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的唇柔软得似丝绒, 香甜得好像野果子, 本是温温热热,却灼烫了她的唇,烧红了她双颊。
楠艾呼吸渐渐困难, 仿佛溺水一般, 喘不过气来, 心跳更是震得耳鸣般。
她猛地睁开眼, 捂着胸口大喘, 忽愣住, 眨眨眼......
唉?不是在海棠林吗?怎躺在床上?
愣然半晌, 幡然明白什么, 她吓得坐起身,拍了拍脸, 又两掌捂住脸, 惊呼:“该不会做了个梦吧!”
回想方才场景, 真实得仿佛老祖双唇的触感犹在。
楠艾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转身趴在床上,将通红的脸埋入枕头,苦叫连连:“夭寿啊!怎么能在梦里做出此等失德之事!把老祖给亲了!”
这是受了离含玉的影响,一时间鬼迷心窍吗?
楠艾懊恼地捶打床板,羞愧难当:“老祖我对不住你!我有罪!”
***
这段时日,老祖对楠艾的举止颇为费解。
她除了每日清晨早早起来观赏日出景观,其余时间都将自己关在房间,研读修炼的书本, 就连敷药也是自己弄。
按理说随着她伤势逐步痊愈,她将重心放在修炼上本是好事。如此待身子彻底恢复,就可以着手闭关的事宜。毕竟他原本就打算助她修仙,尤其东海之事令他甚觉提升楠艾的修为刻不容缓。
且楠艾心思聪慧,刻苦用功,百余年定能修成仙体。
可数月来,他们几乎未打过照面。仅有两三次清晨偶然遇到她回屋时的侧影,且有一次她分明看到了他,却装作没看见,匆匆关门。
最近一日在书房碰面,楠艾只询问他,哪些书籍适合她修炼。待捧着一堆书离开书房时,她看向他,双唇嚅了嚅,欲言又止。
“有话?”他问。
楠艾却拢了口,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离开书房。
那时他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只是觉得她脸颊较平日红了些。日渐思忖,楠艾似乎在刻意避开他?
*
这日,老祖早早出门,视线定在前方那扇门,不出意外,楠艾待会儿就会出来,因为她最近有去屋顶看日出的习惯。
不消会儿,如他所料,楠艾的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走出门的楠艾瞥到老祖站在旁边,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唬得她愣住,手还放在门上维持要关门的动作。
此时天光未出,微弱的壁灯在他面容摇出明暗交错的光线,探不明他神色。
“不是去看日出吗?我在房顶等你。”老祖说完,一个纵身,身影瞬间消失。
楠艾回过神,房里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关上门,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老祖的语气平淡如常,但据多年经验,她敏锐地察觉他似在压着情绪,好似不大高兴?
心中一琢磨,顿时倒抽凉气:“他该不会......看出了什么吧?!”
回想数月前海棠林园的羞耻梦,她的脸瞬间就红成了那林里娇盛的海棠花,直染到了耳根脖子......
老祖法力高强,若真要看清她心里所想,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这般猜度,楠艾哀叹一声,垂着脑袋:今天可以不去看日出吗?
*
坐在屋脊的两人面朝东方。
随着一抹暗橘光从墨蓝色的海天线中跃出,天边渐明,长空焰焰。须臾间,金光万道穿云纵海,照彻归墟。
迎着金辉日光,楠艾微眯眼。往常的日出看得是惬意舒心,解疲扫乏,今日的日出,她是带着颗忐忑不安的心。
她微微扭头,瞥了眼身旁一语不发的老祖,正考虑要不要主动开口。他突然侧过身,目光相接……
楠艾心里一突,咧嘴笑了笑,强行扯了句话:“今日的日出格外壮观啊!”
“笑得尴尬就别笑。”老祖很不客气地拆穿。
楠艾嘴角僵住,“哦!”了一声,收了笑,转头看回天边。看来老祖今日的确心情不佳!
