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老祖正坐在床沿,低垂着头,窥不见神情。脖子以下黑雾缭绕,身型轮廓模糊雾化。

屋内笼罩的黑雾皆由他身上散发出来,而他身上的黑雾与床榻上正躺着的老祖缠绕在一起。如此情形,更像是床榻上的老祖身上涌出的黑雾渐渐凝聚成床沿坐着的另一个老祖。

楠艾以为没睡醒出现了幻觉,拼命眨眼,再睁大眼睛瞧去,屋内并未有任何改变,清清楚楚的两个老祖!

她惊得呼吸滞住,莫不敢喘大气,瞪着眼观察屋内动静。

定睛细看,床榻上的老祖并未睁眼,眉头拢出双峰,本就白净的面容此时瞧着更是苍白如纸,神情似几分痛苦。紧抿的双唇时而颤动,断续地发出低声难辨的呓语。

好似陷入梦魇。

正当楠艾茫然疑思时,嘲讽至极的声音陡然响起。

“费尽心思回到过去,却还救不了她,呵呵!”

说话是坐在床沿的老祖,嗓音同平常的老祖如出一辙,只是音色偏冷许多。清清冽冽宛如深崖幽潭之下的暗泉,透心彻骨般的寒凉。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面朝门口......

楠艾心跳如雷,震得咚咚几声,几欲跃出胸腔——同老祖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是完全不同的眼神,她从未见过。

那双本就漆黑的眸子,此刻暗沉得更彻底,浓稠如无月无星的暮空,散不出半点温度,敛不进一丝光亮,毫不掩饰嗜血般的阴鸷和凛凛的森寒。

望入那双眼,楠艾只觉手脚冰凉,好似被他神色慑住,移动不得,毛骨悚然。

但他双眼无焦,视线定在门板,却又像穿越门墙望去了久远之处。

情况远远超乎楠艾理解的范畴,此时迅速离开才是安全之策。可好奇心怂动,她便团着身躯蹲下,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心惊胆战地趴在门缝继续观察。

只见床沿男子周身黑雾顿时一阵水流波动般突涌,他叱责道:“你不是万能之神,竟高看自己,妄图改变过去。唯一得到的是她死去的真相,让我眼睁睁看到她惨遭分食,却无能为力!你却还阻止我将鲛族赶杀殆尽!无法令她安息,倒不如将我毁了!”

“可你不敢彻底毁了我,因为如此你会失去同她的记忆。懦弱怯怕才是真正的你,有甚脸面称归墟老祖!”

他忽然转身,看向床榻上闭目躺着的人,声音极冷:“她的精魄早在二十几万年前就散灭,你苦苦寻觅一无所获,不如安心陪她去?我帮你替她复仇,将这六界之内的鲛族全部屠杀个光。”

语毕,黑雾如绸一般从他身上飘出,缠住床榻上老祖的脖颈,越绞越紧。

老祖似乎喘不过气,眉头痛苦地拧着,溢出呻.吟:“女娃......”

“喊她做甚!”男子倏然怒道:“没能力救她,就去陪她啊!”

黑雾慢慢向上包裹老祖的下巴、双唇,覆上眼睛,几乎要将他整个脑袋全部淹没。

楠艾大骇,未经思索,口中已惊呼出声:“老祖!!醒醒!!”

男子一顿,侧身猛然转去,目光如鹰,定在门缝下。

楠艾彻底暴露......

她心中大叫不妙!赶忙跳下门槛,转身迈开步子就要逃离。

一阵强风迅猛袭来,震开门板,气势汹汹。直将没来得及避让的楠艾掀翻,嘭地撞在厅内的木墙上。

筋断骨裂的剧痛顿时袭遍全身,楠艾疼得呲牙咧嘴,不住抽气。

“真是吃了好奇的亏!”跌落在地上的楠艾碎碎谩骂。

初遇老祖时,看热闹被他力量波及,险些丧命。今日不过是被这半夜的突发情况搅得一头雾水,想弄清究竟,又被拍了个猝不及防,就差粉身碎骨!

