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阳虚山, 女巫一族所在之处。
冬日寒风凛冽, 大雪纷纷扬扬。
山头已被连日来的飞雪遮掩得银装霭霭,红色的朱槿花早已凋谢,绿色茎杆被厚厚白雪压弯了腰, 垂掩在雪地里。
扶潼站在石屋前, 望看雪雾重重的前方站立的高大人影。
那人迎风拨雪而来, 脚下踩出清脆的踏雪声, 可那声声的迫近, 却令她心下突突惊提。
她知道来人是谁, 却不知来人突然造访所谓何意……心中隐隐预感不安。
尤记得, 二十万年前, 伏魅离世之前对她的千叮万嘱:远离天界,他许会找上你, 永远不要答应他的要求, 任何要求!
他——便是伏魅的丈夫, 此刻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帝纪!
扶潼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她提防帝纪,临走前师父交代的话语几分急促不安,眼神中更是透露着失望和悲痛。
“扶潼......”沉厚声色,如这山顶的低啸风雪声,即刻打断她久远的思绪。
帝纪已走到她面前两丈远,像久日未见的老友般,寒暄一句:“许久不见了。”
他依旧如二十万年前那般丰采俊朗,一双剑眉飞扬出几分威严。而她已是暮景残光的枯杨之色。
“见过帝君。”扶潼恭敬行了礼, 眼中无几多波动。
帝纪又跨前几步,始终一抹温和善笑:“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你能协助与我。”
果然......师父预知无误,他终有一天会来找来。
扶潼面露几分为难,含蓄道:“帝君垂爱,扶潼莫不感激。但我如今已是垂暮之年,法术大不如从前,只等某日静赏月色之时,弭于天地。恐怕是力不从心了。”
帝纪双眼似探究,看穿一切般,笑了笑:“往日你对我可不会这般警惕提防,可是你师父同你交代了什么?”
扶潼一愕,随即淡道:“帝君说笑了。师父与您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又怎会对我说出要提防帝君这等无稽之言。”
“伉俪情深……”帝纪似将话含在口中般呢喃,略自嘲地似笑非笑。
捕捉到他眼中转瞬而过的痛色,扶潼不免疑惑,他们夫妻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明明在她印象中,两人恩爱有加,琴瑟调和。仿佛一夜之间,便是同床异梦。
她更有些好奇,他此番找来,究竟所谓何事?便问:“不如帝君说说,要我协助何事,我斟酌下是否有能力助帝君之力。”
帝纪一刹恢复笑意:“身为她的亲传弟子,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解除八重幻梦术。”
扶潼心惊,顷刻敛下情绪,状若不解地问:“帝君何以说起师父禁止的幻术?且八重幻梦术只有师父会施展,莫非谁中了此术?”
帝纪道:“拂墨之妻。”
“拂墨之妻?!”扶潼讶然道:“师父若真对其施展这术,必有她的考量,帝君又为何非要横加干涉,解除这术?”
帝纪眼中划过厉色,嘴角仍扬着微笑:“你无需过问这些,只需帮我解除她身上的幻术即可。”
扶潼委婉拒绝:“且不说如今我年老体衰,修为锐减。饶是鼎盛时期,我对师父的这等强大幻术也是束手无策,且解除这等幻术等同耗尽我的修为,性命许也难保。难助帝君之力,还望帝君体谅。”
“性命难保吗?”帝纪顿了顿,笑意忽狠,眼中善意不再。
他伸手一探,扶潼身子防不胜防被他力量吸去,脖子刹那掐在他掌中。
“你方才不是说暮色之年只等弭于天地吗?既然如此,豁出命解除这个幻术,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临死前为我效了一份力。”
扶潼惊惧地直视他显露的冷漠和阴鸷,这才是帝纪的真面目?曾经那个温善和蔼的帝君......统统是假象?
她恍然明白师父最后要警惕他的缘由,许是连师父也不曾真正了解过枕边人。
“倘若你随我离开,这阳虚山的几千族人......”帝纪话只道一半,已是最致命的威胁。
扶潼骇得瞳眸一缩,故人不复存在,何曾料物是人非。他像是另一个人,不折手段地达到自己目的,竟曾被奉为天帝!
“你心生恶念,天道尽知。你若手上沾满鲜血,必受天道惩罚。善恶有报,乾坤轮回,帝君何不一心从善!”
“呵!”他口吻轻蔑至极:“何为善?何又为恶?不过以你偏见定之。吾之志愿,又岂是尔等凡辈能明白?这世间,早该有新的秩序来统一,天界安逸不求上进,人界纵恶扬奸,仙界为图修为而自相残害。三界早已败乱其内,腐朽不堪。”
帝纪掌心忽然收拢,钳得她喘不过气来。眼中杀意顿现:“你若愿意同低劣之人同流合污,我便费力送你一程!”
扶潼憋得胸闷气短,几乎窒息,她猛然睁开眼,喘着大气。
此时此刻,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天光即亮未亮,正是破晓。
呼啸的风雪仍在肆虐,刮得门窗哐哐作响。仿佛映照她内心的惶惶不安。
她做了个梦,这却又不仅仅是个梦。女巫一族有预知能力,尤其是事关己身重大安危之事,会在梦中预感。
这是即将发生的事,但预感之事无法避免,任凭她如何规避,梦里的事最终会发生,属于命定预测。
只能预知,无法预防。
倘若预言为真,恐怕帝纪还要想尽办法抓住楠艾,如此才能让她解除幻术。
思此,扶潼赶忙起身,连外袍也没披,从柜中取出一面纯铜镜。她必须让帝轩速速去通知族王,提防任何靠近楠艾的人。
帝轩手中也有一面一模一样的铜镜,是当初伏魅交给他的。此镜为帝轩与扶潼可以即时联系的媒介,当初伏魅将镜子交给帝轩,便叮嘱他,无论扶潼何时启用镜灵术,他都必须回应,且要力保女巫一族的安稳。
扶潼刻不迟疑,立即施展镜灵术,待镜中显现画面,她急急唤道:“殿下!”
