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殿,老祖房内大堂。
桀云将四日前的情况一五一十俱陈完毕,负疚跪在地上,垂着双肩。未等老祖回应,他莫敢吭声,也不敢抬头。
跪了良久,手心因紧张忐忑而冒满冷汗,脖子都快僵成了硬石。
回忆四日前混乱不堪的情景,洛澄同大鲸在他们交战时,趁战局拉开,就寻找机会潜踪至深海,逃去东极小海搬救兵。
当桀云从幻术中恍回神时,牛鲨正张开大口朝他们扑来。他奋力抵抗,还要护着重伤昏迷的洛霜,根本无暇分心查看楠艾那方的情形。待将鲛族和牛鲨杀光,却才恍然周围少了许多人,楠艾连同蔚凝早已消失不见。
他抱住洛霜,幻出蛟龙真身四下探寻,可海水太深太阔,海中只要掀起几个浪涌就能将气息如数淹没,气息混杂至四面八方只需片刻时间。
漫无目的寻了良久,一无所获,而洛霜又急需回归墟治疗。桀云斟酌再三,只得作出抉择——先将洛霜送回归墟,再领兵去东海继续寻找楠艾下落。
回到归墟后,他赶忙安顿好洛霜接受治疗,再同大将军洛焱禀明东海发生的事况。
洛焱虽忧心女儿伤势,但楠艾失踪兹事体大,由不得他多想,即刻同桀云一道领兵,带着两百余海精士兵,领着嗅觉灵敏的海马和虎鲸,前往东海寻人。
可东海海域宽广,茫茫大海寻个人等同捞针,谈何容易。
洛焱思量下,便去了东海龙宫,伏望龙王协助。龙王一听西海的鲛族竟无法无天跑来东海闹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又听闻失踪者乃老祖珍视之人,他更不怠慢,忙派龙宫太子带领虾兵蟹将,帮忙寻人。
众人在东海寻了三天三夜,昼夜不歇,却一无所获。
本继续在东海寻人的桀云听得海精通报老祖回了归墟,他心下陡沉,急急忙忙赶回来。
桀云自知没护好楠艾,他的确有私心,才会在战斗时下意识侧重护在洛霜身旁。如今没寻到楠艾的踪迹,此事难辞其咎!
桀云正懊恼自责,不知如何请罪......镇守大将洛焱匆匆赶来。
他见桀云长跪不起,老祖背对门口负手而立,不发一语,便知此时当谨言慎行。
洛焱几步上前,正要拱手跪下。
“若是来求情,就免了。”老祖出声,仍未回身。
洛焱曲着膝盖,跪也不是,不跪又良心不安,姿势窘迫。
老祖语调异常清冷,即便看不到面容,他们也能感受那巍然挺立的身影下,勃发的怒意暗藏在如雾绕散的黑袍中。
显然老祖在极力隐忍,才不愿面朝他们。只怕胸间充斥的怒火未能克制,盛顶之下,一个拂袖就将桀云打飞出去,半年走不了路都是好的。
洛焱瞥了眼面容憔悴的桀云,心下一叹,仍道:“属下并不是来求情,桀云未能护好楠艾,其过失不可推卸。但他们前去厉山一事,也是得了我的允许,此事我也有一定责任。只是无人能料到西海鲛族如此猖狂嚣张,竟敢尾随至东海,公然行凶。而我们同东海龙王在整个海域寻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恐她......”
“恐她如何?!”老祖倏然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沉峻的面色如裂天巨雷下的暗云。
黑雾刹那在他周身弥漫,宛若他极力遏制的情绪,几乎将他面容淹没。
“恐她凶多吉少?恐她早已死于鲛族之手?!”透出黑雾的声音越发冷冽,仿佛裹着寸寸冰刃朝他们刮去。
两人顿觉骨软筋麻,压迫感从头顶罩来,遍达全身,心魄不由自主地发凉。洛焱更是双腿打晃似柳条,撑不住,直直跪下来。
老祖实实在在动了怒,施了神威。
他们从未见过老祖这般盛怒姿态,雾中隐约显现的黑眸寒得似能将视线所及之物瞬凝成冰。
洛焱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拱手解释:“属下不敢如此揣测,也未曾如此揣测过!只是听桀云说西海鲛族公主找的是楠艾,恐她已被带去了西海,属下打算领万千海精,前去西海要人!”
老祖默顿稍刻,撤下神威,却道:“她不在西海。”
两人听言,面面相觑,老祖这口吻显然是断定,而不是假设。
“为何不在西海?”桀云问道。
老祖沉声:“在东海解决事情,可称作个人冲突,如若带人回去,便是两族事端。作为鲛族的公主,岂会不知孰利孰弊,怎会在西海留个把柄,给你们带兵前去要人的机会。”
方才听完桀云所言,他本也猜测楠艾被抓去了西海,欲去西海救楠艾。可冷静思忖下,天帝曾派龙王警告过鲛族,他们如今小心谨慎,断不会给海精一族出兵攻打的机会。即便有怨,也只会私自解决,不会上升到两族争端。
尤其......楠艾只是个闲散的妖,天庭的天条法规并不适用和维护天界的闲散精妖。即便鲛族公主将她杀死在东海,将此事混淆为个人恩怨,天庭也无从惩处。
他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去西海要人,并严惩涉事者,如此鲛族更不会多此一举将楠艾带回西海。
桀云握拳捶地,忿恼骂道:“果真是阴险狡诈的鲛族!!可即便楠艾不在那里,我们也不能因此放过西海的鲛族啊!”
