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摘完月晶草的老祖刚从地洞走出,前方洞口流泻而下的阳光罩在一道熟悉身影上。
帝溪一瞬不瞬睇看他,如水的目光落在他脸庞,轻描他黛青的长眉、蕴玉的眸子,心中暗暗悸动。
老祖漠然从她身旁走过,仿佛他们不过觌面相遇的陌路人,一寸目光也未停留。
“拂墨……”帝溪转身喊住他。
老祖脚步微顿,未回身,口吻疏离:“你想好了条件?”
他总能凭借一两句话就能刺伤她。帝溪口中吟苦,却微微一笑:“你我往后......只能这般交谈?即便拾不回往日情谊,却也比得过萍水相逢之人吧?”
老祖淡漠依旧:“若未想好,不必多叙。”话落,他脚下生雾载风,沿着崖壁飞向山谷。
即便料想他冷淡不近人情,帝溪难免心中一紧,痛意如刀割。她飞身追去,直至出了深渊,扬声朝他喊道:“你是不是将那草妖当做了女娃!”
老祖倏然停住,黑裳无风摆动。他转身落回地面,目冷声轻:“你想说什么,不妨直白些。”
帝溪走上前,迎着他微凉的视线:“她同女娃一般身量,又来自厉山。你将对女娃的感情,转移在她身上吧!你想从她身上寻回同女娃在一起的时光。”
她用了笃定的语气。
“勿以你之诡思擅作揣度!”老祖面色不虞,叱道:“此番前来我的确有求于你,但不代表我会默认你的无理!若我想要月晶草,我可交代帝轩来取,也可自行闯入取之,你如何能拦阻我?我尊重你是巫山的神女,遂以礼相求,你莫再口出拙言!”
帝溪垂在身侧的手臂顿时绷紧,手掌攥成了拳。再如何惦着他、念着他,也被这冷漠不留情的话语激恼。
刹那间,仿若积锁在心房二十万年的苦涩和哀怨被他亲手撕裂,破壳而出。
带着几分狠绝,帝溪朝他驳道:“你当初对女娃存的什么心思?以为我们看不清吗!她不过一百多岁的小女娃,将你当作哥哥一般,你却对她生了错误的心思。你自欺欺人,可你骗得了我们吗!”
老祖看着她,眸底冷色递进。
一股恼火合着不甘窜上帝溪胸口,势要惹怒他一般:“她只是个孩子,你对她的感情却扭曲不堪!若非如此,炎帝怎会叮嘱我和帝轩随时陪在女娃身边?便是担心你早晚失控越界,从而犯下不可挽救的罪!”
“犯何不可挽救的罪?”他声音凛冽生寒,如化不开的冰。
帝溪忽生胆怯,话语犹豫地含在口中。
“既然说了,便说透彻些。”老祖举步朝她逼近,重复一遍:“担心我犯何不可挽救的罪?”
他衣裳散雾,踏步而来,那缕缕涌出在他周身的黑雾,显露他正蓄势的怒意,随时扑去吞灭她......
帝溪慑得脚下略虚浮。她暗咬牙,提上三分气力,话音冲出喉咙:“霸占她!强行要了她!”
老祖默了一瞬,道:“谁同你说的这些?是你私自的揣测,亦或有谁同你胡言乱语过什么?”
他声音很缓,却令帝溪有种山雨欲来前的诡异平静。
帝溪压稳慌乱的心跳,面上端得镇定:“我并未揣测,这都是事实,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呵!”他眸中暗沉得窥不见光。
下一瞬,裹身的黑袍猛地爆散开来。黑雾铺天盖地席卷整片山谷,眨眼间,方圆十里,黑雾垂地,如乌云密空,茫茫不见天光。
雾罩之处,摧林朽木,枯草折花。
瞬间施展结界的帝溪紧盯前方那团浓烈翻涌的雾,依稀能瞧见他的身影,却模糊不清,分不清是雾幻成了他,还是他便成了雾。
忽然,她脚下地面开始颤动,渐渐剧烈,山体发出闷闷轰隆,犹如野兽低吼。
帝溪迅速飞至半空,施法唤风,欲将黑雾扫尽。狂风阵阵袭去,却吹不散丝毫,遇雾则弱,仿佛那黑雾是道道铜墙铁壁。
轰隆声越发强烈,地动山摇般的崩裂之音不绝于耳。
“你要毁了这座山不成!”帝溪朝雾下吼道。
“毁这座山?”声音如洪如雷,荡彻群山,几声冷笑过后,雾中一股风浪如龙涌,破雾而出,直冲天际。
眨眼间,老祖伫立在浓雾上方。幽深的双眸沉寒无温,傲立的身躯散着森森冷意。
“我要毁的是整座巫山!包括你。”
帝溪惊恐地滞了口气,他不是海口胡言,他做得到,他曾险些摧毁太阳,又怎毁不掉区区巫山!
可他竟要连她也......
帝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盈盈双目颤着水光,就连声音也不稳:“你当真要杀我?不顾往日情面?”
“往日情面?”老祖五指指尖黑雾如丝,疾速探出。
帝溪还未反应,结界顷刻被他破除,五道黑雾如铁丝一般将她四肢缠裹。
老祖指尖一动,那雾便缠紧一寸,帝溪被勒得浑身绞痛。尤其这雾是他仙力所幻,可蚀身、可灼烧、可断骨,全凭他心情,她束手无策。
忽而,老祖体内浮出一道黑影,如电般闪至帝溪身前。
待他面容从雾中缓缓显现......帝溪惊得以为出了幻觉,眼睛颤了颤:“拂墨?”
怎会有两个拂墨?!
