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归墟的楠艾在空中茫然停留许久, 望着下方湛蓝清澈的东海, 阳光在海面缀落粼粼波光。
同样是海,在她眼里,归墟的海景最美。那里的海与天连成一片, 天若海的镜子, 海是天的倒影, 金光灿烂的日照在海面铺洒星辰般的晶珠, 美轮美奂。
可往后只能在脑中回忆这一切。
她一度将归墟视作自己的家, 老祖是她的依靠。一夜之间, 护在周身的大墙轰然倒塌, 四面透风, 孑然前行。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蓝天,空寂无人, 更添心中几分寂寥。
她忽失了方向, 该往何处去?
在云上呆立忖思大半日的楠艾, 最终还是决定去天庭。
如今除了天庭,她也不知还能去哪儿?尤其天庭的确是她曾憧憬过的地方。且天庭神仙众多,若有幸选为仙子,应当有机会结识其他仙友。
她实在不愿孤零零一人,迫切想要去一个热闹些,至少自己也并不排斥的地方。倘若终日孤寂一人,满脑子时不时浮现归墟的过往,久之怕是沉于伤感。
如此决定的楠艾即刻起身,但她并未直接飞往天庭, 而是驾云飞去了厉山。
考虑自己修为尚不足以通过仙子的考核,遂决定先在厉山寻一处僻静山洞修炼,待时机成熟,再去天庭找三殿下考核。
***
三十年后,厉山。
山林东头的一处山洞罩上了结界。而里头,楠艾正在闭关修炼。
她每十年闭关一次,这已是第三个关头,三日后即可出关。待修炼满五十年,她便去天庭参加仙子的考核。
山洞外,清淡月色下,数道身影隐在树林暗处,鬼鬼祟祟地靠近洞口。
待走出树林,身形暴露于月色下,仔细一瞧,原来是四只修为浅弱,还未完全成形的妖。
一女子脸上鳞片未褪,是只蛇妖。一女子双臂仍为翅,乃鸟妖。一男子臀后卷着长长尾巴,是只豹子。还有一男子鼻子又长又大,乃猪妖。
二十年前,猪妖便得知这洞内有个散仙在修炼,他暗中观察许久,终是按耐不住,便同其他相熟的妖道明了此事,打算将散仙抓来分食了。毕竟联合起来远比得过他一己之力,再如何贪心,也不能冒险丢了性命。
厉山如今仙灵之气同上古鼎盛时期相比,匮乏缺失,是以许多精怪甚难修炼成妖,更别说成仙。他们算是幸运的精怪,占据了几处仙气较盛的洞穴,才得以成妖化作人形。只不过修为浅弱,成形并不完全。
得知厉山竟来了个散仙,哪个不是惊讶万分?
按说厉山仙气几乎快耗尽,早已无山神来管辖,即便有仙来此处,也不过路过时稍作歇脚。又怎会有仙选在厉山这般灵力浅微的仙山来修炼?
诧异归诧异,于他们而言,若能食得神仙的仙肉,至少比得过修炼百多年,且吸取神仙仙力可助他们修为大涨,即便无法成仙,也能突破境界,彻彻底底化出人形。
是以,他们潜伏在洞外数日,确定仙人未出关,便于深夜时分来行捕杀之事。
因夜晚主阴,修炼时心绪较白日要纷乱些,不如白日阳气聚盛时的注意力集中,易受外界影响,结界也最为薄弱。
他们则选了阴最盛的丑时,此时也是阳最衰。
鸟妖瞧了瞧前方山洞外的结界,问道:“你们谁能破这个玩意?”
豹子指了指猪妖:“他的獠牙可破。”
猪妖虽心疼自己的牙,可本就是他先有求别个妖,总归也得带个头来,不能无劳而获。
他瞬间亮出左右两大獠牙,说道:“还是需靠你们尽量扰乱仙人的心神,只有这结界的力量降下来,我才能破,否则我这牙约莫就得撞断。”
蛇妖点点头:“待会儿我同豹子变出真身,豹子跳上洞顶,四脚跺地,保管这山洞地震般。我便用身子缠裹结界四周岩石,结界乃仙人法力所施展,闭关之时也是最敏感的位置,一旦结界有动静,她便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又转身对鸟妖吩咐:“你声音穿透力最强,只要山洞开始晃动,你便高声鸣叫不要停。如此一来,定能扰乱仙人的心神。结界一弱,猪兄就趁机破除结界,我们直杀进去,仙人修炼神识未归位时最弱,可取她性命!”
几只妖听得这缜密的计划,纷纷点头,如此才更有把握。
蛇妖抬头观月定时辰,恰至丑时,便道:“各自行动!”
