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澧兰惊讶, 迅速转头看回前方, 只见那团黑色雾气慢慢凝结成高大的人形模样。她赶忙收好白绸,同楠艾两人站得笔直,不敢吱声。

只见老祖踱步而来, 周身黑雾逐渐变为墨发黑裳, 面容隐在树影下, 瞧不清明。

待出树下阴影, 月光倾洒, 澧兰眼前惊艳:男子年轻俊美, 面肌玉润、丹唇朱樱, 若不是高大的身段和沉稳的走路方式, 光这张绝代面容,就算唤作归墟美人也不为过。

她赞叹道:“归墟老祖长得比你好看许多。”

楠艾白眼:“闭嘴!”

“唉?”澧兰疑惑道:“你不是说归墟老祖满头白发、皱纹横生、丑出天际, 六界无人能及吗?”

楠艾袖下手指悄悄掐她胳膊, 脸皱得要哭似的:“求你别说了行吗?”

当初是气老祖将她挡在归墟结界外, 下狠心不让她回归墟,那时醉酒就同澧兰说了胡话啊!

楠艾战战兢兢偷眼瞄去,老祖可千万莫要听见方才的话......

“小艾草。”一道低沉如空谷吟风的声音乍然响起。

楠艾面皮一紧,直接跪下,朝着老祖伏地膜拜,恭敬叩首道:“恭迎老祖!老祖万寿无疆、一身正气!”字句铿锵有力,盛表赤诚衷心。

澧兰傻了眼地看着地上的楠艾,这是面见老祖的行礼方式么?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么……独特的恭维行礼,最终只作揖行了礼。

老祖颔首回应澧兰, 视线复落回跪在面前的楠艾身上。

他微微弯下身,伸出手,却顿在半空。踌躇着:是该拎着她后领?还是抓住她肩膀?或者勾着她下巴起身?

最终他甚也没做,将手收回来,站直身,淡淡道:“抬起脸来。”

楠艾缓缓抬起脸,笑出了上排白灿灿的小牙。

“笑得蠢,收回去。”老祖话语毫无情面。

楠艾皱鼻头,撇嘴敛了笑,本因见到老祖而激动的心情也被他如数打击个光。她跪坐着面无表情仰看他,反正他说笑得蠢。

“来天庭玩够了吗?”口吻好似个长辈来寻叛逆出走的孩儿般,无奈却又隐含几分宠溺。

楠艾闻言,抽了抽泛酸的鼻头,双目盈泪,小心翼翼地问:“老祖......我、我能回归墟吗?”

自打老祖现身,她便知道那雷刑定是他代受了,心疼得紧。

见她欲哭委屈的模样,他叹道:“是你自己不愿回,却委屈个什么?”

楠艾听出他话里并未有怪罪之意,蓦然欣喜,激动复回。这会是真心实意笑出了两排小牙,眸光灿灿道: “是!我知错了!惹老祖生气许久,这便劳烦老祖带我回归墟罚我吧!”

瞧她眉儿弯弯似新月,笑眼盈盈含秋水......

还是如以前一般......好看!

老祖微微侧身,掩袖轻咳两声,道: “过来。”

楠艾立马起身,蹦至他身前,一如曾经,俏皮又乖巧。

老祖弯下身,长臂从她身后腿弯一揽,一只手臂轻松将她娇小的身子端起,同澧兰道了句多谢,转身离开。

楠艾坐在他手臂上,手掌自然而然搭在他肩头,回头朝澧兰挥手:“兰兰,我先回归墟了,日后有空就来找你,你也可与尊者一起来归墟找我啊!”

澧兰见她离去,虽心有百般不舍,落泪挥别,却更希望回到归墟的楠艾能重拾快乐。她这般善良惹人爱,定能寻得幸福。

***

半空,回归墟途中。

楠艾坐在雾上,瞥看一旁静坐无言的老祖,她咬了咬唇,嗫嚅着问:“老祖......疼吗?”

老祖微睁眼,自然明白她问的什么,简短回了句:“只是个雷刑。”

听得他这轻描淡写,楠艾心口登时揪得紧。纵然他修为高,可雷刑毕竟不是普通的雷,需要以肉身硬生生接下,该是多痛啊!即便法力强大,要完全复原,也该需十天半个月。

她捏了捏鼻头,隐下酸楚,问道:“我能看看老祖身上的伤吗?”

老祖瞧看她这欲哭的模样,担心他吗?“你若不哭,我便让你看。”

楠艾用力眨去泪花,清了清喉咙,跪坐他面前,大声保证道:“我绝不哭!!”

可当老祖上身黑裳化为雾,慢慢散开,显露出肌肤......

只一眼,楠艾便泪如雨下,拼命咬牙不让哭声溢出,双臂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似开闸,怎般都止不住,模糊了两眼,她又瞧不清他身上的伤了。

楠艾不停地擦眼泪,再瞪大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背后蜿蜒不规则的伤痕。

虽基本结痂,可有些伤疤深处能见红肉,可想雷刑造成的伤害程度,定是穿肌透骨,皮开肉绽!

天刑殿的每一处刑罚之地都设下了法术禁制咒,神仙受刑之时不可用仙力抵御,皆由肉身承受,如此才算真正的惩戒。否则,这区区的雷刑又如何伤得了他!

