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在冬末十二月初迎来了第一批生人。
他们是前头几个村子的农户,里头还有不少匠人,平日里农闲时会去帮人盖房子,莲花山里头要盖那么多房子,靠一堆没建过房子的兵肯定不行,还是要从外头找人。
曹大山是曹家村一个普通的农户,他今年三十三岁,前两天,他的孙子出生了。
孩子刚出生,需要好吃的补补身子,为了多赚两口粮食,曹大山带着他的儿子曹小山跟着几个贵人一起到了莲花山。
这莲花山在周遭村子有些名气,附近多山,再往外走却是一片平原,世代居住在山旁的村子,大都是在灾荒或有战事时,从平原逃到山里的。
靠山吃山,莲花山上也曾有几个村子,曹大山记得他爹就说过,他的爷爷就在莲花山上住过,后来发现莲花山上的黑土长不出粮食,才搬到现在曹家村的地方。
“就是这些人?”
曹大山和曹小山说着话,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他们抬头看过去,只见一貌美女子手中拿着一卷竹简走了过来。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曹大山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附近的县城,县里曾有久安城来游玩的贵女,曹大山在人群中看到过那世家贵女一眼,当时他就觉得,这世上不会有女子比她们更好看了。
不过这个认知,在眼前的女子身上,被彻底推翻。
安芮樱有些无奈,她不喜欢世人因为她的外貌而对她有所关注,她更希望世人能看到她的能力,可人长了眼睛,天生喜欢美好的事物,美丽的外表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她不喜欢,又能如何?
难道要成日里裹着脸出现?或是将自己的脸划花?这种事若是做出来,安芮樱怀疑程远岫会骂她瞎矫情。
“见过安姑娘。”带着村民回来的百夫长异戈向安芮樱行了一礼,“就是这些人,不知安姑娘,可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
安芮樱点点头,“早就安排好了,这竹简上空出来的住处编号,一会儿带他们过去吧。”
异戈接过安芮樱手上的竹简,又从怀里掏出个竹简,上头记录每个来此的村民的生平与住址,保证每个人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出身,没有偷奸耍滑的前科。
曹小山在人群中看着那个竹简,想起了在村口时,这些人将他们叫去一一问询的事,有些不安的拉住了曹大山,“阿翁,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里这么偏僻,为什么要在这儿建房子?而且他们身上手持刀剑身着盔甲,似乎是兵,还将咱们的底子摸的那么清楚,太小心了吧?”
曹大山也觉得不妥,但他人都来了,一家老小都在家中等着他们挣粮食回去呢!
他没读过书,不懂得这世间做人的大道理,但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活的长久。曹大山一把捏住曹小山的手腕,小声说:“你记住,不许说,不许问,大人们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一定得听话!”
曹小山连连点头,极力镇定,面上却不免带了三分惧怕慌乱,他只是个普通的庄稼汉,虽说已是孩子的爹,实则才十六七岁,还是个半大小子呢。
不光曹小山害怕,曹大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让他们排好队,再排查一遍,一个个的核实好了再放进去。”异戈长得五大三粗,心却极细,不管做什么都会反复确认,就是因为他谨慎的性子,程远岫才会提拔他。
异戈一声令下,底下几个认字的兵便举着竹简开始核实每一个来此的农户,不得不说,程远岫手下的兵都很好用,连认字的都有。
相比之下,安霖手底下的兵就忒参差不齐了点儿,有的认字,有的却身有残疾。
对,还有身负残疾者在其中,缺胳膊断腿倒不至于,但脑子不好使的却有好几个。只听得懂平日里简单的话,多了就听不懂的傻子。
一看就知道安霖在朝中混的不怎么样,刘奕给他的兵,还能有人在其中做手脚。
同时也说明,刘奕对朝中兵权的掌控力度不高。
来建房子的除了曹家村的人,还有其他几个村庄的,大都被这一遍遍的筛查吓到了,再加上周围来往全是手持刀剑的兵,吓得平日里大嗓门喊着说话的乡亲,一个个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士兵问什么,他们就回什么,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下一秒士兵手中的刀就砍到他们脖子上了。
很快就到了曹大山和曹小山,两人哆哆嗦嗦的回答几个士兵的问题,惹得核实的士兵多看了两父子好几眼,看的他们更害怕了。
“刚刚那两人是父子啊,长的可真像,胆子也一样的小。”
“哈哈,可不是嘛,不过多看了他们两眼,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行了行了,快干活,一会儿被百夫长看到咱们偷懒,少不了一顿责骂,事办完了还要去帮安大人搬书。”
