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艾视线一瞬不移地定在前方那道黑影, 可他快得似疾电, 她渐渐有些吃力,眼看黑影不消会儿就闪出了南天门。
楠艾心头霎急,更是催足了法力, 拼命追赶, 仿佛那抹黑成了这暮色月空下唯一的星光。
方才在天庭, 尚未考虑, 身子下意识做了反应, 牵引她去追赶。
她十分确定那是老祖, 她怎会看错他的身影。黑雾罩身, 来去如风, 飞行似电,再无他人。
可要追上他的速度着实吃力!
楠艾同他距离越拉越远, 直至那团黑雾成了颗小黑点, 就要消失在她视线内。
“老祖!!!”她急得高声喊了出来, 因用力过猛而嘶哑了嗓音。
可是无用,不过刹那,那黑点就融于夜色,再看不见。
楠艾心口宛若被剐了一下,生疼生疼。
她不甘心,又喊了几遍:“老祖!!老祖!!老祖!!”
一千年未曾喊出的呼唤,仿佛要在这一刻悉数吐尽,便喊得撕心裂肺。
如同曾经在归墟时,每次惹老祖生气, 他不理会,她就耍赖地一遍遍喊他,直到喊烦了他,不得不同她搭话为止。
可如今,她的声音响入天霄,最后空空荡荡,缭远而去,寂于夜空。
这个办法是半点也不管用了。
而这一道道彻空般的呼喊,老祖怎会听不到,却半瞬未停顿,仿佛不过一些闲杂的扰音,不足以留步。
她深知,老祖绝然不会再原谅她,毫无回转余地,当真同她断了关系。
所谓的清冷凉漠,她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不相关的人,老祖断不会再给予半寸目色,纵然觌面也窥不得他一丝真容。
如今,她同其他仙家无二般,成了听闻老祖传言的仙家之一,而不是与他一同生活过的人。过往似梦幻,一去不复返。
其实早在三百年前便懂得了他曾说的不假——她此生再不能回到归墟。她却还侥幸地认为老祖只是一时闷着气,总会释怀。
*
三百多年前,楠艾初次历劫成功,升为仙君。
按耐不住兴奋和雀跃,思忖良久,她匆匆去了一趟归墟,只因迫切想将这个好消息同老祖和爷爷分享。
即使老祖说她选择离开就永生不得踏入归墟半步,可没由来地,她想将这份满溢的喜悦传达给他,因为她如今获得的一切,皆受于他的恩赐。
那日,她连夜不停歇地飞赶,终在日出之时抵达归墟。
久违的地方,却是深刻脑中的熟悉景致,从不曾忘却。每寸波纹潋潋的海面,每束金芒灼灼的阳光,都美得令她频频盈泪。
当她鼓足勇气纵云飞进归墟岛,却猛地被结界挡在外面。
老祖曾传授她的口诀并不能通过这个结界,这是新设置的结界?为了阻止她进入吗?
想到老祖铁了心要将她阻隔在归墟外,她又难过又气恼,当即甩出掌风,声声呼啸而去,打在结界上,听得嘭嘭巨响,结界丝毫不损。
她甚至幻出了在天庭都没拿出来过的饮血剑,红着眼对结界发泄般乱砍一通,震得山林鸟雀唧唧惊飞,却损不得半分。
说来也是,老祖的结界岂是她这小仙能破除的。
楠艾无计可施,颓丧地收了剑,擦了把汗,失神地眺望结界内的归墟岛。
几百年了,岛内绿意盎然更盛当年,林间多松木,青青翠翠望不到边。
她知道往东走五百丈,便是同老祖住了许久的三层木屋。再往西四百丈,是归墟殿,大殿每个月的朝会,海精们慷慨激昂的口号声就会响彻归墟岛。
再徐步归墟殿后方,那是一片海棠林,清晨的海棠林最美,晨露沾花,娇绽如靥。
在那海棠树下,她曾......
