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祖率先反应过来,语气平淡如水:“换好衣裳就来竹林。我去取一根竹笋,帮你捏个人形,方便你在城内行走。”

说罢,他转身关门,不慌不忙,一气呵成。仿佛对刚才那一幕恬不为怪,举止自若得如同正常寒暄。

楠艾僵着那叉开双腿,豪迈甩衣的动作,冻住了一般。

直到关门声响起,她眨眨眼,低头瞧了瞧——半片不挂的身子。

“是我一宿没睡,所以精神恍惚出现幻觉了?”她自言自语,安慰自己:“方才他没进来吧.....”

“小艾草。”门外陡然传来老祖的叫唤。

楠艾惊得躲进艾草丛间,“啊......啊?”声线不自觉就抖起来。

“你身形小,加之逆光,方才我并未看清,你无需担心。”

为了消除楠艾的难堪,本已走出院子的老祖纠结了会儿,这才又折返回来,斟酌些语句,同她解释。

然而他撒了谎。

他视力极好,可谓逆光也清晰。尤其当时楠艾又恰好站在石盆外沿,且在桌子正中央。

推门时,他视线刚巧不经意落在前方——

窗外晨光适时洒在她身上,宛若在她莹润肌肤覆上了丝薄光羽。比她初初结出人形时更饱满的肌肤、玲珑的线条。尤其在翠绿艾叶衬托下,凝白如羊脂玉,娇嫩似朝阳下沾露的花骨朵。

这如花似玉的旖旎春光,片寸不留地翕然涌入他眼中,避无可避。

他心跳微乱一瞬,面上端得是泰然淡定。

此时站在门外的老祖,甚觉此番解释恰到好处,便转身离开,去往竹林挑竹笋。

只是他耳垂像被朝阳灼了般,微微泛红。

而屋内,老祖这番刻意的解释,让楠艾彻彻底底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她从脸颊红到脖子,再从脖子蔓延至全身。最后那脸烧得像烙过的铁,通红通红,洒水上去兴许还能淬出水雾来。

“老祖啊!!”楠艾羞耻地两手捂脸,欲哭无泪:“你可真是我的祖宗啊!”

丢脸丢到想遁地瞬回厉山,什么修妖成仙,统统退散!

经过良久的思想斗争,楠艾最终说服自己:老祖性情冷淡,即便见着了一丝.不挂的女身,在他眼里,约莫同六界生灵无甚分别,何况她还只是个巴掌大小的人形。

她想,老祖那脸不红气不喘的清心寡欲模样,想来他自上古而来,纵览六界万物,行阅世间百态,什么没见识过,一具女子的身体,于他而言也不甚稀奇。

怀揣着洗脑式安慰,她三步两犹豫地去了竹林。

*

楠艾寻到老祖时,肉身已经做好,女子身躯外裹着用竹叶幻化的青竹色裙裳。

楠艾惊喜不已,女子容貌与她不差分毫,眉眼鼻唇一模一样。

她按耐不住兴奋,忙不迭听着老祖的引导,直至完全融入这具身体。

老祖道:“你活动试试。”

“嗯!”楠艾雀跃不已,方才的羞耻窘迫顷刻抛诸脑后。

她一会儿挤眉弄眼、抖手伸腿,一会儿又蹦蹦跳跳,这具肉身就像为她量身定做,无半点不适,已能完全驾驭。

“好似这就是我啊!你瞧......”楠艾激动得在原地飞了个后空翻,稳稳落地。

“老祖可真厉害!”她不吝夸赞,两眼期盼望着他:“不如在修成妖之前,我就用这身子吧!”

她眉眼本就弯弯带笑,此时仰头朝他哂笑,眼里就像攒进了透过枝叶射下的斑驳阳光,明媚灿烂。

老祖抬袖掩唇清咳一声,不动声色避开她热烈的视线,“操控这具肉身会消耗你不少灵力,倘若要一直维持肉身新鲜不腐,更易耗费许多灵力,不宜长用。”

楠艾一撅嘴,几许失落。

见她眸光暗淡下来,他又道:“你妖丹已成,修成人形也就在这段时日,无需操之过急。”

听得此言,楠艾登时欣喜,冁然一笑:“老祖说能成,那定能成了!”