在沉默中煎熬了良久,楠艾终于受不住,转身问道:“老祖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老祖淡眼睨去,清清冷冷的口吻:“这话应该换我问你,你有话藏在心里。”
楠艾一愣,心里打鼓: “我、我向来有话直说,怎会藏着话在心里头呢?老祖当是想多了。”
她尽量镇定,却不知略颤的话音出卖了自己,被老祖一一瞧明。
“我可以读心,如若你不愿说,我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读取你心中所想。”
老祖这话说得三分赌气,已然对她的刻意隐瞒而不悦。他其实是唬她,读心术他轻易不施,当初掌管天庭天刑殿,才会对拒不承认的犯事者偶尔使用此术,又怎会用在她身上。
见她面色红了会儿又白了会儿,神色闪烁,似慌张。他唇线越是绷得紧,对她也是越看不明白。
楠艾自生出灵智成精没多久,便被他带来归墟。在他眼中,她纯澈得如阳光下的湛清海水,从来都是一瞧便明了。如今,她藏着什么秘密和无法言说的事?
忽然瞧不懂她心思,就像心里闷着一团难以纾解的气,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老祖别开视线,望着远处,极轻的叹息:“我不会对你随意使用读心术,你若实不愿说,那便作罢,往后我也不会多问。”他站起身,欲纵雾飞离。
“我前段时间做了个噩梦!”楠艾急忙出声喊住他。
老祖回身垂眸看向她:“噩梦?”
“嗯!”楠艾点头:“梦到离开归墟,再回不来。真实得令我害怕,所以心情沮丧极了。可又想这不过是个梦而已,不想让你知晓担心,才瞒着未说。”
“现在还会梦到?”
“不会了,暂时还没......”
那个梦做一次就足够她惶惶难安,更是羞得没脸见他,哪里还敢做第二次。在梦里有模有样地学离含玉,将老祖压在身下,强行亲吻!简直是罪不可恕!
楠艾低下脑袋,瞧着是因做了不好的梦而几分伤感,实则是不敢同他对视。她道行浅,尤其撒谎时,根本做不到自若淡然,被他盯久了定会露馅。
可她这抿唇愁容的模样,看在老祖眼里,着实就是久被噩梦困扰。
“梦里的事物只是你潜意识的延伸,并不预示着什么。”老祖试着开导:“如若你梦到好的事物,便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若是噩梦,这恰说明你害怕此事的发生。无需过多担忧,除非你主动离开归墟,没人会赶你走。”
这话非但没解开楠艾心结,更是说得她心里如乱麻般。她忽然辨不明,这梦究竟算是好梦还是噩梦?
若说是好梦,她岂不是潜意识将自己和老祖代入离含玉和初琉的感情中?而她在自己梦里扮演的就是主动表露感情的女子?可若说是噩梦,她害怕自己亲吻老祖?
但她分明记得触碰他双唇时,心底无法抑制的雀跃跳动,涌出一丝丝难以言明的愉悦,俨然不是害怕的感觉。
越发糊涂和羞惭的楠艾,最终选择暂且将这事关在心底,无形地上了把锁,牢牢锁紧。
她每日强逼自己将心思放在修炼的书本上,如今重中之重应当是修炼,努力提升修为。因为她还有一件大事未完成——去西海找鲛族复仇。
久而久之,那个梦便也在她脑中渐渐淡去。
***
半年后。
楠艾伤势痊愈,视力完全复原,双臂也彻底恢复,且更灵活有劲。
正当她要开始闭关修炼,老祖却离开归墟不知所踪。楠艾就自己在屋里头,每日打坐练习一些基本口诀,等老祖归来再请教他修仙的要诀和运息方式。
虽说书本已研读完毕,实际操作还是得等老祖回来指点。尤其这次闭关时日久,必须谨慎严谨,马虎不得。
可她等了一个多月,老祖仍未现身.....
随着时日度过,楠艾渐渐焦急,隐隐几分不安。
坐卧不宁的她隔三差五就去同族长离汐及大将洛焱打听老祖的消息,他们俱是摇头不知。
洛焱也是十分不解:“老祖即便出远门,最久的时候一个月便回归墟,此次离开近两个月仍未归,也不知去了何处。”
楠艾一听,可就慌了神,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她将大家召集,询问之下,整个归墟无人知晓老祖的行踪。
桀云更是反问:“老祖没有同你交代吗?”
楠艾甚觉他这话没道理,老祖去哪儿一向随心而至,来去如风,怎可能同她交代?
大家见她忧心忡忡,安抚她莫要担心,老祖法力无边,能出什么事?说不定是一时兴起,云游六界去了。
楠艾却不赞同这话,毕竟老祖答应她会助她修仙,他鲜少作承诺,却一言九鼎,从不哄骗。即是应了她,又怎会中途跑去云游六界?