一想到安霖带来的那几车竹简,两个小兵脸上露出了一样嫌弃的表情,他们是认识字,但读书这种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若是让他们读那样多的书,还不如让他们围着营地跑几圈呢。
这年头盖房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好人多,再加上这年头的工人少有偷奸耍滑。每天吃上三顿饱饭,给点儿微薄的工钱,就足够淳朴的村民一天四五个时辰不间断的盖房了。
若不是冬日苦寒,天又短,每日做工的时间还会更长。
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十二月末,年关已至,农人们拿上这大半个月挣得三十枚铜钱,兴高采烈的回家过年去了。
“大冬天的盖房子,地都被冻实了,不好挖的很。”曹大山看看手上的厚茧,又颠了颠手上沉甸甸的钱袋,露出一个笑脸,“还好东家大方,还多给了些,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恩!阿翁,儿子想去镇上买点儿鸡子,给兰娘补补身子。”曹小山搓了搓手,他手上的茧子比曹大山只多不少,“阿翁,时间不早了,我这会儿快去,还能赶在晚上前回来。”
曹大山面对儿子期望的目光,哪儿狠得下心?立马从钱袋里倒出来五个铜钱,“省着点儿用。”
都说父母在不分家,赚来的所有钱都是给父母的,再由父母去分配,几个鸡子哪儿值得了五钱。曹小山接过来重重点头,然后走了。
曹大山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叹口气。
已是年关,却一场雪都没下过,明年定是个旱年,这些钱又够干什么的呢?
曹大山想起了自己初为人父那会儿,那会儿他家里养着几只鸡,哪儿用得着过年时出去做工赚钱买鸡子?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日子越过越难,明明他们一直在省钱。
赋税越来越重,地里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前些年年年征兵粮,把家底都征没了,好不容易不征兵粮,又碰上了旱灾,太子起兵离他们这儿也不远,若是碰上战乱,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呢?
曹大山握紧手中的铜钱,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对吧?
事实上,并不对。
过年的十天,风平浪静,似乎太子骑兵谋反的事并不存在一般,可就在老百姓以为事情解决的时候,太子杀了齐崇。
他不光杀了齐崇,还是将齐崇处以车裂之刑,将头颅送给了刘奕,意在昭告天下,太子清君侧之决心。
齐崇死后,被太子定义为奸佞的人,是当今丞相——江诺。
安皇大怒,两方开始了正式交战,太子有程家军的支持,双方一时竟保持了僵持的状态。
在外头战火熊熊之时,莲花山的房子建好了。
历经两个月,终于在定平十六年的初春一月末建好了,两个月,几百人手,建好了一个可以容纳八百户的村庄,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房子。
程远岫的任务,从每天拉着士兵去锻炼,变成了跟江尤一起,带着士兵去种地。
江尤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下地种田,她不懂种田有什么规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种,她过来,主要是跟有经验的老农商量一下,怎么弄梯田。
这个有经验的老农,是曹大山。
他自小在田野间长大,种田是他最擅长的事,不是没有比他更有经验的老农,只是要来莲花山,必须越过大山,如今天气还没回暖,年纪太大的老人过来,江尤怕冻出个好歹来,挑挑拣拣,才找出一个曹大山。
曹大山见到江尤时有些惊讶,在盖房子的时候,江尤有几次,同他聊盖房子的事,有时会提出一些要求,曹大山一直以为,江尤是东家家里的姑娘,看着不像个管事的。
东家或许是那个每天带着一堆士兵拉练,十分威风的程小娘子,或是那位每次出现都捧着竹简的安大人。
现在看到跟在江尤身后的程远岫和安霖,他想,自己约莫是看走了眼,真正的东家竟然这么平易近人。
平易近人的东家江尤看着眼熟的曹大山,只觉古代劳动人民可真是技多不压身,又会盖房子又会种地,厉害啊。
一转眼,从春到夏,从夏入秋,又是一年秋收过去。
莲花山曾是远近闻名的荒山,但是最近一年,莲花山似乎不一样了。
曹家村的人每日都能看到有马车从山里出来,上头驮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那莲花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住下了,上头的官不管里头的事,连里头种的地都不去登记在册,也不去收赋税。
有临近村庄过不下去的人去投靠,也就在那边安家了。
只是人若不走到绝境,怎么可能抛却宗族,跑到那深山老林里去呢?