*

两人有说有笑离开林子,朝城内方向走去。开口雀雀不休的是楠艾,老祖则在一旁默默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方走出郊野,正欢天喜地说要去尝佳肴的楠艾倏然停下脚步,像受惊吓般,面容僵住,两眼大瞪。

老祖察觉异常,侧身回头道:“怎的?”

楠艾怔然望着他,张开嘴,动了两下,却又微拢,什么也没说。

她赶忙转过身背对他,伸手探入衣襟,抓了抓胸,柔软圆润,双峰出尖......

她又伸手摸了摸腹部之下......

这一探,愕然惊觉: 这具肉身果真完完整整依她量身定做,细节俱无遗漏!完美得媲拟她本人,可说就是她精魄幻出人形的放大版。

一开始见着身躯,已着了衣物,她便没做多想。此刻思来,老祖施法捏人,定是肉身先出,后配衣物。

若要形容现下幡然知晓真相的感觉,宛若晴天霹雳,霹得她一阵恍惚。好不容易消褪的火热又迅速蔓延上了脸上、耳根、脖子,无一幸免。

一想到老祖用那双修长手指将她一寸一寸捏出来,仿佛自己就赤身躺在他面前,容他目光细细端量,允他手指轻捏慢抚。

羞耻感更胜今早他推门时的那一瞬!

楠艾心脏霎时就跟慌了腿的小马驹一般,蹬蹬蹬地跳得杂乱无序。

“小艾草?”老祖的声音冷不防响在她身侧。

“啊!!”楠艾惊得像被针扎一样,猛地跳起来。

哪敢看他,她转身低着头跨步朝前走,嘴里念念:“没事没事,走了走了。”

她一手捂着胸口,那里扑通扑通,快要蹦出来!

楠艾叹想:相比老祖的从容自如,她这一惊一乍地,道行委实太浅!可她日后就算修成仙,若是见着男子的身躯,也绝对无法心平气和。

“唉......”她叹一口气,自暴自弃:“看就看吧!反正在他眼里,我同那竹笋无二般,有甚丢脸的。”

老祖若有所思地望着楠艾的背影,她那一声声长吁短叹是怎么回事?方才手舞足蹈地,明明挺开心。

真是株情绪阴晴不定的艾草。

***

誉国为人界四方之地的大国之一,位于人界的大荒地东部。大荒地并不指其荒凉偏僻,而是地处内陆,远隔海洋。

其都城位于誉国中部。

两人方入城门,纵眼观去,一派喧嚣繁华、车水马龙的热闹之景。

城内房屋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四衢八街的大道足能并行六辆马车,十几里的长街更是人头涌动。

随处可闻商铺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纵使早晨,街道两边的酒楼依然门庭若市。

初次接触人界景象的楠艾,两眼都瞧不过来,一会儿被左边卖锅饼的引了过去,一会儿又咽着口水望看右边的肉串铺子,馋虫在腹中拱动难忍。

书中有言,买卖需钱币。

楠艾眼巴巴仰望老祖:“那个......我没钱币。”

老祖早就将她这一路张望的馋嘴样收入眼底。他往袖里一掏,给了她些可供交易的钱币。嘱咐:“你说想去气派的酒楼尝佳肴,莫要吃太饱。”

楠艾两脚儿欲进又退,终是忍住,半途折返来,将钱币递还给他,笑了笑:“那我们快些去寻个好酒楼。”

酒楼的餐食定比街道上种类多,这会儿若吃饱,等下可就没口福。

老祖未接,只道:“先拿着,沿街看看有无想买的物什。”