他恐是出了事!楠艾笃定。
数日后,匆匆赶来归墟的帝轩,证实了她的猜测——老祖果真出了事,且事态有些严重。
***
坐在云头上的楠艾,两手手指绞成了团,终忍不住问道:“他去妖界作何?”
帝轩方才跑到归墟,见到她,神色凝重道:“随我去一趟妖界,他在那。”
他......自然指的老祖。
楠艾未有犹豫,即刻随他驾云离开。可静下来后,心头疑问丛生,百般问题扰得她无法镇定,只得主动问出来。
一旁的帝轩看了看她紧绷的面容和暗沉的眼圈,想来最近很担忧吧。
“去杀一个人。”他简短回道。
楠艾登时心口一提,难不成他受了重伤?!
她眉头拢得深,忙问:“他伤势如何?”
帝轩却反问:“你怎不问他要杀谁?”
“我只想知道他伤势如何?”楠艾声音陡然大了些许,心里头急得七上八下,只关心他的安危。
帝轩道:“别人伤不到他分毫,但他却会伤了自己……唉,你去看看便知了,我一时也说不大清楚。现在或许只有你能劝住那个人。”
那个人......
楠艾即刻便明白他说的谁,她曾见过一次-—老祖的梦魇。若说真有人能伤他,应当也只有他自己的梦魇了。
***
妖界——八纵岭。
楠艾随帝轩来到八纵岭一处山洞之下的暗河入口。
两人站在窥不见底的河边,楠艾问:“要潜水吗?”
帝轩点点头,忽而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待会儿在地宫见到的状况,可能超出你的预想。那个场面,许会吓着你......拂墨他偶尔会控制不住体内的戾气,当初那场灾难对他打击过大,亲眼所见,却无能为力,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总之,你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觉得受不住,莫要勉强自己。”
“因为女娃吗?”她能猜到的只有这个原因。
“嗯。”
楠艾费解:“老祖不是很强吗?纵观六界也难有敌手,既是亲眼所见女娃遇害,又怎会没法去救?是因那时的他不够强大?”
帝轩犹豫,不知能不能说。当年那件事只有他和天帝知晓,天帝曾千叮万嘱他莫要将这事宣扬出去,否则天界众仙知晓,不知得乱成什么样。
可若楠艾对过去那事一概不知,又怎能去帮拂墨......
思虑再三,帝选终是如实坦言了一件秘事。
“见到女娃所经历一切的,是拂墨另一半的魂魄,你曾看到的那个性情乖戾喜怒无常的拂墨,其实是他自己。为了调查女娃之死的真相,他施法从体内硬生生拽出拥有女娃记忆的魂魄,再造了一具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肉身,将这魂魄融入其中。”
楠艾听得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他竟强大任性到拔出一半魂魄造出另一个自己。所以那个并不是老祖曾说的梦魇,而是他自己!
帝轩接下来的话更是惊得她久久难回神。
“当时另一个他性情同拂墨并无二般。而后,拂墨用了远古禁术,将另一个自己送去了时空镜,时空镜本只可观看世间过往,他却启用了时空轮转,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楠艾惊愕万分。如此匪夷之事,超乎她的想象。
她忽想到什么:“老祖冒险回到过去,其实并不只是调查女娃之死,更是为了救她吧!他想改变过去?”
帝轩并未否认:“你很了解他。”
又轻叹道:“他虽见到了女娃出事之日的一切,但时空镜的的确确无法改变过去,即便他回到过去,所处的空间与女娃过去的空间并不交融,事与愿违。被拂墨施法强行带回来后,他性情大变,认为一切徒劳无用,狂躁愤怒,被仇恨占据了心智,一度险些化为魔祟,拂墨只得将他强行融回体内。但这一半魂魄已生出自己意识,且戾气过重,直到如今都未能彻彻底底融合。”
听完帝轩的话,楠艾站在暗河岸边,怔怔出神地望着暗色水流。就像是老祖的内心,暗沉得不透光,任谁也看不清瞧不明。
他把自己包裹得很坚实,苦痛也好,悲凉也好,他从不表露。
这样的他,令她心疼。
楠艾深吸两口气:“走吧,带我去见他。”
*
两人潜过暗河,上了岸,眼前霎时亮堂。放眼环视,圆形空旷之地足有十几丈径长,暗河恰从正中穿过。
洞壁均匀分布着镂空石壁灯,灯油为鲸油,灯芯为蛟龙筋,灯芯缠绕八十八圈,一灯可燃千年不灭。
“来了?”通体雪白的讹兽从一石门旁踱步朝两人走去。
楠艾随声向右侧望去,只见一只面容姣好似少女,四肢身形若白兔的兽类。
讹兽来至他们身前,朝楠艾颔首行了礼:“我是老祖座下的讹兽,此次随老祖前来妖界找寻原东海鲛族族长岐酉。”
看来的确是因为女娃的事。楠艾点点头,迫不及待问:“老祖在哪儿?”
