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眼泪汪汪, 瞪着眼拼命忍着不落泪。
一个耳根泛红, 抿着唇拼命压抑失序的心跳。
每涂一道伤口,楠艾的心就扯着般疼,鼻头酸涩, 泪雾难忍。却又怕老祖说她哭鼻子, 只得瞪大眼, 一边抹药, 一边将泪逼回去。
而另一边, 老祖的不淡然却是因为她动作太过温柔。
方才抹后背时, 他就忍得紧。他身上的伤本已无碍, 只不过雷刑的确不比普通刑罚, 肉身完全复原需要些时日。
她指腹柔软细嫩,触在他伤口, 轻抹慢匀地, 堪比执着轻羽, 在他肌肤轻拨慢扫。伤口本就敏感许多,这会儿更能清晰感受她指尖的温度和细腻,如何淡定!
尤其,她坚持身前身后都要上药......
这会儿,楠艾在他胸上涂抹,细细的手指像小火勾一般,从伤处渗入,直撩到他心口。费劲才按耐住脱缰的心跳,可耳根的热如何也止不住。
他庆幸烛光淡, 楠艾瞧不清细微,更好在她专注于他伤口,并未察觉他的窘迫。
煎熬许久的老祖,呼吸都克制得比平日还要缓。只得开口转移注意力:“你若每次给我上药都得哭上一回,明日就别弄了。”
楠艾一听,这哪行啊!不让她抹药,良心不安!
她赶忙抬手,用袖口将眼里要坠不坠的泪花蹭掉,再朝他冁然一笑:“方才是被药熏的,哪里是哭的。”
老祖无奈,想来如何也阻止不了她给自己上药,倘若真拒绝了,恐怕她得当着他的面放声大哭。
渐渐,老祖将注意力落在她脸上。
她专注涂药时,眉头会稍稍拢起,嘴唇也抿得紧,仿佛在同什么做斗争似的,十足谨慎。
随着呼吸,她气息淡淡扫来,拂过他鼻间,同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倏然,他脑中闪现厉山山洞那夜的情形——纠缠的气息、唇齿的交融.....
老祖耳根更热几分,大有蔓延至脸颊的趋势。他颇无奈: 看来只要她在身旁,如何也没法淡然处之,思绪自然而然就得偏了去。
两人沉默良久,碗中的药膏也快见底。老祖忽开了口:“这次随我回归墟,你可知意味什么?”
楠艾抹药的手一顿,随即笑了笑:“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归墟,在这山谷间也好,陪在老祖身旁。女娃的仇不是还未报完吗?我也会陪着老祖寻遍六界。”
老祖默了一下,问:“你这次承诺,我又该如何看待?是束缚你的枷锁?还是......迷途知返的醒悟?”
楠艾听言,想起当初因气愤而说的不过脑的话,定伤了老祖的心,让他惦记了千多年。
“不是束缚,只是......那时气血冲脑,又被老祖盛怒的样子吓着了,说要将我困在这木屋里,我便脱口说了些混账话。”
现在想来,老祖又怎会这么做,不过是她当时一慌,惧于他的怒意和威胁,生怕真会被禁锢。
楠艾抬头,视线落在他眼中,口吻坚定:“是我心甘情愿的,绝不是束缚,也不是什么迷途知返的醒悟!我不否认,同昱琅君的事会造成我做出某些决定,譬如想远离他,不再理会那些纷纷扰扰的复杂事。”
“但这与我决定留在归墟并没直接关系。曾经我想过留在归墟的,只是老祖认定我去天庭就是一辈子。我是想去天庭,但当初的确没想过永远离开归墟。我几次回来过,却不知结界口诀,只得失落而归,我梦中也曾回来数次,数次梦醒时伤心落泪,可我哪敢请求老祖准我回来......”
说着,她眸底一暗,隐了泪光。
老祖默然听着,他当知晓她有几次徘徊在归墟结界外,只是狠下心视若无睹。
他也在置星殿听过她半夜的哭声。那时他不知她哭什么,以为是因昱琅的事,却不想,是因为无法回归墟......
“不论老祖相信与否,我绝不会再离开归墟!不、不对......”
她忽然否认的后半句,令老祖一颗心顿时提在嗓子眼,面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楠艾却是朝他悦然一笑:“往后老祖去哪儿,我就厚着脸皮跟去哪儿!你若离开归墟,我自然也不会留在这里。”
她眼里的光一如过去,闪着俏皮。
老祖清咳掩饰心头的雀跃,别开眼,淡淡一句:“厚脸皮倒也没变。”
听得老祖竟揶揄,想来心情好,楠艾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抹起药来便是十分卖力!之后,她又倒腾了一碗药来,直把老祖的身子给抹了五六层,炭一般黑才罢休。
老祖低头瞧了瞧身子:“........”