楠艾也没推辞,欣然收下。

路上,她确实看中了心仪的物什——一家卖珠宝首饰的店铺。

但她感兴趣的不是女子首饰,而是男子的头冠及发簪。

来都城之前,老祖在竹林稍作易容,容貌只若他真面的十分之一,在人界也可称得上俊秀。原本的纯黑长赏变作墨绿,他随手掰下了一小节青细竹,用作簪子,半绾长发。

在归墟,楠艾见桀云他们朝会时,会用头冠束发,精神头十足。而平时则用玉簪或是银簪将头发绾几缕,闲适却也好看。

老祖则随意许多,基本是披散长发在身后,大多时候只用黑色细绳稍作拢聚。

这会儿见到卖簪子的,她便想给老祖选一支。花的虽是他的钱,可心意算她的,当作感激他带自己来人界游玩。

几番比对,楠艾选定了一支黑银簪。簪头雕琢两片竹叶,簪身为竹节样式,简单不失精致,尤其顶端竹叶,叶片纹理雕刻得清晰可见。

仅这簪子几乎花光她手头的钱币,她却未作犹豫。接过店家用锦布包裹好的银簪时更是笑靥喜灿,并将簪子小心翼翼收纳袖袋中。

老祖侧睨她一举一动,那簪子是男款,如此开心,送给谁的?

楠艾熟识的男子,除了洛澄,就只有桀云。倘若送给洛澄,又怎不给他姐姐洛霜也买一支。毫不迟疑花光仅有的钱,难道送给桀云?

揣测的结果令老祖蹙起了眉,一路更是绷着脸。即使楠艾瞧着了稀奇东西,同他攀谈几句,他也未松弛面容。

而心思全然被新鲜事物吸引的楠艾,根本未察觉到他忽然冷下的神色。

*

不多时辰,两人选了家装潢华丽的酒楼,落座二楼雅座。

楠艾精挑细选点了十来道菜肴点心。

两人一边等菜,一边观看楼下热闹的功夫,老祖轻呷口茶,状若不经意地问:“怎不选支女款的银簪?”

楠艾正嚼着醋泡花生,酸得她直眯眼,却好吃得停不下手。

她又伸手抓了颗花生扔嘴里,回得随意:“本就是送给男子的呀。”她打算晚些时候回木屋再拿给老祖,便没直说。

老祖握杯的手一紧,迂回婉转道:“洛澄还未成年,暂不用冠簪。”

楠艾咽下花生,笑出一口白牙:“自然不是送给他的。”

老祖眸色瞬沉,搁下茶杯,视线转至楼下熙熙攘攘的大堂中,未再开口。

菜肴陆续上桌,楠艾沉浸在美味品尝中,吃得不亦乐乎,丝毫未发觉老祖神色已怫然不悦。

而坐在对面始终未动筷子的老祖,心里头有些堵,好似塞着那根她精心为桀云挑选的银簪,怎般暗自平顺气息都疏通不得。

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令他脸色渐渐沉得跟这桌上盛菜的黑铁锅似的。

楠艾终是发现只有自己在吃,老祖全程沉默。仔细睇去,却才看出他面上的异色。

“老......”她正要开口询问,倏然定住,嘴巴保持张开状态,一动不动。

不只如此,整座酒楼仿佛凝固,所有人事物,皆被定在了这瞬间。

原本的热闹纷腾一刹那鸦雀无声,十分诡异。

唯一未受影响的老祖面无波动,这不是简单的禁锢术,而是上古的时空禁制术,时空术轻易不可施展,易扰运势,紊乱星象。

纵观六界,能随心所欲施展此术的神仙寥寥无几。

老祖眸子一转,望向左前方。

“久逢旧友,可否小酌两杯?”一道清丽女声打破安静,如玉筝轻拨,莺莺低吟。

话音刚落,清风微扬在他周身,前方身影凭空显露。

女子踏风而来,风姿绰约。一袭艳绝的朱绯羽裳,裹着婀娜曼妙的身段。

面容姣好、桃唇凤目,嘴边淡笑娇媚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