极快,不过眨眼功夫,方圆百丈内犹如顿入墨夜,昏暗不明。

老祖身影一晃如电,倏然闪至帝纪身前,五指展开,无数黑丝从他手中顿出,朝帝纪极速缠裹而去。

帝纪心惊,老祖的这些雾状黑丝便是他自身力量,随时变幻作用。若要置人于死地,便会如毒素一般,一旦被黑丝接触到肌肤,就会无孔不入,更会在五脏六腑发散开来,再无机会摆脱。

他无法毁除老祖法力凝结之物,只得暂施展结界护住身躯不被侵蚀,却被逼得连连后退。

帝纪稍稍稳住身形,迅速展出五芒结界,结界共五层,层层扩大,将黑丝抵御在外。

他刻不容缓,双手结印,以风为刃,无形无影。四周陡然卷起数根风柱,风柱声声如长龙吟啸,极速旋转,外沿锋利如破钢铁的刀刃,直冲老祖砍杀而去。

老祖停住脚步,悬于半空,不慌不忙地口中默诀,只见空中黑雾顷刻化形,聚成三只身形数十丈的黑虎。

待风柱呈包围状袭来,三只黑虎仰头长吼,虎啸震天响,远播百里!黑虎张开黑洞洞大嘴,朝风柱扑将而去,竟生生将风给吞没,一丝不剩,四周风势倏然停止。

黑虎打了两声饱嗝,十足讽刺。

帝纪面色沉凝,欲再施法。

“也该我出手了。”老祖冷冷说道。

话一落,黑虎身形又变,裂成千百黑箭,箭头锐利如针,飞速如骤雨,嘭嘭砸在帝纪的五芒结界。结界瞬如蛋壳,层层脆裂开来。

帝纪迅速闪身,可黑箭速度极快,追着他飞去。

而另一旁,罩在结界中的帝溪视线追随两人方向,目不转睛,紧张不已。

“你看哪儿呢!”楠艾声音乍时响起。

帝溪惊得转身,只见一道血红剑光破空般冲来。她忙闪退,霎时双掌各力打出白光,掌力与剑气撞出红白火花,尖锐之声荡出数丈气波。

帝溪未反应之时,楠艾接连甩出数道凌厉剑气,攻势凶猛,直接破了帝溪结界。

帝溪愕然,不过一千多年,她的修为竟涨得如此快,招招致命凶险,剑光戾气霸道。若不全力以赴,定会被此剑伤到。

尤其这剑还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想到此点,帝溪更是嫉恨从心起,势要拼命般,结印幻术,冲飞过去。

看着两边四人激烈的斗法,帝轩陷入两难,皱眉苦恼。

他清楚明白,父亲法力不及拂墨,拂墨倘若较真,父亲没有任何胜算,而拂墨显然绝不会放过任何杀害女娃的人。

所以,拂墨取之性命,并无第二个结局。

“殿下......”扶潼忽走来。

帝轩看向她,心底有气,恼斥:“我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要为父亲欺瞒我们!”

扶潼愧疚道:“帝君以女巫族人性命要挟,我实属无奈......”

帝轩一听,重重叹了口气,说来道去,这事罪魁祸首仍在自己父亲,他只得摇头:“你糊涂啊!你该同我说的!”

扶潼忽而张唇嗫嚅,却又讷讷半字未出。

帝轩见她欲言又止,蓦生几分不安,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何事瞒着我?”

扶潼目光投向正举剑砍向帝溪的楠艾,神色凝重非常。

帝轩见状,猛料到什么,扳过她肩头,喝问:“你是不是对楠艾做了什么?!”

扶潼不敢对视,更是内疚万分,说道:“帝君为防族王,便欲留一手,指使我解术之时在她体内种下一蛊。”

“蛊?”帝轩惊问:“什么蛊!”

“噬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