她跟老祖是不是注定不对盘?难道上辈子欠了他不成?

“早晚得死在他手里!”楠艾扶着墙,咬牙努力站起身。

可她身子晃晃颤颤还未站稳,一缕黑雾霎时缠裹她腰身,将她提起来,朝屋内扯去。

眨眼工夫,楠艾被悬吊在床沿的老祖面前,离他双眼不过一尺距离。

如此近距离直视这双阴寒眼眸,楠艾生惧,喉头发紧,咽了咽,“老祖......”声音颤得要哭似的,表情十足像受惊的可怜小鹿。

男子冷睇她,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小艾草,偷看可不对。”

楠艾忙点头认错:“是不对,简直大错特错......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以后?”他略微一顿,口中缓吐冷漠言语:“此时你若消失,又怎会有以后。”

楠艾惊得愕目,身子不住软颤,若不是被黑雾吊着,她恐会瘫软倒地。而本就撞裂的筋骨更因惧怕疼得她冷汗淋漓。

感觉到有什么盘旋在她周身,慢慢绕上她脖子。楠艾也不知是被勒住了脖子,还是因肋骨的断裂,她呼吸变得困难,视线渐渐模糊。

“不管哪个老祖,怎都喜欢折磨我。”楠艾晕厥前还不服气地嘀咕。

可她闭眼前,似见到他眸光瞬息闪烁,冷峻的面容裂出一丝慌色。

看来脑子也被撞到,眼神也变差了,明明他要结果她的命,又怎会慌......

***

楠艾意识飘飘荡荡,耳畔有声声呼唤,如隔着千山万水,悠悠传来。

又感觉有只手在倒腾她脸蛋,一会掐的,一会儿又拍的。

她想伸手拍开触碰脸颊的东西,可身子疲惫虚弱,手臂也没力气。想继续睡,有人却不罢休地扰她好眠。

楠艾皱眉嘟囔,终于被烦得极为不情愿睁开眼。

“小艾草?醒了吗?”

楠艾眨眨眼,待看清头顶之人,她瞬间清醒,吓得下意识要爬离,却发现自己被他握在手心。

真是插翅难飞!

楠艾四平八稳躺在他手里,认命地眼一闭,凛然道:“痛快点!最好一击毙命的那种,别给我留半刻还能骂人的喘气时间。”

言讫良久,不闻动静。

流淌的时间宛若静止的水,空气都似凝结。楠艾赴死的勇气渐渐散了七八分,也未听到他任何回应。

她悄悄掀开左眼,冷不丁撞入他一瞬未移的淡然目光。

“断裂的筋骨我已帮你接好,你起来活动试试。”他说得自然而然,全然没将她方才的话当真。

楠艾两眼睁开,不知所措望着他,问得茫然:“你......你是哪个老祖?”

老祖顿了一瞬,隐晦回道:“自然只有一个老祖。”

“怎么可能!”楠艾撑坐起身,环视屋内,的的确确只有面前这个老祖,另外那个呢?

“我分明看见两个你,另一个人坐在床沿,将我打伤了!还想掐死我!”她越发激动起来,举着手做状掐了自己两下。

“唉?”楠艾愣住,扭扭胳膊,摆动手臂。原本被撞散架的身子骨除了有些酸软,已经没有断筋裂骨般的痛。

她抬头:“你帮我修复了身子?”

老祖道:“你起身活动一下,看看还有哪儿不舒服。”

楠艾在他掌心站起身,蹬腿伸腰展四肢,俱完好,没有一处伤痛。她跳下他手掌,站在他床榻上又活动了一遍筋骨。

确认身子无碍后,楠艾狐疑瞅了眼老祖,他仍是不发一语看着她,眉间轻微蹙着。

“如何?”他问道。

“没事了。”楠艾回道,却见他眉头舒展开来,莫非一直担心她?

