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紫气盈空、金光万丈, 仙雾渺叠、虹霓漫喷。
抬头可观七彩凤凰结队盘空, 三足金乌成群萦回。再瞧那仙鹤银雀整齐划一立于飞檐,仰空啼鸣, 悦音不断。
举办大婚典礼的天宫更是锣鼓喧天, 奏乐笙歌。
天宫天宝殿前三十六阶下的宴会场地白玉铺地百丈, 宾客纷至沓来, 各个喜庆言表, 均是喜眉带笑。
客桌上铺满了琳琅满目的仙果佳肴, 白玉地旁凿开两条长长的水道, 竟是醇香扑鼻的琼浆玉液。
有仙问:怎还不见新郎新娘?
福禄星君眉眼攒笑道:“方才瞧着三殿下身着大喜婚袍, 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去了置星殿。”
大家恍然地哦了一声。
*
却说置星殿内。
通过了仙子们设置的重重关卡, 昱琅满面喜色地将楠艾抱出屋,正要随着接亲的大部队朝外走去。
殿外庭院的门口赫然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昱琅笑意顿僵, 脚步霎时停住, 众人也俱是惊诧地愣在当下。
那人正是狐族公主——姬钰, 竟也是一身红裳,其意为何,众目昭彰。
“楠艾!那日你说若我愿意割去半颗心,你便肯拱手将昱琅还给我,可是不掺假?”
短短几句话似带挑衅的话语,瞬间激荡起百丈浪。
沉浸在喜悦中的楠艾闻言从昱琅怀里跳下来。她愤然掀开盖头,正要质问姬钰何意要胡言乱语、撒谎挑拨。
却被昱琅一句不信任的问话:“你当真要她挖半颗心将我拱手送去?”淋了个彻头彻尾的凉。
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宛若一把锋利的剑,将这些年的幻梦毫不留情的戳破斩碎。
昱琅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姬钰的话, 怀疑她当真同姬钰说过那等荒谬无理的话,却不曾相信过她,一次又一次......
她很想问昱琅:“这些年来,你当真爱过我吗?”
她的感情孤注一掷,甚至奋不顾身地投入,又如何会同姬钰提出如此荒唐可笑的交易?她怎可能拿自己的感情去交换!
最终,痛极生怒的楠艾,幻出了在天庭从未亮出过的饮血剑,毫不迟疑地刺入姬钰心口。
楠艾看着惊恐万状的姬钰,讥讽嘲笑:“既然你很想割除半颗心,我当成全你啊!”
饮血剑如她此时充斥戾气的情绪,痛快地饮着姬钰心口汇入剑身的鲜血,发出咕哝吞咽的愉悦声。而这一剑重伤了姬钰,不仅仅当作还她今日欠自己的,更是斩断了同昱琅的所有情意!
下了狠心,不留情面。
姬钰的鲜血溅在楠艾脸上,她却笑出几分嗜血般的兴奋,将血舔在舌尖:“啧啧!狐狸的血真的太骚,不好喝。”
被震惊住的不仅是姬钰,还有昱琅,他从未见过楠艾这般残戾狠绝的一面,阴寒得像踏过血池,自若走来的鬼魅魍魉。
最终,这场本举天欢庆的大婚,在昱琅抱着因重伤而几欲晕厥的姬钰前去药神殿后,彻底宣告终结。
待所有人离开,置星殿内只剩下楠艾、澧兰及其夫君——法华尊者沅止。
楠艾终撑不住满身傲骨,跌坐在地,低头靠在澧兰怀中落下隐忍许久的泪。有委屈,有不甘,更多的是付诸一切终究成空的悔恨。
而上空,一团黑雾隐隐显现。正是匆匆从归墟赶来,沉着脸,隐着怒意静观了所有过程的老祖。
“我想回归墟了!”楠艾几乎泣不成声地靠在澧兰怀中。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因为昱琅而放弃置星星君的仙职,可她当初把自己想得太坚强。等到尝到的伤痛足以动摇她的意志,才恍然,自己也只是个受了伤想远离所有纷扰的女子,远远逃离这个痛彻心扉之地!