楠艾忽地愣住,方才一段画面在脑中闪瞬而过,就在海棠树下。她在那里做过什么吗?隐约是清晨,却模糊得记不清。
她甩了甩脑袋,懒得再费心思多想,转身离开。
恰听见熟悉的叫唤,正是从东极小海巡逻归来的桀云。
桀云见状,已是了然,命其他海精士兵先行回去,再上前同她打了招呼。言语间含蓄地让她在天庭好生修行,莫要分心惦记着这里。
楠艾怎听不出他话中意思,倘若没有老祖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将出入结界的口诀传于外人。
而如今,她就是外人。
楠艾同他寒暄了几句,终忍不住,嗫嚅着问:“老祖这些年......还好吧?”
桀云唇边笑意顿了一瞬,随即哈哈爽声笑道:“老祖他哪能不好?除了越发不爱开朝会,其他也没甚变化,你远在天庭就别瞎操心了。”
听闻如此,楠艾便放下心来,遂又闲聊几句,看了两眼归墟,却才收了视线,驾云离开。
那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归墟,甚至将思念牢牢锁在心底。
而今日这抹黑影出现得猝不及防,掩埋的想念就在他现身的瞬间层层冲出心锁。
她想问老祖:我能否还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
更想请求:老祖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
“楠艾?”温润的声色在后方响起,是正要离开天庭下界办事的昱琅。
沉浸思绪中的楠艾并未回头,婆娑泪眼仍是定在老祖离去的方向。
忽而,她似魂被牵扯一般,将云一摆,就要朝那飞去。
昱琅连忙一个纵飞,挡在她面前:“你这是要去哪儿?”
楠艾这才看向他,木讷的眼中几分迷茫:“我回归墟......”
“归墟?”昱琅诧异。见她双眼含着泪,几分委屈和难过的模样,他更是不解,低身端看她:“怎么突然要回归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楠艾只是摇头,并未应话,眺望夜空,皎洁月光在她脸庞洒下柔和水色,却融不进黯淡的眸中。
她有心事......
昱琅见她一声不吭,虽是担忧,却也没追问。只耐心劝道:“过两日你就要下界历劫,等历劫顺利后,我再陪你回去一趟吧?”
楠艾眸光一颤,转身愣然看着他,好似才恍过神来。
对啊......她将下界历劫,归来升为星君,即可接管置星殿,从此为三界布置星辰。这不是自己憧憬多年的梦吗?
何况,她如何回去?她从未与昱琅说过,她真真是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间,历劫前的激动顿扫大半,好似这份美好的期盼若是没有老祖的祝愿,心里空空落落。
她修炼成仙,有幸来到天庭,最终成为置星星君,一步步看似自己努力走来,假若没有老祖的帮助,她如何仅凭自己之力办得到?
她如今片刻不敢懈怠放松,便是想让老祖知道她当初不只嘴上夸海口,来天庭当仙官断不是随意的空话玩闹而已。她承了老祖的恩,就不会辜负他给予自己的所有恩惠。
这些年她拼尽全力,一半源于自己的决意,一半源于希望得到老祖的认可。如今这另一半怕是再也达不成......
楠艾收了视线,眼下沮丧得只想安静待着。最终只同昱琅面无表情道了句:“我回置星殿了。”便朝南天门飞去,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昱琅若有所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娇小身影在暗色中显得几分孤寂又单薄,令他心口发紧。
楠艾这些年未曾主动同他提到过归墟半字,即便他有时不经意说到归墟或者老祖,她也只淡淡一笑地掠过这个话题。
之前他不以为意,只以为她想避嫌,不愿别人知晓她同归墟老祖的关系。毕竟天庭仙家多,嘴杂惹纷议。她资历浅却能六百年升为仙君,此事在天庭还是颇引起了小震惊,有心人士若知晓她承了老祖的情,定会私语不歇。
可今日想来,她一直不愿提及归墟,恐怕另有原因。
揣测到楠艾似对自己隐着不少心事,昱琅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甚是希望楠艾可尽多地对自己敞开心扉。虽不知何时对她上了心,只知发觉之时,目光再难从她清澈如镜的眸中移开,情已生了根。
默默目送楠艾进入南天门,昱琅才转身飞下界。
***
回到置星殿内,楠艾径直走入寝殿,褪下外裳便躺下,睁眼望着床顶纱幔。
良久,本是难以入眠的她,眼皮却越来越重,好似困顿难捱。再撑不住,缓缓阖眼,意识也渐飘渐远,呼吸绵缓,不久便陷入沉睡。
片刻后,只见一道身影闪入屋内。这人抬眼望向床榻上已然熟睡的楠艾。
他瞬身一闪,立在床边,手中幻出匕首,发出森冷银光。
他缓缓掀开被子,待被子移至她胸口位置,几未犹豫,手举刀落,朝她心口处猛地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刀口方落下半寸,不知何处袭来掌风,瞬间将他震飞,嘭地撞在墙上,再摔落下来。
这人正要起身,一团黑雾骤然扑去,将他整个卷起,狠狠打在墙上。黑雾侵蚀墙壁,眨眼就将人整个嵌入墙中,死死定在墙体内。
“置星星君......”