可这不就是他导致的吗!楠艾盘坐下来,两手环抱,没好气地抱怨:“每次都你削得半死不活,然后又来救上一救,我没几条命够这么折腾!”

老祖未避开她怒气冲冲的目光,只道:“往后不会再发生这类事。”

即便他语调很轻,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多少隐含着愧意。尤其老祖此时语气颇为罕见的柔软,就像浇来桶凉水,瞬间淬了她的火气。

何况,依据夜间的情形,这事显然不是他的意愿。

左思右想下,楠艾忍不住问道:“他是谁?那个坐在床沿的家伙。”

老祖双唇微抿,缓缓开口:“我梦魇所化。”并不愿多做解释。

“梦魇?”

楠艾想起当时他躺在床榻的神情,的确像在做噩梦。但是能将梦魇具实化,变成另外一个自己,甚至有自我意识欲杀本体,未免太匪夷所思。

她总觉得事情没老祖口中那么简单,却又云里雾里,难以从那个‘梦魇’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揣度出究竟。

可他轻描淡写带过,显然是想绕开这个话题。

“那......”她将话含了稍刻,终是经不住挠心挠肺的好奇,问:“女娃是谁?听着像个小女孩?”

老祖寂然未言,面容在微弱烛光下明暗交错,阴影下的神情更是晦涩难懂。

他不开口,楠艾便倔强地盯着他。良久,他才道:“一位故人。”

过会儿,他补充一句:“的确是个小女孩。”

什么小女孩?同老祖是何关系?为何谈及时,他眼中刹那掠过绝望、痛苦、愤怒,如此复杂。

楠艾脑中疑问纵横。

尤其那一闪而过的愤怒如隐在他黑瞳下的暗潮,随时会喷涌而出,像极了那位‘梦魇’。

老祖须臾将神色敛没眼底,水收无痕。他没再开口道一个字,楠艾也止了话,不便再缠问。

*

回到小房后的楠艾躺在石盆上,辗转难眠。

洛霜同她偶尔聊过老祖一些事,无论是族长和她爹爹镇守大将的转述,亦或洛霜亲身经历,但基本都是老祖救下海精一族之后的事。

至于他的身份,就是守着归墟的神仙。为何一位法力强大,并且出生上古的神仙,会委身于归墟?无人知晓。

至于他的曾经,是一团迷。

楠艾原以为同他相处久了,对他多少有些了解——寡言少语、性情不定、面冷心淡。但偶尔会表现出其不意的温柔。

今晚才发觉,老祖犹如他身上时不时散发的黑雾,茫茫不见真面,渺渺难窥原身。

她所了解的,不过崇山偏角,浅薄如纸。他的过往着实像个深埋地底的宝藏,抽丝剥茧之下,兴许藏着惊天动地的秘密。

“唉……”楠艾枕着后脑,仰头叹了叹:“怎就那么在意他的事?都险些死他手里。”

恰时,清晨第一缕天光自山谷穿林铺泄,透过窗户洒入房内,照在楠艾莹润的侧脸。

她撑起身子,迎着晨曦舒展僵硬了一夜的筋骨, “不想这些个问题了!”

楠艾揉了揉脸,站起身,从石盆里拿出布袋,里头有洛霜帮她做的几件裙裳。今日可是初次去见识书中描述的人界繁华,她打算换一身行头。

选中一件翠玉色纱裙,楠艾便着手褪下身上衣物。

正当她脱下最后一件衣裳,双腿分立,一手叉腰,以一种十分豪迈潇洒的姿势,甩手将衣裳一扔。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夏晨清风顿时灌入,徐徐不遮掩地吹在楠艾赤条条的身上,凉爽无比!

她懵在当下,愣然望着门口——老祖正站在逆光中,手还搁在门框,维持推门的动作。

两人四目相对......

林间传来的飞鸟晨啼仿佛断了声,就连风也似滞在这屋中,异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