在归墟的时候,一切都那么美好,风景也好,海精也好,还有老祖......
所有一切都很单纯简单。早起赏日出,白日在山谷间练功,或者陪楠树爷爷闲聊。夜间与老祖在书房看书,请教他问题,一时高兴就同他拌嘴逗乐。
哪有今时今日的这些个杂乱不堪——
满口谎言、心机深重、厚颜无耻的狐狸!
月下宣誓要与她共度岁月朝夕,却从未相信过她,下意识相信自己曾经所爱之人的三殿下!
楠艾靠在澧兰肩头断续抽着气,她累了乏了,若论战场拼杀,她毫不畏惧,绝不退缩。可这等费心劳神的事,她再扛不住了,也不想再挣扎下去。
那两个人,既然如此难分难舍,便由他们去藕断丝连吧!她无力参合他们这荒诞可怕的感情闹剧!
“我想老祖了......我想他了......”楠艾这话说得很轻微,含在口中呢喃,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即便归墟那段时光,老祖偶尔会对她冷淡生恼,可他从来都不曾伤害过她。
她受伤时,他日夜担忧,操心治疗,甚至为她升起归墟。她修炼时,他静静陪在旁边,给她支撑。她陷入梦魇,老祖连夜带她寻人帮助。
那可是众仙都敬畏的老祖啊!却为她做了诸多事,可他从来不为自己多言半句,只是默然在她旁边,给予她从未有过的安定。
而她却追随着一个天庭的幻梦,甚至天真地认为自己在此寻觅到了真情。往后可以骄傲地告诉老祖,她在天庭很好,有挚友,有一直努力而做到的仙职,还有呵护她的夫君......
夫君......呵呵!
楠艾目光渐冷,昱琅今日不是她夫君,往后也绝不会成为他的夫君!
*
半空中,听着楠艾在下方声声哭着想回归墟,老祖面容沉峻,双唇更是抿得紧。
前几日,听闻她将与三殿下大婚,他在归墟山谷的木屋内愣坐了整整四日,盯着自己手指发呆。
仿佛千年前在月老的结缘殿内,那紧紧缠绕攀附他手上的姻缘线,渐渐在眼前消散脱离,去往她想要去结缘的地方。
果真当初见到的姻缘线不过是熹微的幻光,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便熄灭。
他想,既然事已定局,便由她去吧,她终究不属于他。
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匆匆赶来。却矛盾地不知自己赶来做甚,想看她身着新娘服的雀跃模样?还是想让自己彻彻底底死心?
亦或....在路上他冒出个疯狂的念头——是不是应该将她带走,永远关起来!
却不想,见到这么个结果。
瞧见下方仿若失去生气一般垂垮着肩头的楠艾,本熠熠生辉的含星眼,此刻就像脱了露的根茎,像失了阳光的翠叶,一片晦涩黯淡。
曾经的她神采奕奕,眉眼俏丽带笑。怎似这般死气沉沉,满目伤痛的模样!
老祖一股闷火在心口越烧越旺,一摆袖,卷着黑雾瞬间飞离。
他径直去了天宝殿。
等天宫的婚庆典礼残局收拾完毕,老祖现身于天帝面前,端不出和善的面色:“楠艾重创姬钰,作为天庭仙官,理当由天刑殿按罪处罚。”
今日兹事体大,楠艾蒙了辱,这恐要得罪老祖。尤其见他面容沉得如雷压云,天帝暗暗擦把汗:“这事本就是姬钰无理挑衅在先,楠艾即使伤人有罪,也不该亲自受罚。我会命昱琅替楠艾受罚,昱琅没处理妥当与姬钰之间的问题,该他承担一切责任!”
老祖却冷声拒绝:“楠艾的罪无需他人顶罚,我自行前去天刑殿替她受!”
