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你出来吧!我求你了!”楠艾喊得声音都哑了, 两眼布满血丝, 无精打采地坐在屋内椅子上。
她提起茶壶,晃了晃,壶里已空, 一倒, 落不下半滴。
她颓然一叹, 仰头可怜巴巴喊着: “水都没了, 我会渴死的!老祖放我出去打些水来吧!”
半晌也没有回应, 楠艾垂着肩头放弃。她修成了仙体, 数月不饮水不吃食也不成问题, 老祖又怎会被她这话给糊弄。
老祖前几日回来, 突然发怒,莫名其妙地将她关入屋中已逾六七日。暗不透光, 静不闻声, 终日只有一盏烛灯在屋内映出孑然身影, 还有四处飘散的黑雾。
都快憋闷出病了!
她能感觉老祖就在这屋中,屋内各处丝丝缕缕复缠盘绕的黑雾皆是他。可无论她如何叫唤,他都置若罔闻,不作回应。
被关入屋之时,老祖虽未现身,但说过一句话,说她需兑现承诺,那声音冷得发寒,此时回想都不禁胆颤, 就像是另一个老祖在同她说话。
她知道老祖所言为何,却不知他对这个承诺有如此深的执念,竟要将她禁锢起来,逼迫她守着诺言。
她拼命解释自己记得那日说过的话,只是觉得和去天庭并无冲突。他却认定她是为了要逃出木屋而编的谎话。
任何解释他都不听,他只要一个结果:她必须永远留在归墟,哪儿也不能去。
这样的老祖令她不安,他不该是这样的,他从来不会无端漠视她的请求,更不会无缘无故将她禁足在屋内。
楠艾越发怀疑,是另一个老祖让他失了理智?
“你执着于天庭的原因是何?三殿下?”老祖的声音陡然响起,凉得似三月春寒。
正疑思的楠艾闻声惊得站起,四下环视,却分辨不出他在哪里,忙摇头,大声否认:“不是!”
“撒谎!”老祖怒斥,黑雾裹缠的身形刹那现于她面前。
楠艾吓得本能后退两步。他却步步紧逼,迫使她双腿抵在桌沿。
老祖伸手钳住她下巴,幽深双目带着探究,紧紧锁住她目光。
楠艾被他阴沉的面色慑得慌,半年多未见,本因他回来而雀跃欢喜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自打天庭回来,她同老祖关系越来越糟,是源自于她想去天庭吗?
楠艾压下战战兢兢的心,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我不曾对老祖说谎!从来也没有。”
老祖端视片刻,松开她下巴,两指指尖轻触她额头:“我说过不会对你用读心术,但你顽劣不听话。所以你是打算自行坦白,亦或我亲自套取你真实的想法?若我用了读心术,你所想与告知我的大相径庭,我提前告诉你后果:此生,你只能待在这间屋中!可是想好了?”
楠艾下意识对他指尖触额的动作十分抵触,猛地拍开他的手,纵身跳开。
这个动作帝溪曾对她用过,一做就会失去意识,好似会将什么从脑中抹去,一片空白,令她惊悸不安。
“呵!”他一声冷哼:“你以为逃开我就无法读取你的心思吗?”说着他指尖雾丝缓缓探出。
楠艾惶惶摇头,一边后退一边恳求道:“老祖,我未曾骗过你,我当真不是因为三殿下才想去天庭。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事。不要读我的心思好吗?你说过永远不会对我使用读心术,你说那是当初在天刑殿对罪人用的法术,我不是罪人!”
老祖指尖雾丝未停,且以一种极为煎熬的速度缓慢靠近楠艾。
他语带讽刺: “既然你对自己说过的话可以弃之如敝履,我又何必信守承诺?”
“我从未弃之如敝履!”楠艾急得吼道:“我只是......”只是忽然记不得。
这话她咽在口中没敢说,若说出来定然会激怒老祖。
楠艾又慌又急,眼中盈泪,对于如何劝服此时的老祖是毫无头绪。见那雾丝分散成无数发丝般的细线,犹如触手,就要贴上她身子。
她惊吓得幻出饮血剑,凌厉挥剑砍去,想斩乱这些可怕如魔爪般的黑线。可黑线如流水,断又复生,根本斩不尽。
她渐渐砍得毫无章法,不住发泄,心里的委屈顿时一涌而出,眼泪溢出眼眶,雨落一般,在脸颊滑过一道道水痕。
老祖法力强大,就算耗尽她的法力也动不得他分毫,她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瞎砍一通!
满腹的委屈、气恼、无助,一股脑儿地裂在胸间,楠艾砍红了双目,提起剑,猛地冲了过去。
身子被老祖指尖散出的雾丝缠绕个遍,她也不管不顾,举起饮血剑,掌心运力,劈头罩脸朝着老祖的方向断然挥下。
却无半点动静......剑气顿失......
剑光顷刻间收敛,剑身剧烈晃动,嗡鸣作响,竟在阻止她。
“连你也欺负我!”楠艾哽咽着嗓子骂道:“如今我才是你的主人!不是他!我要你砍他啊!”
她已是恼火冲顶,失了理智,但她知道自己根本伤不到老祖,不过就是发泄情绪而已。
老祖目光乍冷:“你曾说要报答我,就是如此报答?用我赠予你的剑指着我,用我传授你的法术对抗我?”
楠艾拼命想挣扎开裹住身子的雾丝,即便勒疼了身子也毫不在意。
她红着眼,声声哭诉:“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你帮我成妖成仙,教我读书写字,授我法术心诀。一百多年来,于我心间你是师是友,胜如家人,我尊你敬你,将你视为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不过一株艾草啊,何德何能让老祖倾力相助?又有何资格得到你的垂怜?”