这可黑得彻底,都不用穿黑袍了。
***
回来归墟后,楠艾安心许多,尤其老祖身上的伤痊愈后,她更放下心来。
天庭那些事已在时日中抛诸脑后,即便偶尔想起与昱琅的过往,也不会像一开始那般锥心的痛,反倒因婚事告破而松了口气。
不合适的两人强行在一起只会更糟,正如澧兰所言,好在一切结束得恰到时机。
可最近,她却越发心神不宁,每每夜间多梦缠身。做的并不是噩梦,而是一些没头没尾的梦,陌生又隐隐熟悉,总觉得好似曾经历过。
而每日清晨,就像宿醉一场,疲乏又头疼。
可醒来后,当晚做过的所有梦渐渐在脑中模糊,想抓住些片影,最终烟消云散。
这种诡异的情况,如同脑袋里封了一扇门,那门内有许多事,不知为何被上了锁,她记不起来,失忆一般。
这让她联想到一千多年前,去天庭之前,她健忘的事。有些事忽然就迷蒙不清,她也没追究,总认为是那次陷入梦魇晕倒的后遗症。
可随着做的梦越来越多,她隐约猜测,自己忘却的事可能多过她的预料。
这让她不解又无力,任谁脑子里上了把锁都会烦闷不已。
***
这日,洛霜邀她去海棠林摘些花,晒干泡茶喝。
两人在树枝上摘花,一边闲聊。楠艾便不经意说起这事,略自嘲的口吻。
“我总觉得有些事明明发生过,却记不清,有些事模糊不清,有些则完全想不起。就连当初承诺过老祖的事,我都险些给忘了。你说我这年纪轻轻的,怎就记忆退化呢。”
洛霜忽停下摘花的动作,若有所思看向她,带笑的脸倏而敛了下来。
楠艾被她盯得一愣:“怎突然这般严肃?”
洛霜道:“我之前就挺奇怪你怎会突然喜欢上天庭的三殿下?但因这是你的私事,我不大好过问。可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果真事有蹊跷啊!”
“怎讲?”
洛霜想了想,反问:“你还记得,因你喜欢上了老祖而半夜来找我倾谈的事吗?”
“........”楠艾愕得呆住,花从手中滑落。
她曾喜欢老祖?!
***
直到洛霜被桀云叫回去许久,楠艾依旧独自坐在海棠树上发呆。
想起方才洛霜所言,心绪久难平静。
洛霜决计不说假话,是以,她确实半夜去找过洛霜,道明自己对老祖的心思。
按照洛霜的叙述,她曾喜欢过老祖,且还因此羞怯无措,怕被老祖赶出归墟,又担心自己配不上老祖而不敢言明。
洛霜鼓励她许久,她最终决定等西海复仇之事后再同老祖郑重地传达心意。至于之后为何迟迟没有同老祖说,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半点也忆不起来。
只记得,从西海回来后不久便因梦魇晕倒在山谷,再然后被老祖带去了巫山寻求帝溪的帮助。直至从巫山回来,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要同老祖表明心意的事,甚至都不知晓自己喜欢他。
此刻回想,巫山回来后,老祖态度有些不寻常,冷冷淡淡似生气,还主动问她是否有话要说。
当时她觉着老祖莫名其妙,更是对他的问话不以为然。此时思及前因,莫非老祖指的便是自己要同他坦白心意的话?!
她或许在某个时间同老祖表达过自己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为何,这事在脑中凭空消失一般。
尤为匪夷所思的是,她非但忘记自己要同老祖表白的事,甚至在昱琅再次来归墟时,仅仅第三次见面,便对昱琅生出了好感,直至渐渐喜欢上他。而在这短暂的时间,彻底忘记自己喜欢老祖,仿佛她压根对老祖半点心思都未动过。
若说梦魇造成对某些事失忆,勉强说得通,可对一个人的感觉,尤其是喜欢的这份心意,怎可能突然忘得一干二净?
从她当初找洛霜确定自己对老祖的心意,直至昱琅过来归墟,她对昱琅生出情愫,时间很短。如此短的时间内,她同昱琅并未接触过,即便真的忘记对老祖的感情,怎会忽然喜欢上昱琅?
细细思忖下,楠艾惊出一身冷汗:好似......感情突然发生不可思议的转变,甚至,她察觉,自己忘却的事似乎都与老祖有关!
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很猝然,似乎冥冥之中被安排,不由自主地依照某个特定方向。
而这一切追根溯源,便是那次梦魇。因为从巫山回来后,她就觉察出自己的健忘。
楠艾霎时一怔,下意识闪过帝溪的脸。在巫山那晚,帝溪助她摆脱梦魇后,待老祖离开,帝溪来屋内帮她检查。如何检查的,她已想不起来,醒来就是第二日清晨。
脑中猛地生出一个念头:帝溪那晚是否对她做了些什么?
“你在树上发呆做甚?”清冷熟悉的声音忽响起。
楠艾尚还沉浸在疑思中,木愣地低头看向下方——海棠树下,老祖正仰头望来,阳光透过海棠花枝,在他白皙俊容洒落斑驳碎光。
老祖见她木讷没有反应,问道:“你在这想些什么?失神许久。”
楠艾却渐渐瞪大眼,好似惊吓般,盯着他。
一段陌生的画面,但异常清晰,在她眼前倏然闪过——
老祖靠坐在海棠树下,明媚阳光透过娇艳的花,在他身上点缀片片光亮。乌黑发丝如绸般铺在草地,朵朵花瓣洒落其上,美极。
她目光聚在他安静的脸庞,如羽长睫,墨烟长眉,红润如染了海棠花的双唇,牵引她不自禁地靠近。
忽而他睁开眼,清亮的眸子倒映了满树海棠,花的中间是她放大的羞涩面容。
她着了魔一般,两手撑住他肩头将他压在身下,陶醉痴迷地看着他,然后……倾身吻住。
楠艾被这段画面惊得呼吸陡然一窒。
这……是她丢失的一段记忆?
她竟吻过老祖?且是强行将他扑倒在地,恶霸一般的姿态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