讹兽侧身,头点向石门方向:“就在门内。”
楠艾抬眼看去,灰黑色的石门与洞壁无缝连接,听不见里边的任何声响。但他在那里,隔着这扇厚重的门。
“这两日情况如何?”帝轩问道。
讹兽回道:“他们仍在制衡对方,但昨晚开始就没了动静,满屋都被黑雾笼罩,已分不清谁是谁,也将我驱赶出来。”
它的语气并不轻松,显然目前状况有些棘手。
帝轩默忖稍刻,看向楠艾:“我同你一道进去吧。”并不放心她一人进去,恐出差池。
楠艾没有拒绝,毕竟谁都不清楚老祖的实际状况,倘若那个情绪暴躁的老祖突然生事,她定招架不住。已经有过一次险些被他掐死的经历,她断不能冒险独自面对。
两人来到石门前,楠艾因紧张而心跳急促了几拍,两眼盯着门板。
帝轩听出她微喘的呼吸,拍了拍她肩头,轻声安抚:“稍微放轻松些,我会在你身旁护着。若发生危险,我会即刻带你出来,如若你有任何不适,也得告知我。”
楠艾点头,目光坚定许多:“进去吧。”
帝轩手掌触在石门上,使了穿透术,牵着楠艾瞬步穿过门体,眨眼已立站在屋内。
两人睁眼望去,果真如讹兽所言,满屋弥漫着化不开的浓稠黑雾,只能透过雾气的浅淡处窥见壁灯射来的丁点光亮,却照不明现下情况。
楠艾嗅了嗅,微皱眉,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这血腥味有点怪,似夹杂淡淡的焦味。
“拂墨!”帝轩扬声唤道,声音在空旷屋内荡起数道回音。
黑雾忽而涌动几番,却仍是漫得屋内模糊不清。
一道厉吼蓦然传来:“出去!”声音携裹法力,震动如雷,山洞似乎也摇晃了两下。
楠艾心间气血陡然翻涌,耳膜疼得欲裂。她忍下咽喉的血腥味,朝前大声喊道:“老祖!我是楠艾!”
直至最后一道回音消散,老祖没有丝毫回应,好似并未听到她声音,四周顿时陷入诡异般的安静。
楠艾抿了抿略干燥的唇,松开帝轩的手,两手在唇边做了个扩音,开口再喊:“老祖!随我回归墟吧!你答应我的,助我......”
‘修炼’二字未出,被陡然打断:“你来做甚!”
冷冽的声音夹着怒意,黑雾顿时如暗云卷涌,掀起阵阵凉如雪夜的朔风。
楠艾忙收声,静静看着前方一团正极速缠绕的黑雾,须臾在两人身前凝聚出轮廓。而轮廓仍旧隐在萦散的雾中,隐约能见其身形,却窥探不清面容。
她正屏息静待他的举动,哪知老祖瞬间掠至帝轩面前,声冷如霜:“是你带她来的?!”
“是。”帝轩迎向他的质问:“你需要帮助。”
“帮助?呵!”老祖冷嗤:“就凭她?一株道行低弱的妖类?可笑至极!究竟是你高看了自己,还是抬举了她?”
若是仔细听,他声色有两道,一道略沉带厉,一道冷寒清冽。忽而同时出声,忽而却是变换着出声,仿若有两个人在穿插着说话似的。
方才那轻蔑十足的口吻俨然来自那个性情乖戾的老祖,若是她熟悉的老祖,怎会对她态度如此恶劣,甚至对她身为妖而不屑。
老祖的意识被反控了?楠艾疑思顿起。
帝轩不敢激怒他,只得柔缓顺抚道:“你许久未归,楠艾也担心着急,遂顺便带她来见见你,也可同你聊聊。”
“我与她有甚话聊!”老祖丝毫不领情,口吻听着是嫌弃不已。
楠艾本想着他因女娃之事受了不小打击,如今两半魂魄融合不佳,着实令她心疼,觉得应当小心翼翼护着他情绪才对。可听他句句带刺,刺得她心头锐利地疼。
尤其他言语时未曾正眼瞧过她一眼!
