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举头高瞰, 本是晴空万里, 映日焰焰。

此时的巫山仿佛整座山脉正遭遇雷劫一般,黑雾迷空,暗云坠地。

蔓延千百丈的黑雾将高空倾射而下的阳光遮掩在外, 山中一片昏沉暗色。就连山林原本湿润缭绕的茫茫仙雾, 也被方才狂卷而来的朔风扫荡而空, 气温骤然冰点。

山内的飞禽走兽早已察觉不妙, 逃的逃, 躲的躲。抬头瞧去, 振翅高飞的是纷纷逃窜的飞鸟, 低头望去, 瑟缩钻穴的是拢紧皮毛的地兽。

半空有两人对峙而立,一人黑裳如雾绕, 目寒色厉; 一人绯裙无风飘, 面唇苍白。

两人下方的山林, 悉数被黑雾侵蚀得草毁树枯,一眼望去,黑焦焦不见边。谁能想象方才这里还是郁郁葱葱、仙雾萦绕的胜境。

不过眨眼间,盎然之景如堕地狱。

“我再问你一遍!”老祖声如雷震,不掩怒意:“当初我将楠艾带来巫山,你是否对她下了浮梦术!”

在他今日携夹冲天怒火闯入巫山,不由分说便两掌凌厉打来,帝溪便已料到事迹败露。

虽不知自己的幻术究竟如何出了问题,被他察觉出来, 但他既然能说出幻术名称,便说明......她施加在楠艾身上的浮梦术已被解除。

帝溪见他如此护着楠艾,一副要同她彻底算账的架势,她更是心生愤懑。

她喘了两下,隐下胸口腹部的剧痛,施法抹掉唇边的血迹。拒不承认:“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跑来断我罪名,更是无缘无故出掌伤我!你可有何证据?她不过区区一只小妖,何须我耗费精力对她用幻术,你可真抬举了她!”

老祖呵地一声冷哼:“敢做而不敢当?不论你承认不承认,楠艾中术之事我已确定出自你之手,今日我来只做一件事.....”

他顿了一瞬,眸光乍凝,迸出杀意:“取你性命。”

帝溪骇然大惊,原本苍白的面色愈加白了三分。他仅凭揣测,便将取她性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愤恨充斥胸腔,她怒吼:“即便是我做的又如何!我可有伤她性命?你却仅因我施了幻术就要开杀戒,还是杀过往的旧友,你简直就是被妖精迷惑了心智,变得冷血无情!残忍薄凉!”

“旧友?”老祖冷声讽刺:“你若知是旧友,又怎会对我的人下手?却恬不知耻给自己冠上旧友二字。我的旧友,从来只有三人,女娃、炎帝和帝轩,你自认是我旧友,那是你的事。可你万不该对楠艾用浮梦术!”

一想到楠艾中术而导致这千年发生的一切,老祖罩身的黑裳随着情绪波动而如水墨般陡然翻涌。

他厉声斥道:“你用不耻手段令她记忆受损,诱导她忘却感情从而爱上别人!她全然蒙在鼓里,依着你所想,任由你摆布她的心思。而我也被你蒙蔽,误解她将承诺弃之如敝履,误以为她当真喜欢上了别人,而将她狠心赶出归墟!她不明情况,内疚无措,纵然如今清醒,回想千年种种,仍旧自责难堪。你却认为没有伤她性命?!”

“如此卑劣龌龊之举,篡改姻缘,夺走记忆,在你口中,却说成个未伤分毫的小事?”话音一落,一团黑雾倏然从他体内涌出,宛若电光,瞬间闪至帝溪面前。

帝溪本能欲退,哪知身后原本飘荡着的黑雾有意识般,刹那就裹缠她身,令她动弹不得。

而那团袭来的黑雾在她面前缓缓凝聚轮廓身形......

帝溪惊愕瞪着他,面容瞬间惨白失色。这是曾险些掐断她脖子的另一个拂墨!

她知道,饶是他只有一半的法力的分.身,也能像碾压一只麻雀般将她碎骨断筋。在他面前,除了炎帝和父王,至今没有人能与他的法力抗衡。

即便如此,帝溪仍要拼命挣扎,不死心地默念咒语,显现幻眼。她想用幻眼暂时扰乱他的神智,迫使他放手,从而逃出他控制的范围,只要能逃出去就好!

“你可是忘了我的身份?”老祖面无表情提醒道,同时,两眼一合一睁,黑瞳外圈金光乍现。

帝溪盯着这眼,狠狠怔得呆住。

对啊......她怎么一时情急就给忘了......拂墨是金乌族的族王,有金乌之瞳,能自我屏蔽幻术,辨出结界阵法。

她果然还是自不量力,更是自取其辱!