直至喊了三遍,一声盖过一声,镜中画面才变动。从屋顶一晃而过,再次静止时,画面中出现了一张粉嫩的小圆脸,眨着杏圆大眼好奇瞅着。
女孩握着镜柄,见到镜中之人,一惊又喜:“潼奶奶?!”
扶潼来不及与她闲谈寒暄,即刻问道:“玥儿,你爹爹呢?”
名唤玥儿的女孩正是帝轩之女——帝玥。
她笑嘻嘻回道:“爹爹在外头帮我摘花呢,晚些时候给我泡花浴。”
扶潼忙吩咐她:“快将镜子给你爹爹送去,奶奶有急事要同你爹爹说。”
帝玥一听有急事,立马收了笑,懂事得很。握紧镜子忙不迭地冲出了屋,小腿奋力跑着。
而正焦急等待的扶潼忽觉一阵莫名的慌,心跳几下不稳,握着镜的手也泌出了冷汗。
“扶潼......”一声沉如风肆空山的声音,从屋外吹荡而来。
同梦中一样的叫唤,扶潼心下惧瑟。
霎时,屋门被一道外力震开,冷风顷刻间灌入,惊起她浑身一个冷颤。
而她手中镜子里的场景仍在快速掠过,是帝玥在奔跑的过程。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侧前方,一道身影从被茫茫白雪覆盖的朱槿花丛飞驰而过,屋前瞬间立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
“许久不见,扶潼。”帝纪笑着,看不出异状,自然而然地打招呼。
扶潼如今知道,他笑里藏了刀,尖锐锋利的刀!
她将镜子反盖在桌上,不动声色刺了一滴血在镜面。再站起身,恭敬有礼:“帝君别来无恙。”
***
帝玥一路小跑到山坡,见到前方正摘花的爹爹。她气喘吁吁,扬声喊道:“爹爹!潼奶奶说有急事找你。”
帝轩一听,抬头望去,只见帝玥正挥舞着铜镜跑来。他身形如风,眨眼闪至帝玥面前,将铜镜拿起端看。
可镜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却是施法的状态,否则镜身就只是铜色。
“她方才有在镜中现身吗?”帝轩蹲下来,问向女儿。
帝玥瞅了镜子眼,奇怪地咦了一声:“方才奶奶还在里边同我说话呢!怎么就一团黑啦!”
帝轩顿时不解,扶潼不会在法术开启时突然离开。
“奶奶有同你说什么吗?”
帝玥摇摇头:“她只说让我赶紧找爹爹,说有急事。”
帝轩隐约觉察出不对劲,拿着铜镜仔仔细细端量,唤了几声“扶潼”,却一点反应也没。
他即刻将镜子收起,抱着帝玥起身,说道:“潼奶奶那许是出了事,我们先赶过去看看究竟。今日玥儿先不泡花浴可以吗?”
帝玥点头,一脸认真:“潼奶奶重要,我也担心她。”
“乖!”帝轩笑着在她脸上啄了个吻。
他脚下即刻生云,法力一催,疾速飞入空中,朝人界阳虚山而去。
不多时,抵达阳虚山的帝轩在扶潼屋内见到了那面被反压在桌上的铜镜。
翻转一看,铜镜上赫然出现血色!
他一惊,伸手轻抹,血迹已干,但是凝结不久,应当就是帝玥跑来找他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这血,是扶潼给他的暗示,意为凶多吉少......
***
天界归墟海中,沿海巡逻完毕的桀云,正领兵返回归墟。
忽而,一道黑影从众人眼前闪过。大家霎时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你见到了吗?刚才有个不知何物的影子闪过去。”
“见到了,像是鱼?一团的,总归不是人吧?”
桀云也见到了,纳闷那是个什么?速度快到他竟捕捉不清?
正疑思时,那团黑影忽又出现,疾速游来,速度极快,波浪未起,划过的水纹顷刻收痕。
桀云登时警觉,即刻幻出银戟,张口欲喊大家多加警惕,却发现士兵们俱愣在当下,一动不动,像点穴般目光呆滞。
桀云暗叫:不妙!
他环看四周,忽觉背后一股浪涌般动静。他迅速转身,猛地一吓,不过半尺距离,立着个人影,黑色连裳的兜头帽下,面容不清。
他果断跃开一丈远,迅速抬手,二话不说握住银戟朝那人聚力筑去!
银戟将将一举,却连抵抗的余地也没,他缓缓垂落肩头,两眼空茫,摄了魂魄,失了神智一般。
那罩帽黑裳之人飞游至桀云身前,伸手在他额头轻点。一抹淡淡光色隐没其中。忽而,他身形如水一晃,顷刻消失无踪。
同时,被定住的士兵们恢复原状,纷纷莫名相看,方才发生了什么?
桀云眨了眨眼,嘴角扬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带头游在前端,说道:“那东西跑了,走吧!”
士兵们疑惑地挠挠脑袋,刚才那团究竟是个什么?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