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安静地照进窗里,显出几分静谧之意。
童氏背对着两个正在嗑瓜子的嬷嬷,在临窗的炕上收拾着大姑娘的衣物。
见她整理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把活儿干好,丘嬷嬷和陈嬷嬷对视了一眼,笑着说:“你还真仔细。”
“我是大姑娘的奶娘,做习惯了。”童氏垂着脑袋,小声道。
丘嬷嬷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热络道:“先别做了,丛管事刚才领了两个人回来,你就不担心少奶奶不要你了么?”
童氏低垂着脑袋:“我是少奶奶雇来的,少奶奶要是不需要我,我也不好继续待着。”
“话可不是这样说,大姑娘吃着你的奶长到现在,跟你也有几分情分在。你要是和少奶奶有什么误会,不如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化解。”丘嬷嬷极为贴心道。
陈嬷嬷接话:“说的是,你要是无心之失,不如说出来,让老姐姐们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哪有什么误会,少奶奶人那么好,若是我得罪了少奶奶,也肯定是我做错了。”童氏声音闷闷道,继续叠衣裳,每一件都压得极为平整才放进衣箱。
丘嬷嬷和陈嬷嬷见此,都有些挫败,这个奶娘推一推动一动,半天打不出一个闷屁,一出声还这般滴水不漏,简直不像一个村里出来的小媳妇。
屋里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丘嬷嬷老道一些,想了想,问道:“你先前是不是在大户人家干过活?”
童氏顿了一下,才道:“我娘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丫鬟。”
丘嬷嬷点了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外头那些小媳妇,她也不是没见过。就跟方才进去的两个一样,神色卑微,脸上脏污,见个陌生人都要腿软个好几回,哪里能这样谨慎得不露出半点心意。
她从开了一线的纱窗往外看,丛管事带着那两个妇人进去已经两刻钟有余了,那两人能呆这么久,应该是有些眉目,丘嬷嬷想了想,也不大愿意跟一个注定要被撵走的奶娘继续磨下去了。
有这等功夫,她还不如想想少奶奶召见她时,要说些什么奉承话。
丘嬷嬷走了,陈嬷嬷倒是留下来了。她先前小瞧了人,没想到姓丘的在她眼皮子底下留了一手,害得她在少奶奶跟前落后了一大步。要是这回能抓住童氏的马脚,那她也算是立功了。
童氏对屋子里有一双盯着她的眼睛也不大在意。
她的手指拂过手下的的锦缎料子。
李氏疼爱外孙女,每个月都会给喜姐儿做好多件小衣裳,甚至还会让丫鬟在上头绣花样。
这一件小袄子的绣纹,就是童氏亲手做的,绣了好几日才完成,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小姑娘的疼爱。
陈嬷嬷看着她慈爱的表情,心里有些腻歪,想着自己那点心思,她添了把火道:“都快过年了,你娘家又不在县里,要是真被赶出去,就没地方可去了吧?”
童氏默了半响,道:“这也是我的命。”
得,还真是谨慎过头了。
从心里说,陈嬷嬷还真希望童氏能多留几日,也好让她在少奶奶面前多表现一回。可惜……她看着一直没动静的正房,叹了一声,少奶奶那里的新奶娘应该也差不多定下来了。
因着在童氏身上榨不出功劳来,陈嬷嬷有些遗憾地起身,临走前极为不甘道:“少奶奶是个心软的,你不如求一求她,你一个小妇人,又长得这么好,要从县里回府城,这一路也不容易。”
见童氏一直没有应声,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剩下她一个人之后,童氏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嬷嬷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是不知道,方才她谨言慎行,就怕被他们抓到错处告到少奶奶面前。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人应付走了。
童氏看了一下正房的方向,心里计算着时间,想着少奶奶什么时候会把他们打发走。
打从看到那两人起,她便知道自己不会被赶走了。
少奶奶对大姑娘的看重,就是她最大的依仗。少奶奶远在京城,对闺女却十分操心,每个月都有信回来,方方面面都细致到极点。
为了当好这个奶娘,她咬着牙一点点坚持,才有了宋师竹当日满意的目光。
她不信两个随便找来的妇人,能替代得了她。她只是后悔自己今日沉不住气,想着今日在正房见到的少爷,她脸上飘出了一丝红晕。
她生产之后伤了身子,已经不能再生养了。被夫家赶回来后,娘家兄弟也容不下她,倒是她娘知道她当了奶娘后,悄悄跟她说了一句话,大户人家的太太最喜欢她这样生不出孩子的貌美妇人,就算伺候了家里的爷们,也生不出孩子,没有后患。
童氏不贪心,她这辈子注定没有亲生孩子,她是真的疼爱喜姐儿,也不奢求少爷的疼爱,只要少奶奶愿意留下她,她一定会拿大姑娘当亲闺女一样心疼。
……………………
屋里头,宋师竹的目光落在神色无措的马氏和花氏身上,尽量维持着笑容。
一旁的螺狮安抚道:“你们别怕,我们家少奶奶最是和气的。”
她说完之后,马氏立刻就打了个哆嗦。她身材高大,配着卑微的神色,让宋师竹顿时生出几分自己在欺负人的感受。
宋师竹:“……我长得很可怕吗?”