“这么喜欢用幻术?”老祖手中黑雾化做丝丝缕缕,向前延伸,直至攀附在她额头。

帝溪顿了顿,忽而感应到他在做什么,慌恐得直摇头:“不......不要对我读心!”

老祖置若罔闻,黑丝已缠满她额头,正钻入额头摄取她神识。

帝溪不住哀求:“拂墨,我知错,当真错了!往后我远离你们,再不对她用幻术,也不会对你用幻术,求你不要对我读心!”

他却无动于衷,声色冷漠:“告诉我,你最害怕什么?”

“我......我......”帝溪拼命反抗他的蛊惑之言,箝紧双唇,牙齿甚至咬出血来,却斗不过他的法力。

最终泪崩满面,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最怕你爱上别人,最怕你娶别人。”

老祖对这个回答既意外,却又不诧异,再问:“你最害怕看到什么?”

帝溪再难控制神识,泪流不止地说:“最怕看到你与她人共醉云雨,情动缠绵......”羞耻的话语几乎令她想咬舌断了声。

如此读心,宛若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心剖解出来,她却束手无策,等死般的煎熬,任凭他摆布。

老祖撤下她额间的雾丝,说道:“既然如此,在你临死之际,我便告诉你一些事。你且好好听着:生生世世,我有且仅有一位妻子,正是楠艾。我将她视为我生命之重,爱她胜过世间万物。我与她早已结为夫妻,共行夫妻之礼。往后万万年,与我共醉云雨之人,举月缠绵之人,只有她。如此,你可听清了?”

帝溪瞠目结舌看着他,宛如兜头浇下了寒冰,凉到脚底。

已结为夫妻?他们已是夫妻?!

帝溪张口摇头,颤着双唇不敢置信。如此结果,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执着的这些年眨眼就成了泡影!

她一直以为拂墨这般冷情淡凉之人绝不会真正爱上谁,即便当初对女娃,就像帝轩说的,他也只有兄妹的情意。

她一度笃定,能站在众神之上的他,何须有什么情啊爱啊,都是些绊脚的碎石。纵然无情无爱如他,她也心甘情愿地盼着成为他妻。

她甚至坚信,只要他不娶别人,不会爱上别人,她总有一天会嫁给他,只有她才最适合做金乌族的族后,做他身边那个与他并肩站立于六界之上的一生伴侣。

可他们成了夫妻,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成幻成空......

帝溪恍惚的目光裂出层层绝望,她仰头大笑,突然疯般嘶吼:“你满意了?!听到我内心的渴望,你当真满意了!你是金乌族族王,竟堕落到爱上一只小妖,荒唐可笑!要杀就杀吧!别再说些折磨人的话了,我受不住......”

“折磨?不过几句实话,让你看清现实,你就要生寻死一般?”老祖目色极冷:“楠艾对你做过什么?你用幻术折磨她一千多年,让她爱上一个原本就不爱的人,甚至险些嫁给他!而错乱了本属于她的姻缘!”

老祖眼中戾气积蓄,缠裹帝溪身上的黑雾缓慢地耸动,再一丝丝由她肌肤毛孔遁入,从她耳鼻眼口缓慢流入。直至她五脏六腑、经脉血液、骨肉。

一寸他都不放过,一点点慢慢腐蚀吞噬。

帝溪痛不欲生,哀嚎连连,浑身更是疼得颤栗抖瑟。

渐渐,鲜血从她耳鼻喉口中缓缓流出,蜿蜒而下,惊悚可怖。

她已痛得面部扭曲,哭喊着求他要杀就痛快些,却撼不动他丝毫情绪。他冷眼旁观,是铁了心要将她折磨致死,这样的拂墨可怕而凶残,全然不是她所认识的人。

帝溪心如死灰,呼吸逐渐缓慢,痛得麻木。她目光渐渐涣散,停止了哀求的哭声。

“拂墨!住手!”一道焦急的喝止突然响在半空。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凌厉掌风,疾速飞来,直朝帝溪面前的老祖身上打去。

不过一刹,后方默看这一切的老祖挥袖追势而去,两道掌力猛然撞击出山崩般的巨响,须臾,声消力散。

老祖侧眼望去,飞驰而来之人,正是收到扶潼的告知而匆匆从浮华山赶来的帝轩。

扶潼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将老祖前去巫山之事以镜灵术告知帝轩,希望他能阻止,至少留得帝溪的性命也好,并将帝溪所作所为如实言明。

帝轩听完愕然不已,遂想起前段时日楠艾莫名问的那话,更加确信扶潼所言不假。能对楠艾施以浮梦术,不论动机还是时机,帝溪全占了。

一路上他是连连嗟叹,愤慨万千,以为这些年帝溪安静守在巫山,应当释怀了许多,熟料她竟下此狠绝的手段。

而他平生最痛恨的便是浮梦术!简直到深恶痛绝的地步。

可是万般无奈和痛心又如何,帝溪终究是他的妹妹,他怎忍心眼睁睁见死不救?