言落,蛇妖身形一抖,顷刻化作约莫六七丈长的巨大褐纹蛇身。豹子也即刻化出真身,身姿矫健,四爪生风。
四妖相视点头,即刻按照计划开始执行。
蓦地,一阵朔风凭空刮起,枝叶簌簌、风声吟吟。
随之而来一道沉声:“我只说一遍,倘若想活命,就回去潜心修炼,莫要再生贪念,欲行捷径而作恶。”
妖怪们顿生警觉,寻声抬头望去,就见一只乌鸦立在树梢。它浑身漆黑如墨,融入这夜幕中,在月光下才隐约能见其轮廓。
鸟妖一看,嗤笑讥讽:“不过一只未成妖的乌鸦精!还以为是什么牛鬼蛇神!在这儿故弄玄虚!”
蛇妖心思深密,低声劝道:“这乌鸦气势不小,摸不清它底细,暂且莫要轻举妄动。”
鸟妖性子急,丑时耽误不得,谁能料明日这山洞里的仙人会不会出关,可不能功亏一篑!
她转眼幻作真身,原来是只百灵。“待我去将这晦气的乌鸦赶走!”
蛇妖拦不住她,眼见百灵蹭地迅速飞向树梢,振翅就要靠近那只乌鸦。
倏然间,不知发生何事,百灵鸟的身子猛地爆裂开来,顷刻化作灰烬,散在半空……
地上的其他三妖皆是瞠目结舌,吓得面皮阵阵发紧。事情发生的太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你们三位可还有异议?”乌鸦声色冷漠三分。
仔细一看,它说话时并未开口,而是法力之音。三只妖面面相觑,这乌鸦法力高深莫测,不是只精怪啊!
乌鸦又道:“有这般贪念邪念,还妄图修炼成仙?不如我送你们直接飞升。”
个个听得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扑通三声直直跪地。慌怯自称眼拙耳钝,没看出是位大仙,望其饶恕罪过。
乌鸦严声警告:“今后若不反思,踏踏实实修炼,那只百灵鸟的下场可瞧清了?”
“瞧清楚了瞧清楚了!!”三妖忙不迭地认错:“往后再不敢,伏望大仙慈悲饶罪!”
想着那百灵鸟一声哀嚎都没有,瞬间灰飞烟灭,实实在在吓破了胆,连豹子胆也都瑟瑟缩成了团。
“走!”
三妖听言,感恩戴德地伏首磕头致谢,最后踉踉跄跄地跑走了,哪里还敢有半点迟疑。吃不到仙人肉就罢,总归好过命都没。
*
待那三只妖跑远,乌鸦这才飞下来,径直穿过洞口的结界,轻松无障碍。
洞内蜿蜒绕飞片刻,直至一空旷洞窟,潺潺泉流从地底涌出,汇成一湾浅浅池水。
池水旁,一人端正打坐,已然入定状态,正是闭关修炼的楠艾。
乌鸦飞至她身前的壁石上,漆黑的眼眸越发深幽,默看她,未移眼。
良久,乌鸦翅膀一振,飞至她头顶缓缓盘旋。淡淡仙力从他体内涌出,汇聚她头顶,慢慢没入。
楠艾周身白光乍现,须臾收敛,方才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片刻后,乌鸦收了仙力,又在她面前徘徊许久,却才飞离山洞。
一路飞出洞口,乌鸦翅膀猛一振,洞外瞬间展开一道坚固的结界。
如此,它才放心离开,转身纵飞空中。只见其化作黑雾,掠过半空,眨眼消失。
***
天庭——天宫,天帝寝殿。
听完对面之人要求,天帝捋着胡子,略为难地迟疑:“恐怕这......”
“如何?”接过话来的正是特意来天庭一趟的老祖。
天帝见他眉梢都挑了起来,显然显露几分不豫,这哪里是请求,分明就是不容拒绝。
今日听得仙侍传达归墟老祖来到天庭,他是欣喜不已,匆匆结束朝会,赶来见老祖。
寒暄不过三两句,老祖直接提了个要求——楠艾若来天庭被顺利选为仙子,一千年内对她进行两次仙阶评定,最终将她升为掌管三界星辰的置星星君。
而提出这个要求的老祖,理由很简单,因楠树说楠艾最喜欢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倘若能让她如愿布置星辰,决计会很开心。
依老祖估量,以楠艾的修为和能力升为星君,一千年绰绰有余,无需耗费不必要的时日耽误她。
天帝犹豫是因天庭仙子升为星君需经两次历劫考核,一次升为仙君,一次升为星君。虽未有明文规定升阶的时间,但由仙子升为仙君,通常至少千年,若从仙君升为星君则至少两千年。一千年内连升两阶,天庭从未有过这个特例。
天帝忖量片刻,罢了,这也不是荒唐无理的要求,何况升阶时间并未明确限制,有能力者皆可尝试,只不过从未有谁主动提出。
且他对楠艾印象本也不错,懂事上进,天赋高,若能选为天庭的仙官,为天庭效力,确为一件好事。
天帝道:“一千年升两次仙阶当不是难事,只要她能顺利通过两次历劫考核即可。但许会引起一些仙官的口舌是非,恐届时楠艾会听到些不入耳的话语。”
老祖不甚在意:“无碍,她心性豁达,不相关之人的言论影响不到她。何况清者自清,旁人之语不过耳边风,行得端正有何惧?”