楠艾心头蹭地上火,也生了恼,开口就斥:“你究竟有完没完!我是妖类又怎的惹着你了?帮我修炼的是谁?见我受伤便操心担忧的又是谁?怕我磕碰着身子,二话不说就将归墟升起来的究竟是谁!你堂堂归墟老祖,为我这妖类做了这些个事,倒是自己先冷嘲热讽起来了?为我做这些事的你,岂不要被你自嘲到脸面尽失、无地自容的地步?”
楠艾一旦被惹得暴脾气冲脑,怎般也挡不住,紧凑连贯不换气,噼里啪啦不结巴。
帝轩是初次见她恼怒凶悍的一面,登时怔得呆目。敢这么同拂墨说话的人,除了女娃,这些年来,楠艾当真是第一人……
而且拂墨还为了她升归墟?这可是万万年难遇的特大奇事。昨日他去归墟便好生奇怪,这岛怎么从海底浮起来了?原来是有这个缘故。
如此,帝轩更笃定自己找对了人,拂墨对楠艾的重视程度,绝对比他所预想的还要深。
就在他正这般庆幸之时,黑雾骤然袭来将他全身缠裹,几乎没有反应时间,瞬间被扔出了石门。
“嘭”地一声,帝轩跌落在外边地面,他抬身看着被黑雾盘绕的石门,暗叫不妙。赶忙起身冲到石门处,却无法施术进入。
他猛拍石板:“拂墨!你莫要伤害楠艾!是我要将她带来的,你若有气,冲我就好!她是无辜的,她同这一切都毫无关系!”
随着黑雾将石门逐渐封闭,也传出了老祖清冷的声音:“既然她来了,便不无辜。既想牵扯,那就牵扯吧。”
帝轩双掌合力打向石门,却被黑雾化作的屏障如数抵御,他无力地垂下双臂......已经迟了,他的修为远不及拂墨。
只望拂墨克制理智,不会真的伤到楠艾。
*
却说孤零零被留下的楠艾,被老祖步步紧逼,一退再退,方才那股冲劲早就被吓溃个罄净。
直把她逼至洞壁,退无可退,老祖周身雾气渐散,面容缓缓浮现。
见她两手紧紧抓在身后石岩,闪躲的神色几分无措和慌惧。老祖捏住她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明澈的杏眸清晰映入他的脸,这般澄澈,即便是害怕,眸光在闪颤,她的眼睛仍纯净得一尘不染,几乎令他嫉妒!
这双眼若是映满其他东西,比如......血腥罪恶......会不会依旧这等纯净?
“现在知道怕了?”毫无温度的声线,冷得刺骨,凉得令人寒颤。
楠艾动了动唇,却发觉喉间干涩,被他慑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尽量均匀呼吸强行镇定。
老祖冷哼一声,将她钳至身前,转个身,站在她身后,贴向她后背。倾身于她耳边缓道:“既然你执意跑来,又不肯离开,真是倔强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便如你所愿,让你瞧瞧这屋子里有什么?”
楠艾茫然眨眨眼,下巴被他手指禁锢,她只能被迫看向前方。
屋内笼罩的黑雾渐渐朝两边和洞顶散去,壁灯的光亮从雾中穿透出来,光线霎时蔓延开,照亮石屋。屋内的情况即刻显露,无一处遮掩。
待看清,楠艾惊骇得瞳孔紧缩,心脏乱了序般两下重一下轻,就连呼吸也不知道是该吸气还是呼气。
只见正前方的洞壁上,呈弧形垂挂三盏羊角鹿座烛台。中间的烛台下方,悬钉着一颗头——原东海鲛族族长岐酉的头颅!