眼见帝溪七窍流血不止,奄奄一息的模样,神色已然不对劲。帝轩忧心如焚,忙劝道:“小溪所作所为恶劣卑鄙,大错特错!但我还是恳请你饶恕她这次,废除修为也好,重创仙体也罢,只求你留她性命吧!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万不能见她丢了命。你应当能体会我这个做哥哥的苦心吧?”

老祖怎听不出帝轩意有所指,暗示他同样身为哥哥,失去女娃时的悲痛欲绝。

他面无波动:“女娃心思单纯,何曾害过谁?帝溪如何能与她等同。不论是过去隐瞒女娃渡海之事,亦或如今的低劣行径,犯了错就当有接受惩罚的觉悟。”

老祖施法,那戾气甚重的另一半魂魄骤然撤回体内。但帝溪身上的雾丝并未收回,他仍要取她性命。

帝轩眉头皱出双峰,眼中满是苦痛。他眨眼一片冷肃,双手结印:“我不得不救小溪,如此就怪不得了。”

老祖淡然瞥去:“你不是我的对手。”

“呵!”帝轩冷笑:“又如何?当初为了救女娃,你不也拼命启动时空镜吗,即便徒劳。”

话音落,四周陡然刮起热风,将黑雾吹散大半。只听空中滋滋作响,竟凭空灼燃起火花。须臾间,星火如燎原之势荡开,周围气温急速攀升。

不消会儿,半空燃起熊熊烈火,掀起滚滚热浪。这便是帝轩的火神之力。

只见火光瞬间冲天,焰焰炎火化作巨龙,破雾穿云,张口如盆,呼啸般朝老祖冲吞而去。

“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何必与我对抗。”

老祖神情自若,身形未动,黑雾汹涌如潮,从他体内催荡而出,直扑那气势汹汹的火龙。

蓦然间,火势锐减,黑雾渐弱。

两人互看一眼,这不是他们的法力,还有另一人!

忽而,一道响彻天际的浩然之声传遍开来:“拂墨!不论小溪做过什么,还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性命吧。”

帝轩和老祖眸中皆闪过诧异,帝轩明显多了分激动。

老祖淡声念出一个名字:“帝纪。”

出声之人竟是消失了十几万年的前任天帝,也是帝溪帝轩生父,炎帝曾经的莫逆之交——帝纪。

霎时,一道身影闪现在帝溪身旁,将她抱在怀中。

身形魁梧如猛将,丰姿神逸玉面郎。一对剑眉如锋入鬓,一双星眼明朗奕奕,正是帝纪!

“父亲?!”帝轩讶异出声。

帝纪视线扫过他,点头应答。他低头,施法抽离帝溪身上的雾丝,直至全部撤除她体内。

帝溪缓缓睁开眼,眼中盈泪:“父亲......”

帝纪拭净她脸上的血迹,安抚道:“没事了。”

他抬头望向老祖,寒暄道:“拂墨,许久不见。”

老祖略颔首算是回应,知晓他突然出现是为护女,便直言提醒:“帝溪今日谁也带不走。”

帝纪未恼,眉目慈笑:“你已废除她大半修为,仙体受损,怒意还未消吗?即便天刑殿也不会做此重罚。且我父子今日若是联手,你也未必有胜算,不如给我这个老父亲一个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彼此伤了和气,真要大杀四方而引来天界的众仙?”

老祖拧眉未动,正犹疑此事若闹大,是否于楠艾不利。

“拂墨,呵呵......”

恢复神智的帝溪忽然笑起来,这冷笑显得几分决绝和阴狠。

“你不是曾问我在八重幻梦术中是否有看到什么吗?我当时撒了谎,不过,我现在却十分想告诉你啊!”

老祖不明所以看向她,连帝轩也疑惑望去。

“我看见了女娃......”她顿了顿,见他冷清的脸浮现错愕震惊的神色,她满意极了。

既然他们已成夫妻,她没必要再隐瞒了。此时竟出奇地期盼,拂墨听到真相后会是何表情?

帝溪笑着,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来:“楠艾的前世,就是女娃啊!哈哈!!”

她笑得发狂,眼中怒红,却极尽嘲讽:“你与你口口声声的妹妹成了夫妻!行了苟且之事!若你真当女娃是你的亲妹妹,这不是无耻地将自己妹妹给糟蹋了吗?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得意张狂的笑声回荡在巫山上空,人已被帝纪带走。

老祖未追,仿佛冻住的冰雕,愕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