马氏哆哆嗦嗦地颤声道:“都说您是状元夫人,我想到要在您面前说话,就腿软。”
眼前的马氏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许是刚才赶路赶得着急,长裙上还有点点泥污……衣裳是能洗干净的,身子炖些汤水养几日也能调养过来,只是沟通这般不畅,宋师竹便觉得难以接受。
她又把眼睛看向花氏,忽视了她额上冒出的冷汗,温和道:“我是挑奶娘,要是没有缘分也没关系,咱们就当寻常聊天一般,你说一说你平日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花氏好歹比马氏强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颤颤巍巍道:“村里面没那么多讲究,儿子都是闺女给我带的,我忙着下田,家里活基本上都是闺女做的,我就是抽空回去给孩子喂喂奶。”
似是怕宋师竹嫌弃她,又急急道:“不过当年我闺女是我自己带的,她一岁多就会自己爬出家门了,她那死鬼爹一直说一个小屎娃子能这么聪明,肯定是我带得好。”最后这一句有些骄傲。
宋师竹沉吟半响,目光在马氏和花氏身上犹豫了一会儿,想着闺女用奶娘也不过就这几个月的时间,还是朝丛管事点了点头。
要是继续把觊觎她相公的童氏留下来,才是真的扎心。
宋师竹相中人后,立刻就让螺狮去找童氏结算工钱。
童氏又不是长辈所赐,或者是家生子,要打发她还是很容易的。
当时她与童氏的雇约只订了一年,因她当奶娘也当了八个多月了,宋师竹便按九个月给她结算。
童氏没想到宋师竹还真是找到新奶娘了,听到螺狮的话,浑身突然就僵硬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能见一见少奶奶吗?”
螺狮淡淡一笑:“少奶奶事情多,没空见你。”她虽然不知道童氏做错了何事,可宋师竹能第一日回家就急急把她撵走,肯定是她干出一些不可饶恕的事。
童氏咬了一下唇:“可大姑娘有些日常习惯,我想当面和少奶奶说一说,求螺狮姑娘帮我上报一下。”
涉及到喜姐儿,螺狮便有些犹豫不定了,她报了上去,宋师竹也好奇童氏想跟她说什么,便让人把她带过来。
童氏只要不瞎,经了中午那一回之后,肯定对眼下的事有所预感。宋师竹自己觉得事情已经很明朗了,因此童氏进来时也没给她什么笑脸。
她自顾自地放下一碗牛奶,这是刚刚挤出来的,加了糖,喜姐儿喝了小半碗,剩下的她也没嫌弃,打算当下午茶。
童氏闻着空气中的,咬了咬唇,道:“少奶奶明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宋师竹不由得有几分啼笑皆非:“你没错,就是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大佛。”
童氏垂首半响,才道:“少奶奶可怜可怜我,我外头已经无处可去了。”
“……这与我何干?”宋师竹十指交叠而握,换了个姿势。她要是雇个下人回来,就得包她养老,她这里早成养老院了。
有些话在心里想着时十分顺畅,可要说出口却是难堪之极。童氏涨红着脸,道:“我是真心疼爱大姑娘,把她当亲闺女疼爱的。”
见宋师竹听得皱了眉头,童氏顿了一下,才支吾道,“哪怕不为了大姑娘着想,少奶奶也要为自己着想。我的孩子没了之后,大夫说过我不能生养了。”
宋师竹还琢磨着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之后就被她下一句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冒起火来。
童氏道:“……以后少奶奶总有生小少爷的时候,到时少奶奶不方便,我也愿意为少奶奶鞍前马后,伺候少爷。”
这是在她面前给她家相公自荐枕席?