见天帝点头似在考虑,老祖又面色自若添了一句:“我教出来的仙,谁敢质疑?”
“......”天帝心底呵呵干笑,这不暗指他也不该质疑吗?
老祖真是把天庭的后门开得霸道又强势啊!
***
离开天宝殿的老祖本欲飞去东天门,回去厉山。
中途不经意瞥到南侧一处红光满溢的殿宇——月老的结缘殿。
他略顿,随即调转个方向,飞去结缘殿。
*
结缘殿内有三棵高约三十几丈,宽约二十丈的结缘树。
结缘树上挂满长短不一的细小红线,皆为姻缘线。三棵树分别代表天、仙、人三界,而妖、冥、魔三界不属天界管辖。
月老惶惶将老祖领至天界的结缘树下,仍是不敢置信,天界向来清冷孤傲的归墟老祖竟会光顾他这小小的结缘殿,只为窥得一人姻缘。
结缘树本不可对天帝和司命星君以外的神仙开放,然......
当老祖来到结缘殿,开口请求:“能否劳烦月老帮我查看个姻缘。”
语气听着几分谦逊有礼,可漠然睇来的眼神,凉得透心。果然天界传言不假,容貌是一等一的绝色,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冷清。
他委实没这个胆拒绝老祖的请求,只因天帝都对其敬重三分,他这小小的仙官怎敢忤逆,当是二话不考虑,领着就进来。
月老看向正望着结缘树沉思的老祖,恭敬地问:“老祖是想看自己的姻缘?还是......”
话问了一半,自是等他回应。
老祖看着树上悬浮的千千万万红丝线,粗看繁杂凌乱,细瞧井然有序。
楠艾的姻缘线也在这其中吧……
老祖低头同月老说了楠艾的名字。
月老问其生辰,老祖不知,只道真身为一株艾草。好在天界艾草成仙极为少数,否则从这千万红线找出一根来,就似大海捞针。
月老手中施法,口中念咒,指尖点向结缘树,只见一缕莹白光从他指尖探出,飞去结缘树,寻寻觅觅。
老祖目光随着那缕白光而动,心中渐生紧张,好似一口气凝结在胸口,不上不下。
不多时,那白光停在某处,缓缓牵起一缕红线。
老祖等不及,即刻飞去,待到白光旁,顿时愣住,诧异地看着那缕飘飘荡荡,孤零零的的红线。
问道:“她无姻缘?”
恰时,月老也飞了过来,伸手取来那红线末端,细细看一眼,点头已明了。
他捋着花白的胡子,解释道:“她并不是无姻缘,而是断了姻缘。从端口来看,这姻缘线是自发崩断的,而从这红线长短来判断,应是姻缘接上不久就断了的。”
老祖听完更是疑问重重,楠艾如今对三殿下生了情愫,那这断裂的姻缘又是同谁的?她同三殿下如今尚未接上姻缘线,莫非他们其实并无姻缘?
他问:“如今断裂的红线未续上新姻缘,是否此生再无姻缘?”
月老道:“并非如此。此时姻缘线未续上,只说明姻缘尚浅,还未结缘,待结缘后,姻缘线会逐渐接上融合。且姻缘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当事人的情缘变化而有所变动。”
老祖听言,目色暗了几许,此时姻缘尚浅,怕是这线将来会接上三殿下的红线......
他睨了眼月老手中的红线,迟疑着伸手接过来,指尖轻轻揉着,想将楠艾的姻缘线揉进心底,想让它缠住自己。
渐渐,这红线变得灼热起来,老祖以为是自己摩擦的错觉。直至红线末端像有意识一般,缠上他手指,且越缠越多,越缠越紧。
老祖费解地看着这不罢休还要攀附上来的红线,似乎想要缠满他整个手掌。
蹙眉问道:“这是何意?”
月老傻眼地愣了半晌,震惊得结结巴巴:“这、这......”
“如何?”
“老祖同这女子......她崩断的是与老祖的姻缘啊!!”
老祖一愕,被他这话怔得没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