两耳如扇,鼻梁塌尖,双唇长薄,呲牙如锯,这便是岐酉的真身容貌。
他双眼眼珠暴瞪欲裂,头顶破了个洞,上方烛台的灯油一边燃烧一边滴入他头顶的洞中。
入头的灯油顺着他眼睛、鼻孔、双耳、嘴巴淌下来,还有些从脖子切断处流出,滚烫的灯油不停融化脖颈处凝固的血迹。滴落下来的便是暗红色的油,散发出鲸油混合血肉的刺鼻恶臭。
头颅下方,血液在洞壁划出一条条怵目蜿蜒的痕迹。顺着血流而下,直至地面,七零八落的四肢、被斩得模糊不清的躯干,杂乱不堪。
散落的尸身和鲜血将地面染成了惊悚恐怖的炼狱景象。
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楠艾已然吓得头皮发麻、腿软筋颤,后背抵着老祖的胸膛才能将将稳住身形。若他松手,她估摸会直接跌坐在地。
楠艾惨白着脸,那血腥味混合视觉的冲击,恶心得她胃部一阵翻滚难受。她转头要别开眼,却被老祖钳住下颌,他不允许她的避开。
“看清楚了吗?”冷漠得仿佛不过在问一件普通事。
楠艾咬着唇,齿间打抖,心里不舒服,便没应答。
她的沉默却激恼了他。老祖推着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即然不回答,那便说明还未看清。你之前说谎吗?视力并未复原。”
楠艾软着腿强行被他往前推,她竭力用脚尖压住地面,两脚趄趄,不愿再前进半步,实在不想近距离看着那大片的血淋淋之地。
“我、我看清了,看清了......”楠艾两手紧紧攀附他捏住下颌的手,磕磕巴巴的嗓音颤得语调错乱。
她急忙想制止他将自己继续朝前推,便慌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没说谎,真的!老祖,你知我从来不骗你,从不的。我视力好了,恢复了,看得清楚,只是......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场景,难免一时慌怆,但我真的看清楚了,不用走过去瞧。”
感觉到她小小的身躯在胸前颤抖,就像一只在飞行途中遭遇雷暴而受惊的小鸟,害怕无助、不知所措。
他停下脚步,握着她的下颌转向自己。这双眸子仍是清透得将他面容映得清晰无比,可却满是惊恐,盈聚了受惊后的泪光。
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他没由来地烦躁,一时竟懊恼自己不该让她看到这些!
楠艾确实被吓懵了。
自从生出灵智以来,除去在东海那次遭遇西海鲛族的惨痛经历,她所遇见的人和事都不复杂。修炼是她首要大事,平时的生活中,乐观随性居多。尤其被带去归墟后,老祖携她各处走动,领略不同风光和奇事,却未曾带她见过打打杀杀。更遑论这屋中所现,将人分尸得无完身。
老祖盯着她惶恐的神色,冷声嘲讽:“你是最近生活得太.安逸,便将鲛族对你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此还计划去复仇!小艾草,你当真善良啊,同情他是吗?觉得他死的惨,不该被如此对待?你可知岐酉说了什么?”
他眉间蹙成峰,咬牙切齿:“他说......女娃的肉食之软香,乃世间佳味!”
楠艾惊得骇目,这般言论......是有多残忍至极的人才说得出来!
面对他的盛怒,她自觉应当说些什么来反驳他对自己的误解。她虽害怕,只是源于对这血腥场面的不适,却没有他所言的半分同情。如若女娃真的被分食,岐酉所受此番对待并不为过。
可惧意仍像缠丝一般盘在喉咙,锁住了她欲开口的话语。她努力咽了咽,再眨眨眼将氲出的泪雾忍下去,仰头迎看他。
近观之下,才发现他目光虽寒凉如冰,却很专注。一瞬间,她竟奇异地认为老祖在期盼她的回答。
楠艾脑中蓦地闪现个猜测:老祖并未完全丧失理智,他正在努力压制中。一个杀了岐酉,一个肢解了岐酉,双方都想控制对方的神智。显而易见,肢解了岐酉的老祖占据上风,将仇恨扩大,而这间屋子里展露的就是他的愤怒和恨意。
而她所熟知的老祖定抵触这种手段,同另一个自己对抗。问她的人便是另一个老祖,他在寻求一个纾解点,来证明他所做并没有错。
冷静忖量后,楠艾的恐惧便压下了六七分。她今日是来帮老祖,带他回归墟,倘若一味没出息地害怕,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她迅速在脑中斟酌话语,隐下紧张,定定睇着他:“即便我觉得岐酉的确死状惨烈,但我理解你对他所做的一切。如若不是他做出惨绝人寰,令你悲痛绝望之事,你又怎会将他拆尸碎骨,如此解恨。”
老祖漠然看着她,眼神倏带审视,似在分辨她话语的真假。
楠艾感觉他掐住下巴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些,想来他该听进去了。
继续说道:“此外,蔚凝对我所做的事,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这个仇我发誓会亲手去报,她如何对待我的,我将一一奉还给她。我从未因为如今的安逸而忘却这件事。只是仇恨无需日日挂在嘴边,毕竟烙印在心骨的东西怎会轻易消逝?而我如今的安逸是你给予的,我便想同你生活得简单些。同样的,你心里有仇有恨,但你也可放轻松些,岁月漫长,何故要让仇恨充满一生?”