老祖眸底生寒:“你们无需插手此事,西海我会去一趟,现下......”
话隐在口中,咬在齿间,他没说出口。
现下他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心头似有千万火蚁啃咬,甚至懊悔自己为何去荒邙之时不带上她!
临走前一晚,她说:我没见过荒邙,想瞧一瞧,复活爷爷后,还能将荒邙之景说给他听。
他却不以为意拒绝了她的要求,只因那里的确荒凉寂寥,无甚景观,且煞气较重。
再如何懊恼也无济于事,现在必须找到楠艾。即便他不愿承认,可也不得不揣估,她可能逃走了,因重伤而回不来。也可能,真的入了牛鲨腹中......
凡事都有迹可循,他必须去一趟东海,哪怕将东海海水翻个浪滚天,也得查出楠艾的下落!
老祖叮嘱他们暂且勿集兵去西海,正要腾雾飞离。
桀云垂丧着脑袋,不经意道:“当时若是让楠艾直接用翠飞叶逃走就好了。”
老祖心中顿然一亮,方才心急如焚,竟将这事给忘记了!翠飞叶有灵力,只要念诀,一定范围内便可呼应,飞至念诀者身边。
微弱希望恰如幕夜烁星,瞬间扫荡阴暗。他身影一闪,眨眼消失。
***
老祖入了东海海域便一直朝南飞游,那是桀云所说的他们途径的路线。
一路上,他念诀未停,再由南端调转直上,朝西边——厉山方向飞去。
倘若楠艾使用翠飞叶将鲛族从桀云他们身旁引开,她也定会朝着厉山的方位。一来,她本就带着仙泉要去复活楠树;此外,厉山不远,且她最为熟悉,若要藏身,俨然是最佳选择。
依着揣测,老祖出了东海,从西岸沿路飞去,却一直未见翠飞叶感应而来,不安又重新萦绕心头。
仿若有根带刺的铁索,随着搜索范围的缩小,这铁索一寸存缠绕在心脏,刺入心肉,骤缩般的难受。
二十几万年前,类似的状况,他在东海寻找女娃,寻了整整一个月,希望渺茫如沙。所有人劝他放弃,他却不敢,放弃便意味着接受她遇险的事实。
那一个月,原本忐忑惶恐的心渐如槁木,枯败朽坏、麻木冰冷。
忆回当时的绝望,他此刻的情绪更是一落千丈,越发心神不宁,无形的恐惧扼住咽喉,早已失却淡然从容。
许是她情急之下乱跑,并未往厉山逃去,他的方向可能寻错了……揣着这番劝慰,老祖飞行的速度变得犹豫起来,慢了许多。
正当他考虑是否要调头回到东海,去往其他方位寻找时,忽顿住脚步,聚睛观前,一物疾速朝他飞来。
老祖惊喜,眉舒目展。
***
随翠飞叶来到目的地,老祖只见到杂草横生,枯裂败坏的楠树。
翠飞叶落至楠树旁,陷入土壤中,便没了动静。
他观察片刻,依稀能嗅到土壤缝隙中透出的艾草香味,夹杂着血腥味。
他眉头皱起,却未直接刨土,而是行了个颔首礼,说道:“楠艾这些年被我带去归墟修炼,此次突遇变故,是我护她不力。我此番前来带她回去疗伤,还望得允。”
话音落了许久,楠树也未有动静,不知是未听到,亦或不允许他带走楠艾?
可楠艾就在土壤中,状况不明,他定要将她带回归墟去。
老祖肃然几分:“楠艾尊你为爷爷,你守她护她,乃情理之中。但她现下情况不容乐观,以你之力无法治愈。我可同你承诺,往后再不会令她遭受伤害,若违背诺言,我便以肉身承受她所遭受的百倍苦痛。”
片刻,土壤下发出窸窸窣窣动静,眼见动静越发大,土地逐渐被撑裂开来,楠树的根茎破土而出,带出一个包裹成茧状的根。
老祖紧盯地上这团根茧,直至根茎层层剥离打开,露出里边的人......
老祖瞳孔猛地一缩再缩,周围空气仿佛于此刻瞬间凝滞,吸不进一丝。心脏更像被重物贯穿一般,剧痛!
“怎会......”他蹲下来,话都说不完整。
楠艾身上原本淡青色的裙裳被鲜血染得看不出原色,她失去了双臂,且脖颈处都是凝固的血迹,脸上蜿蜒着干涸的血。
面容苍白,死气沉沉,本是红润如桃瓣的双唇已惨白无血色。
他甚至,听不见她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