天帝受惊,哪敢罚老祖,连连说使不得。
最后天帝唯恐老祖要去领罚,就承诺这罪私下给楠艾消了,让天刑殿殿主——法华尊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澧兰同尊者是夫妻,澧兰与楠艾又情同姐妹,尊者理当不会认真追究这事。
老祖却对他所劝不予理会,更是厉肃几分:“我不欠谁的情,楠艾也不会欠。这罚我定会去领,此事无需再议!但有三个条件。第一,撤去楠艾置星星君的职务。第二,撤除楠艾与昱琅的婚约。此外,下旨命天刑殿对姬钰此生所有罪名一一汇实,每一项罪名皆以最高刑罚量罪,半分不可饶恕!”
天帝有些为难道:“这第二点......还是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愿吧?”
“昱颢!”老祖艴然不悦地喝出他的名字。
天帝惊得收了话,这是老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将他名讳道出......
纵然几万年前,老祖因他未派兵剿杀鲛族,而愤然离开天庭,也未曾恼怒得吼出他名字。看来昱琅和楠艾之间的婚事,在老祖面前再无回旋余地。
“我会带楠艾离开,她此生不会再入天庭为官。”老祖丢下这两句,转身眨眼就没了影。
天帝在原地长吁短叹,恼得手掌一拍玉椅,瞬间化成粉齑,摇头怒叹:“逆子!逆子啊!!”
天宫大喜之日,竟被儿子的旧情人搅得一团糟,面子里子在众仙家面前都一次性丢个尽!怎不痛心愤怒!
莫说老祖要罚姬钰,他断也饶不过姬钰!尤其,自己的儿子,他还得亲手去罚,让他受些教训。好好的一个媳妇,就这么给闹飞了,将来且有他悔恨去!
天帝越想越气,来回踱步,最后只得暂时忍下气去找天后,眼下先安抚好天后的情绪才最要紧。
方才若不是他和大殿下极力阻止,天后怒发冲冠,抽剑就要冲去药神殿把昱琅和姬钰给砍了,这会儿应当还未消气。
“唉……”天帝愁眉苦脸,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事啊!”
***
事后,楠艾便将自己关在了置星殿,除了澧兰,任何人都不被准入。
而当夜,趁着澧兰暂有事要去一趟天刑殿,楠艾私自跑去了归神殿,坐在归劫台的断念池旁,从心口一段一段地抽出情丝,入池涤尽。
抽取情丝,如同抽筋取骨,剧痛难言。比起她心口承受的撕裂般的痛楚,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本以为经过这事,自己应当醒悟。可清醒看透这些年坚守的感情化为泡影是一回事,而蚀心彻骨的伤,想要彻底愈合岂是一朝一夕能办到?
她耻于再惦记同昱琅之间的一丝一毫感情,更不愿让这痛楚继续哪怕一日,一个时辰。除了硬生生剥离情丝,她想不到第二个更有效的办法。
渐渐,抽离情丝变得不那么痛,好似麻木,她便抽得更为迅速,恨不能将整颗心掏出来丢进断念池中。
怔怔看着心口涌出的一丝丝白光在池中化为乌有,泪流满面的脸忽扬起一抹笑,苦涩又哀伤。这情丝要不得,也不敢再要......
就在楠艾方抽尽了一半情丝时,澧兰匆匆赶来,见这一幕,惊得面色骤失,几未犹豫,一掌将楠艾拍离断念池边。
澧兰真是吓坏了,跑过去抱着她痛骂一顿。骂她如何能为了不值得的人毁去自己的情丝,倘若除得一丝不剩,往后如何再爱别人?于那真正护你一生之人公平?
楠艾在她怀里哭得像孩子,迷茫又彷徨。
她哪里还敢爱?追逐多年,付出多年,却如海市蜃楼,过眼浮云。
澧兰哑着嗓子,缓声劝她:“若是今日情丝涤尽,你将来定悔恨今日的所作所为!因你会负了深爱你疼惜你的人。剩下的一半情丝是你的希望,不是昱琅的,需得你自己牢牢把握住,不可为他终结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许久,楠艾安静下来,她想到自己曾对割去半颗心的昱琅责问过:如此于将来同你携手一生的人可公平?