宋师竹呆了片刻,怒火才在心里一点点涌了上来。
童氏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脸色绯红地低下脑袋。
宋师竹看她这样,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了,她先是把桌上的牛奶一口饮下,感受着舌尖的甜意,才轻描淡写道:“螺狮已经把工钱结算给你了,你赶紧走。”
童氏当即抬头,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师竹。
宋师竹补了一句,眼神恶狠狠的:“在我没反悔时,赶紧消失,不然我不保证我屋里没有丢过几根金钗。”
一琢磨童氏方才的话,宋师竹心里的火焰就蹭蹭闪动起来。就算她脑袋犯晕想给封恒纳个姨娘,也不一定非要让她闺女的奶娘顶上!
这种事情涉及到家里的体面,和封恒以后的官声,童氏是疯了,才有这种想法。
看着童氏踩空之后脸上晃晃悠悠的呆愣,宋师竹直接让人进来把她架出去。她实在不想看到她那张无耻至极的脸。在屋里抱着闺女好半响,宋师竹才生生撑过了那阵怒火。
直到花氏洗漱一新进来后,宋师竹才换了一幅面色。
花氏穿着一身新衣裳,肚子吃得鼓鼓的,宋师竹看着她这样,抑郁的心情才好了一些。
其实童氏在家里,她还真是没亏待她。她在给她娘的家用里,供养童氏的费用是单划出来的,家里基本上日日都是鱼汤鸡汤地供着她。
想到自己好吃好喝地养出了一匹白眼狼,宋师竹就觉得不痛快。
她看一下眼前的花氏,要是肯再下大力气投资,她就不信她不能把花氏养得跟童氏一样合格。
宋师竹下定决心之后,就吩咐螺狮去请大夫过来为闺女和花氏把脉。小婴儿一岁之前最好还是服用母乳,花氏先前劳累太过,过来时满脸都是菜色,宋师竹打算让她养几日再接受奶娘的活计。
她一项项地吩咐下去,花氏从不敢置信地睁圆双眼,到满脸感恩戴德,总算弥补了宋师竹那颗被恩将仇报的小心肝。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换了身衣裳去庆云院。
今天家里宴请封氏族人,赵氏的正院里早有几户族长族老家的媳妇在那里奉承。
因着她第一日回家,不仅打发了奶娘,还请了大夫,赵氏不免问了几句。
有一个十分机灵的媳妇子,笑问道:“不会要凑个双喜临门吧?”
赵氏立刻把目光看了过来,眼里颇有期待。宋师竹有些无语,连着生孩子很伤身子的。她不能明说自己不想这么快有下一个,便道:“就是想让大夫给喜姐儿看看,她小小人家,这几日舟车劳顿,可不得精心一些吗。”
说起喜姐儿,众人又夸了起来,这可是状元家的大姑娘,长得也好看,有人心直口快,直接便道若不是同一个祖宗生出来的,还真想定个娃娃亲。
宋师竹担心这些人说着说着真有人选出来,便把话头从闺女身上扯开,又有人说起宋家今日的流水席。
县里最近的热闹,基本上都在状元郎和新进士身上。作为状元的族人,众人也是很关心封氏的风头是不是被比了下去。
宋师竹才知道他爹为了给二堂兄庆祝,居然说要连开半个月的流水席,这可得吃到腊月中旬才能吃完宴席。
封氏人少,赵氏虽然羡慕,但也不跟亲家争这个先,笑道:“那你可得跟亲家说说,咱们也挑一日过去吃宴。 ”
宋师竹当然不会不答应,她也挺想回家一趟的。就是童氏的事情让她在她娘面前极没面子。想当初,她娘对那些勾搭她爹的丫鬟,可都是棒打一顿,再赶出家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