曹家村村中间有一棵大槐树,曹家村的妇人习惯傍晚坐在大槐树下,尤其是农闲时,这里是她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大槐树旁是曹家的宗祠,里头供奉着曹家村共同的祖先,香火不断。
“大山家的,听说,你们家要搬到那莲花山去住了?那边都是黑土,一抹身上脸上都是黑的,还种不出粮食,你们去那儿作甚啊!”
“是啊,大山家的,你家孙子刚出生不到一年,虽说你家田地只剩几亩了,但你家人口少,熬过今年,明年也许收成好了,就能撑下去了!”
被一堆妇人围着说话的农妇低头缝补着旧衣裳,她眼角全是皱纹,脸上晒得黝黑,鬓角白发苍苍,谁能看出她才三十出头呢?
农妇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看看周围人的衣服,叹了口气。前些年秋收后,他们曹家村人人都能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到了过年时,也都能换一身新衣,可如今,他们身上的衣服到处是补丁。
秋天还好,没那么冷,穿的单薄破败些也没什么,可到了冬天呢?
“他三婶,你家的虎子还没回来吗?”
农妇想多问问,她的儿子被拉去做了兵,已经三个月没有音讯了。
三婶是个和农妇一般打扮,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妇人,她沉默的摇摇头,脸上一丝笑纹都没有。
这一句问话,让周围的妇人都闭了嘴,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被拉去做兵的是她们的侄子,甚至还有她们的亲儿子,去了三个月,一点儿音讯都没有的不止一个。
“许是战事吃紧,没有音讯,不见得是坏事。”
一个妇人偷偷抹了把眼泪,不愿意多想,如果没有音讯,她儿子就一定还活着,还活着就最好不过了。
“他二叔,你咋来了?”
外围妇人的一声喊,惹得所有妇人看了过去,来者是个穿着打扮干净得体的老头,他阴沉着脸,长长的白胡子一直到胸口。
农妇看到他的一瞬间,心口一颤。
“二、二叔,你咋来了?快,快坐下!”农妇手忙脚乱的将缝补到一半的衣服放到一旁,手微微颤着在衣服上擦了擦,将手心的汗全擦下去,“二叔,可是我家小山有消息了?”
“还有我家虎子!”
“我家阿福呢?”“阿全也去了不少日子,可有消息了?”
一群妇人一拥而上,用期望的眼神看着老头,老头对上那么多双盛满母亲对儿子,妻子对丈夫思念的目光,心上更加沉重,鼻头一酸,眼眶泛红,张张嘴,嗓子里发出一声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是怎么的呢?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哭起来了?可是我家阿福要回来了,他平安回来了?我想他想的紧啊,他长到十五岁,十五年都没离过我那么久!他一定想我了,我昨天还梦见他呢!我从夏天等到了秋收,他说秋收会回来帮着收粮食的啊!!二叔!!!”
不知道是哪个妇人,说着说着,凄厉的喊了起来,属于母亲特有的直觉告诉她,她就算等过再多夏与秋,也等不到她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