老祖顿了顿,轻松?那些人未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宁,如何偶贪轻松?如何轻言简单?
他周身黑雾忽而一震,斩钉截铁:“这二十几万年,仇恨是活着的意义!”
楠艾揪心,他积累在心底的仇恨太深,固执得一刻也不允许自己放松。
她轻言细语再劝:“女娃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同她的回忆才是意义所在,你可以为她报仇让她瞑目,更可以让自己解恨,但这不能成为你活着的意义。”
见他未有反驳,仍在静听,楠艾伸手轻握他手腕,郑重道:“如果你需要,我会陪着你。若你还有未完成的仇,我陪你一起报。如此,你的仇恨便可分担些给我,直到一切结束,你可将一切的恨意安放在心底,开始新的生活。”
老祖目光一闪,怔然看着她。一字一句敲击他心门,仿佛将什么敲裂了开来,从那裂缝之中透出光亮,拨开那层层阴霾,一寸寸照遍深处的晦暗。
握住她下颌的手不由自主缓缓向上,掌心贴靠她脸颊,苍白冰冷,没有往常的温热红润。明明她仍害怕,目光却不退缩,口吻这等坚定。
“你会陪着我?”他问得很轻,好似不经意,实则十分想听到某个答复。
楠艾盈盈浅笑:“我一向说一不二的。”
这个回答没有令他失望,甚至几分满足在胸腔扩散开来,这份满足奇异地安抚了他焦躁的心绪。仿佛在心窝煨出了丝丝温热,那里沉积着的万年未化的冰雪,此刻寸寸消融。
他说:“承诺过的话,没有反悔的机会。”
她字句铿锵:“绝不反悔!”
周围的烛光宛若在她眼中摇曳出绚烂光彩,引得他难以舍目。他倾身下来,将她轻轻揽在双臂间。
“若是反悔了......”他在她耳畔说道:“你便永永远远不能再踏入归墟半步。”
楠艾略顿,两手迟疑地搭在他肩头,他话语冷清,可怀抱却温暖。
“嗯!”她重重点头答应。
楠艾靠在他怀中格外舒心,方才的不安和恐惧顿扫而光。双臂缓缓下移,正踌躇着想环住他腰身......哪知老祖身形陡然化雾,她抱了个空。
楠艾愣愣看着这团黑雾被卷入半空中弥散的黑雾中,再在她前面凝聚人形轮廓。
须臾,身影彻底显露的老祖就站在她面前。
楠艾疑惑:方才抱她的究竟是哪个老祖?还是两个老祖?亦或他们已经合二为一,其实只是一个老祖?
“傻愣着做甚?”老祖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沉思:“不是要接我回归墟?”
楠艾木木樗樗地望看他,回过神来,赶紧跟上他步伐。
管他是哪个老祖,反正都是老祖!她吟吟笑开,步子轻盈地跟在他身后。
却未看到,老祖转身后,唇边掠起的浅淡微笑。
***
西海海底深处,千丈峡谷内。
蔚凝游至峡谷底部一处凹地,落了脚。警惕环视四周,确认无人,才抬手捻诀。
眼前原本的山崖峭壁,突然显现一扇水镜般的透蓝色门。她迅速闪身掠进,水门须臾恢复原状。
蔚凝轻车熟路地在通道穿梭,终行至一无路可走的石墙前。她指尖在石墙画出符印,只听轰隆作响,石墙向内缓慢打开。
一间四方房屋,烛光亮幌。前方有一弧形阶台,以阶台边缘为界,形成一黄色屏障,里头盘腿端坐一人:容貌年轻、身挺面俊,正阖目打坐。
蔚凝趋步上前,低声唤道:“父亲……”小心翼翼观察石台上男子的动静。
这男子,便是消失了近四万年,西海原鲛族族长——蔚淮清。
正是老祖一直搜寻却无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