他猛地出手掐住她下颌,骨头裂开的声响疼得她眉头紧皱。
他横眉厉色道:“从你当初不顾女娃安危,帮她造船,隐瞒她渡海之事,你怎有脸说情分?我念及她向来尊你为姐姐,才未曾罚过你。如今你竟变得越发无理,对我同女娃的关系极尽羞辱污秽的言论!”
指尖缓缓移至她脖子,掐住。帝溪修为不低,可面对他却无异于卵石相击,无力反抗。
他并不打算扼住她的呼吸,因为神仙可屏息闭气,他是真要生生掐断她的脖子!
一圈圈黑线从他指缝流出,将帝溪脖子层层捆绑,他稍微用力,黑线便如锋利刃器陷入她脖颈,扎出血来。
泪水顿如雨落滑过脸颊,帝溪哑着嗓子:“我痴你念你,不尽人意,到头来得到的只有冷眼和不留情面的斩杀。你的心和感情偏执地只愿给她,为何不可予我半分温暖?我无需你像对她那般同等对待我,只望情谊尚留。”
老祖对其情真倾诉无动于衷,手掌渐渐收拢,隐约听到筋骨交错的咔咔声响。
帝溪绝望闭上眼,皱眉忍着疼痛,一抹苦楚的笑:“我从未想过害她,我多想听她再唤我一声溪姐姐,她说我是她最爱的姐姐。”
老祖听言,手掌一顿,竟松了些力。
“拂墨!停手!!”
斥止声恰时响起,伴随一道红光闪过。那光如带,绞住了老祖的手腕,撤离帝溪脖子。
帝轩霎时现身在帝溪身旁,见她脖间鲜血染红了衣襟,触目惊心。他顿时气道:“你真要取小溪性命吗!”
老祖抽回手:“她失言。”
“只是失言?你就要取她性命?”帝轩望向前方站着的另一个拂墨:“无论是哪个你,难道不知小溪对女娃的意义吗?若女娃尚在,知道你今日之举,你如何面对她?”
老祖神色淡凉看了他们一眼,抬袖一收,四周山林笼罩的黑雾渐渐聚回他的身上,而分离出的另一个自己也缓缓撤回体内。
见他还有理智将那个随时能毁天灭地的‘分体’撤回,帝轩暗自松了口气,好险!方才那山崩地裂的态势,若真未控制,后果难以估量,他没自信能阻止。
帝轩一边施法帮帝溪止住伤口,语气仍恼:“楠艾得到救治,得亏了小溪,你怎还能戾气这般重,妄生杀意!”
老祖身形恢复,眼中怒意不减:“你问她,她方才说了什么话!那些话足不足以让我取她性命!”
说罢,他腾雾即离,途中,冷冷清清的话音飘荡而来:“我生来本就黑暗,虽不兴杀戮,但也不忌见血。你们自当谨言慎行、管好分寸。”
直到他离开许久,帝溪握住帝轩的袖口,心有余悸道:“方才拂墨体内出来的......究竟是谁?”
帝轩叹了叹,此事只有他和天帝知晓,眉宇拢着惆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见她欲开口,帝轩责备地打断:“你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拂墨对诸事一向淡漠,除了女娃的事,他不轻易动怒。你莫不是又提到了女娃的事?”
本想回避的帝溪在帝轩逼迫下交代了实情。帝轩听得是一口气堵在胸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负手来回踱步,侧看她,无奈斥道:“你怎能说出那等不堪入耳的话?明知道炎帝叮嘱我们多陪在女娃身边是不想让女娃太依赖拂墨,更不想让拂墨全部心思投注在女娃身上。他早晚要接替炎帝作为南方天帝的神职,甚至可能统领当年的天界,他的职责是众生,炎帝才有所顾虑。你竟说出那些个昧心的话!”
“拂墨同女娃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你却口生是非,言语侮辱,他若真取了你性命,便是你咎由自取!”帝轩直言欲骂醒她:“他未曾喜欢过你,往后也不会对你有你所期盼的那种心思,你趁早收了心吧!”
帝溪沉默良久,红唇微启:“那只草妖不过认识他多久?他若不是将她视作女娃的影子,又怎如此上心。”
真是不知反省!帝轩嗟叹连连,深觉无奈:“我实话同你说,楠艾的身躯本是妙龄少女,我见过她那番模样。只因她成妖之时出了些差池,拂墨担心她灵力维持不住肉身,遂施法将她变小了模样。这同女娃无半点关系,你莫要再做奇怪的猜测。”
帝溪闻言一愕:“难不成他对她......”话语咽在喉间,不敢说出口。
帝轩怎听不懂,轻拍她肩:“我无法断定拂墨对楠艾存的什么心思,但无论如何,这同你我都无关。说实话,我倒更希望楠艾是那个能打开他心扉的人,如此他便不会在痛苦和悔恨中煎熬。”
这些话如刺般狠狠扎入帝溪心口。
原以为她不过将那草妖当作女娃的替身,可事实令她更难接受。如若他真的恋上那妖......不可能!他怎可能喜欢上一株不明的杂草!
帝溪袖中手指攥紧,双唇紧抿,望着远山的目光渐冷,久久未言。
***
老祖一路将满腔怒火硬生生压制心底。
将抵木屋,半空垂眼望去,屋外,昱琅正同楠艾交谈。
他怎会过来?
老祖正要收雾落下,恰见昱琅伸手,两手裹住楠艾的柔嫩小手......
他一顿,那股将将才压住的怒意刹那如遇火苗的干柴,瞬间引燃,熊熊烈火直冲心口!
他几未犹豫,劲掌挥去,碎骨捶石般的掌力迅猛击在下方昱琅身上。
昱琅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顿时被掀飞十几丈远,嘭地一声落地,一动不动......
坐在椅子上的楠艾吓懵,茫然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