“我应该报答你,我也时时铭记你的恩情!此次我的确有错,我一度模糊了那个承诺,可我想起来了,我定然会信守诺言。但这与我去天庭并无关联,我会陪着老祖,可我也无需彻底禁足在归墟啊!纵使我想去其他地方,你也一样会用这个承诺束缚我。如此,非要斩断我的羽翼,让我坠落在地,挣扎求饶才如愿吗!”
老祖目光一涩,束缚......
这两字就像两根铁锥凿在他心脏,生生凿开一个个的洞,心血从中流出,止不住。
“束缚是吗?”他声音轻得像呢喃,望着楠艾的视线些微发散,似看非看:“在山洞之时,说着那些话的你可曾觉得束缚?但你斩钉截铁、语气坚定,说会陪我一起,待复仇结束,开始新的生活,你说你一向说一不二......”
我便信以为真,将那日你所言字句都奉为你的真情实意。他将这两句默吟在口中。
听得老祖这略带叹息的轻声言语,语气隐隐几分怅然若失,楠艾心底莫名生起一股痛楚,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模糊了视线,瞧不清他面容。
渐渐......她好似真瞧不见他的脸了!
楠艾忙眨眨泪眼,伸手胡乱擦掉眼泪,果然老祖身形面容渐渐隐没在黑雾中,就快消失。
“老祖!”楠艾心下一慌,两步冲去,却落个空。
黑雾散开,哪里还有老祖的身影。
“放心,我并未读你的心。”老祖话语凭空传来,本缠绕在楠艾身上的雾丝也正缕缕消散。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雾丝如流水从她指间流走。
楠艾怔怔看着逐渐散去的雾丝,心中蓦然发紧,不由恐慌。像是经由她手心而从她心间带离了什么,随着雾丝的散去,心中渐渐虚空,有一种会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预感。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老祖的声音猝然打断她的心绪。
楠艾茫然抬头,不知要看何处。
“你是当真自己想去天庭?不是因为昱琅?”
“不是不是!”楠艾拼命摇头,摇得发间的簪子掉落在地,也没顾,坚决否认:“当真不是因为他!”
喉咙哽了一瞬,她瞬间软下方才怒气冲冲的架势:“老祖,我不去了,我再不想着去天庭了,我错了!我会留在归墟,陪你去复仇,陪在你身边。”
良久,老祖却对她的话不以为然,问出第二个问题:“你当真喜欢三殿下?”
楠艾顿住,她不该同老祖隐瞒这事,应当如实坦白,因为她从不对老祖撒谎。可话才提在咽喉,就像卡刺一般噎住了,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默然踌躇,还未斟酌出合适的话来。就见屋中黑雾飘散而出,连屋外弥漫的雾也都散得罄净。
久违的阳光从窗外射入,一扫阴暗,屋中顿时恢复亮堂。
楠艾怔怔看着屋外的灼灼日光、盎然绿意,偶有几声翠鸟唧唧,清风吹来,轻柔地拂过她散落的发丝。
本恢复了山谷悠然之状,她却几分惶惶不安,眼中之景黯淡晦涩。
“若想离开,便走吧。”如远山靡靡回音,老祖的声音缭缭荡入屋中。
楠艾一听,顿时倒吸几口凉气,进得气多,出得气少。
“给你一次离开的机会,若你再不走,今生你便只能留在这里。如果选择离开,此生再不能踏入归墟半步!”
听得老祖这诀绝之言,楠艾慌得腿脚虚软。摇头磕磕巴巴:“我不离开......我不会离开归墟,这是我的家,我住在这里许久,适应这里的生活,有朋友有家人,有......有老祖!我不离开!”
因心生惶恐,无措之下便说得语无伦次。她只想让老祖收回方才的话,让他知道她从未想要永远离开归墟。
老祖却淡道: “你只不过在这住了百年,些许依赖罢了,往后去了天庭,那里会是你的家。或许,是你们的家。”
你们的家......楠艾明白老祖所指,他说的她同三殿下,带着讽刺。
“走吧!再不走,你就只能永远待在这山谷间,禁足在这木屋中!可是考虑清楚了?”
清清冷冷的音色,近乎无情地催促她的抉择。
***
同楠树爷爷告别后,楠艾一飞三回头地离开这住了一百多年的归墟。
满目的崇山峻岭、茂密林木。从原本的光秃暗沉,到如今的郁郁葱葱,她见证了归墟岛的百年变化,见证这岛被老祖从海底力拔而起的壮阔。
眺望许久,楠艾按落云头,散了云,立在地上。
只听嘭一声,她直直跪了下来,垂首伏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额头已破,溢出血来。可与心口裂开般的痛楚相比,这真是一点儿也不疼。
“老祖......如此我再不能当面报答你的恩情。但这些年来,我承的所有恩赐,都铭刻心骨,切不敢忘!以我此生寿命祈愿老祖万寿安康!老祖将来无论遭遇何等事,我对众神请求将这一切降于我身,我心甘情愿替老祖承担。”
言讫,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一个落下,她伏地不起,双肩颤抖,隐约抽泣声。
再然后,她捂脸跪地嚎啕大哭,哭声回荡空旷谷林,悲楚痛苦,久久不歇。
许久,楠艾站起身,抹了抹脸,最后朝那木屋方向凝望片刻,复驾云离去。
远处,一道黑影现身,目光冷冷无波,眺看前方云上那抹即将消失的碧色身影。
须臾,眼中裂出压抑不住的伤色,清眸在日光下水光潋潋,似氤氲着泪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