伴随黑雾渐渐收拢,清冷如冰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待雾汇聚出轮廓身形,被镶在墙内动弹不得的置星星君,瞪看眼前赫然显现的玉容俊面。
绝色的眉眼间却迸发出令人畏惧惶恐的寒冽杀气,正是不放心楠艾,而半路折返回来的老祖。
“你可能同我交待清楚,为何要对她下手?”
话音尚在,黑雾如针丝一般,从毛孔渗入置星星君体内,游离四窜在他五脏六腑、筋脉血骨中。
老祖怒意难遏。
置星星君原本瞪大的眼眶却渐渐收拢,恢复一脸的平静,并未回应他的话。
老祖眯眼端量,终是看出端倪,置星星君的神色不对!
星君方才瞪目并不是惊恐,而是见到他的震惊。此时更是半分惊惧也瞧不出,仔细观察,反倒像星君在默然打量他。
老祖疑思,钻入他体内的黑雾正在腐蚀筋脉内脏,正常情况下,即使是神仙,不会痛不欲生,也该是剧痛难忍。
可他神色间看不出半分痛苦,仿佛就像这身子不是他的......毫无痛感!
老祖将黑雾从他体内抽离,近身审视他双目,而置星星君仍是满目淡然地迎着他目光。
果然,他眼神有异,这不是星君!
确切地说,此时星君的神识被控制或者不知所踪。而从星君双眼里窥探他的,另有其人。
这是控魂术!
控制对方神识,将其变作毫无意识的傀儡,以供自己利用。操控者的元神可以进入被控制者的体内,也可以不进入,这取决于其法力强弱。最终掌控对方身体,从而依照自己的主观意念行动。
换言之,这具身子是星君的,但此时的神识属于操控者。
老祖审视他眼,对方也正通过星君的眼睛同他对视。如此淡定毫不畏惧,甚至也不即刻解除控魂术。说明这人隐藏在其他地方操控,如此无需担心被抽离元神从而暴露自己,足够狡猾!
只有法力强大才能隔空操控对方神识,无需元神出窍遁入被控者体内。
老祖眉眼厉色骤起,质问:“你是谁!”
只见星君勾起唇角,僵硬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几分诡异而瘆人。
“如此珍视她?”他开口道:“往后可得看紧了。”
威胁的口吻激得老祖周身黑雾暴涨,眨眼弥漫整个屋子。可纵然怒火在胸腔咆哮翻涌,他却无策,总不能将星君错杀了。
能操控置星星君,说明修为远在星君之上,法力强大到隔空控制,完全隐没气息神识,若论修为,应当不低于五万年。
可天界修为不低于五万年的仙家数不胜举,一一排查几乎不可能。因为不知其刺杀楠艾的动机在于何?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如同治病需对症下药,知晓目的方能寻到嫌疑相关之人。
暂无法从这人口中试探出丝毫线索,老祖便不再同他费口舌。解除隔空控魂术的方法除了施术者自行放弃,还可将被控者打晕,中断神识的连接,令其强行脱离控制。
如此,老祖抬手欲将星君打晕。
他忽然大笑出声:“哈哈!无论何时,你都被情所绊。被感情扼制了心魂的人,如何成得了大事?所以你永远也当不了天界的主宰,分明有能力让六界臣服在你脚下。悲哉,哀哉!可惜啊!”