可现下,她抽离情丝,如出一辙。扪心自问,将来有一天寻得佳人,于那人而言可公平?
最终楠艾听了澧兰劝,留下一半情丝,并发誓不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举止,确不值得。纵观这段感情,错不在她,何故要因此断了自己的情缘。
岁月长河万载,此事不过一瞬即逝,何苦深陷。
*
冷静下来的楠艾,也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性情寡淡了。就连听闻昱琅仍在药神殿守着昏迷的姬钰,也未有半分动容。
即便大殿下跑来同她解释说:昱琅并不是关心姬钰的伤势,只不过希望她早日恢复,如此你重创狐仙公主的罪可减轻许多,他是不想你受罚。
楠艾也只面无表情,淡漠得很:“他的事已与我无关,大殿下往后无需再来与我刻意说明。”
大殿下见她冷淡如冰,想来她已心灰意冷,不好再劝,只得离开。
而天后不想断了这姻缘,赶至置星殿道歉,顺道想开导楠艾,却被拒之门外。
听得澧兰一句: “她已去断念池涤尽了情丝。”
天后更是面色煞白,口中念念这姻缘已毁,惋惜难求。
***
天庭郊处栖木林,只现月影,不见星辰。
一棵松树下,酒壶歪歪扭扭一大片。树旁坐着两女子,正是在此痛饮了数个日夜的楠艾和澧兰。
已决定离开天庭的楠艾,前几日同天帝递交了辞呈,便不再布置星辰。她仰头望着无星的夜空,几分怅然迷惘:往后要去哪儿,回厉山吗?
她诚然想回归墟,却也知回不去了,老祖曾说她永生不得再踏入归墟半步,这话真不假,连结界的口诀都变了。
无家可归了吗……可那个家,是她自行决定离开的,又有何脸面再回去?
思此,楠艾心间堵得慌,烦闷地拎起酒壶,仰头灌下。
澧兰酒量不好,又操心楠艾的情绪,便饮的少,只同她多说说话,疏导她的心情。
正说到姬钰的伤势的确有些重,天刑殿的罚,楠艾得受。
楠艾不甚在意地挑着眉听,仙官伤人必要遵守天条天规受罚,她已有准备。只是心里冷嗤:怎没一剑下去要了那狐狸的命呢。
澧兰却道有人代她受罚,且得了天帝的允许,楠艾听得一怔一怔的。
澧兰又道:“代你受罚的人直接去天刑殿找了阿止,一日受完十二日的雷刑,恰是你来醉酒的前一日。”
一日受完十二日的雷刑?!
楠艾惊愕不已。这连喘口气修复的时间都没有,不得劈得七窍生烟?皮开肉绽吗。
她正好奇是谁如此好心?
蓦地,本清凉无风的栖木林刮来一阵诡异朔风。顿时漫天生寒气、八面风透体。
楠艾手中酒壶没拿稳,咚地落地。这气息,这寒风,熟悉得令她心惊胆战……
澧兰拢了拢衣襟:“怎的突然起了北风?”
霎时,两人面前一丈远,一团黑雾显现。
澧兰惊得跃起身,拽开步子,幻出白绸绕于身前以备战斗。
“谁在前方装神弄鬼!报上名来!本君若是高兴,兴许不拿你是问。”合着酒意,澧兰的胆子倒是壮了不少,话也傲了几分。
自从那团黑雾出现,楠艾的醉意顷刻散到了九霄云外,分外清明!
她起身握住澧兰的手,极其小声地劝道:“我建议你先放下武器,兴许他高兴了便不拿你是问。”
澧兰蹙眉奇怪地看着她,莫非楠艾认识此人?
楠艾斜眼怯怯瞄看那渐渐靠近的黑雾,嗓子眼蹦出四个忐忑的音节:“归、墟、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