老祖见她两眼片刻就被擦得红肿,却还不停地擦了又瞅,瞅了又擦,像是赌气似的。

原本想看她是否真心疼自己,可这模样又让他十足不忍心,到头来心疼的反倒还是他自己。

老祖施法,身上顷刻罩雾,恢复黑袍,也阻挡了肌肤上的伤。

“不是保证不哭吗?怎就哭得梨花带雨?想来你的保证都做不得数。”语气清淡,动作却轻柔,老祖抬袖帮她细细擦着脸颊的泪。

可他这话一出,楠艾心里猛就像扎下刺一般,生疼!即便老祖是无意说出口,听在她耳中却是愧疚难言。

是啊!她的保证总做不得数,当初说过要陪着老祖,却将这事给淡忘,最终还是毅然决然离开了他身边。方才说不哭,却又哭得要岔气。

她可真是屡屡失信啊!

老祖即便发过怒,生了气,却从未真正怪罪于她。她在天庭受了委屈,他依然会及时出现,将她护于左右,替她受下刑罚,却什么也不说,默默接她回家。

家......楠艾想到这个字,心间倏然一暖。

彷徨了数日的心如同在海中盲目漂流的小船,暴风过后,一束天光破云洒下,照亮前方的路。

那是她归家的路,而给予她导向的这束光,便是老祖。

思此,楠艾囤积在心头的阴霾,顷刻间就被头顶耀眼的阳光一一荡除。

她吸了吸鼻头,拽着老祖擦拭自己脸颊的袖口,小心翼翼看着他:“我曾做错了事,还惹了老祖生气,老祖可以原谅我吗?罚我骂我都行的,只求老祖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老祖默瞧她这诚恳又略显可怜的模样,倘若他还生着气,又怎会三番几次去天庭看她。

“怎般罚你都行?”他随意一问。

楠艾想都未想,重重点头:“当然!都听老祖的。”

不料她竟十足认真,老祖沉吟片刻:“那先记着吧!”

“行!”楠艾笑得愉悦:“随时候着。”

见她水光潋潋的泪眼带着笑,亮晶晶地一如既往。老祖似被感染,好心情地侃道:“受罚还能受得这般开心?你这些年去天庭倒也没白待,学会了豁达。”

楠艾又是眯着眼,嘻嘻地冲他笑,哪怕他再说她笑的得傻笑得蠢,她也不管了,总归就想笑,再傻也得笑给他瞧。

好似做梦,去天庭闷头闷脑地走了一遭,老祖非但没责问她,还亲自接她回去,一丁半点都不提当年之事。她心有愧意,却更多的是欣喜,还有胸口逐渐溢出的小小雀跃。

都令她想笑出来。

忽又惦记老祖的伤,她着实心疼,颇有微词:“那些禁制咒是老祖原先创建天刑殿时制定的,明明你抬手就能撤下咒法,为何非要固执地接下所有雷刑,非得遭罪啊!”

老祖却说得平静:“如此,你才不欠天庭和任何人的,只有他们欠你的。”

闻言,楠艾眸眼狠颤,心口蓦然间似打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越裂越大,某些情绪汹涌而出,她尚未明晰,视线已被满盈的泪糊了大片......

她再克制不住,猛就扑在他怀里,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一次崩出。

楠艾颇为失礼地攥着老祖的衣襟,在他宽大的怀中,她永远都像个孩子般依赖。

楠艾抽泣着,哭了许久。老祖甚也没说,只默默轻拍她背,安抚她,帮她顺气。

这些日子的心力交瘁,加之醉酒数个日夜,哭着哭着,楠艾放松下来,竟窝在老祖怀中自然地睡着了。

老祖将她泪湿的发丝拨开,红红的唇微启,轻轻呼吸间,散发艾草的香味,萦绕鼻头。他深吸几口气,这香味令他安宁舒心。

往后,无论如何,他再难放手。也断不可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穿上婚服嫁给别人!

同昱琅的大婚,他十分庆幸出了差池,否则,他自己也难料是不是会出手将她夺来,若真如此,恐怕她要逃离的对象就会是他了。

昱琅令她伤心欲绝,痛苦失望,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个深刻教训。如此,也该是彻底终结了两人的姻缘。

他想,如此便如月老曾说过的那般,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艾草......”他轻声低唤,静静看着她,眉头舒展,便将她抱紧了些。

如若掌中宝,再次回到他身边。

***

三日后,归墟山谷,老祖屋内。

坐在床沿的老祖,看着楠艾手上端着的一碗黑漆漆黏糊糊的不明膏体,眉头不由蹙起。

她说是涂在他身上伤口的药膏,而且是她这几日亲自配药熬制的。

“这点小伤无需抹药,几日便能痊愈。”他很委婉地拒绝。

楠艾见他神色几分嫌弃,又将药碗递近些,劝道:“老祖别瞧这药难看了些,对你伤口有修复作用,唔......总归你试试也好,反正试了也不会更糟糕。”

在天庭当仙子时,她曾在药神殿帮过忙,跟着药神君学了些制药炼丹之法。是以这几日到处找药材,总算找齐全了,熬制出一锅药,等着每日给老祖抹上。

虽说老祖修为高,自我修复即可,可她觉着用点药可复原得快些,而且有增肌健筋的作用,起码还是有些益处。

老祖眉头又蹙深了三分:这药兴许会更糟糕也说不定......

最终老祖熬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准许她将这药抹在自己身上。

楠艾坐在床沿,用手指沾药,再涂抹于他身上。如此,药能匀开,还能控制力道不伤着他,其实她就算用了力也伤不着他任何,不过她依然抹得小心翼翼。

本只是平常般地涂个药,可涂着涂着,两个人都不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