语气听着甚为惋惜,实则十足地嘲讽。
老祖眉头一拧,再不迟疑,一掌打在他天灵盖上。置星星君双眼裂瞪欲出,随即失神般呆滞,再缓缓阖上,垂下脑袋,意识全无。
他漠然看着晕倒在墙体中的星君。方才那人的话语间,无不透露出对他很熟悉,就好似知晓他的过往。
可与他过往有过联系,且目前仍在世间的,就只有帝轩和帝溪兄妹俩,断不会是他们兄妹二人。
不……还有一位早隐世失踪多年,十几万年未曾现过身,也不知其早已羽化归去,亦或归隐深处。
便是帝轩和帝溪的父亲——上任天帝,帝纪。
可楠艾同帝纪并不相识,何况帝纪就算还在世,此等隐世之神,如何也不可能莫名其妙来刺杀一介不知名的小仙。
如此便只剩天庭的神仙。
楠艾自打来天庭,也只为了澧兰而与几位仙子发生过口舌之争。因澧兰性子淡漠,不喜与旁人交往,表面看起来疏离冷淡,难免被个别好事的仙子找茬。楠艾看不惯,便出口责骂过她们。
但仙子之间的摩擦都是些小打小闹,且修为又尚浅。可楠艾何曾得罪过要置她于死地的其他仙家?
老祖思忖半晌,仍是一筹莫展,这事全然没有着力点,如何暗自费力,也是徒劳无用,半点头绪也寻不出。只得暂且压下这事,待会儿去找天帝另行商议。
思此,老祖侧身看向床榻,角度略偏,床头挡住了她脸颊,只看到她的身子。
他徐步至床沿,垂眸静睇。
楠艾被置星星君施了昏睡术,此时陷入沉睡,尚不知周身发生何事。
凝看许久,老祖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床沿坐了下来。
方才在南天门外,那嘶哑合着哭腔的呼喊,悉数无遗漏地传入他耳中。
在天庭,他正欲回归墟,恰见楠艾在下方漫步闲散。他原本要从东天门离开,脚下未思量,便腾雾从她视线内掠过,甚至刻意放慢些速度,足以让她瞧清。
他着实是故意的,好似见她追赶,听她声声着急的呼喊,心里便能满足一般。
实则更难受.....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楠艾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有的也只是恩情。他硬要将她的不舍和眼泪幻念成她对自己的留恋和依赖。
“你同昱琅之间......”老祖开了口,可话到嘴边,甚觉无意义,又咽了回去。
他本欲说的是:你同昱琅之间互生了情愫,可他绝然配不上你。
自己细心呵护长大的人,捧在掌心视若珍宝,别人却以半颗心将她整颗心捕获,怎会甘心。
老祖伸手帮她掖好被子,手掌不由移上,轻缓地掌在她脸颊。许久未有的触碰,她面颊传来的温热几乎令他掌心发麻。
鼻间萦绕着淡淡艾草香,她一旦熟睡,身子便不由自主散发这独特的味道,令他舒心安宁。
“归墟的结界口诀,我教过给你,便是当初赠予你饮血剑时,开封的口诀。”
兴许你也忘了。
老祖眸光一暗:“此剑一旦赠出,我也收不回来,便当作你当初的成仙礼吧。即便收回,往后我也不会再赠予他人,此生仅恋一次却是足矣。”
凝看许久,他正要收手离开。
楠艾忽嘤咛一声,朝他那面翻了个身,脸颊在他手心蹭着,嘴角微微翘,好似做着美梦,活像只撒娇的小猫。
老祖微顿,无奈道:“你倒是心大,睡得香,却不知差些丢了命。我还得为你提心吊胆地操心。”怎么看都觉得养了株没良心的艾草。
话语虽是指责,语气却轻柔。老祖默默让她蹭了几下手掌,再欲抽手......
楠艾似乎有预感般,抬起左手压在他手腕上,握住!只不过他手腕宽厚,她握不满,只是搭在了上边。
老祖愣然看着她无意识的举动,试探地抽了一下,哪知她皱了皱鼻头,哼唧两声不满,索性两手将他手臂抱住。
她动作未停,两腿蜷曲着,侧身的状态就像是将他手臂抱压在了身下。
老祖心中一动,倏然想起当初她精魄幻形时,不过他巴掌大小,也有几次将他手指抱在怀里,缩着身子睡觉,仿佛他的手指能令她安心。
果真,楠艾再无动静,呼吸渐缓,眉眼舒展,睡得香甜。
本要领着置星星君去找天帝的老祖,足足在她床沿坐了两个多时辰,维持微微弯身、手臂被她抱住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