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出发那一日,赵昱亲自把人送到了城门外。
雪灾一事还没有定数,说来玄乎,可到底还只是皇帝的一个梦而已,皇帝这样郑重,反而让镇国公有些受宠若惊。
赵昱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闻爱卿,朕的性命安危,可全都放在你手上了。”
镇国公又惊又恐。
他不过是出发去赈灾,有没有灾都不一样,如今还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而皇帝也好好地待在京城里,怎么就都交给他手上了?
闻茵站在一旁,抬头与自己爹爹的视线对上,只能保持微笑。
小皇帝想一出是一出,只要顺着他的话应下来就是,许多时候,都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原来为了雪灾的事情担忧了许久,可亲自把镇国公送走了,又迅速地恢复了精神。
趁着还没有回宫,他拉着闻茵便道:“不如今日也吃烫锅子吧。”
闻茵自然是应了他。
铜锅架好,里头倒入熬好的高汤,而后一样样食材被放了下去。这回有皇帝想要吃的鱼肉丸子,他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头,看着雪白的鱼丸在沸锅里面翻腾,数着时间差不多了,连忙捧起了自己的碗,自然有闻茵替他舀起来放入碗中。
蘸一蘸碗中事先调好的料,赵昱咬了一口,果然是如自己想象之中的软弹可口。他美滋滋地眯起了眼睛,等一个鱼丸落入肚中,才长舒一口气,在寒冷的天气中呼出一道白气来。
今日他还来了兴致,不在屋中吃,特地挑了外面院子的凉亭。亭上还覆盖着昨夜落下的白雪,虽然天气冷,可铜锅却滚烫烫的,袅袅蒸腾起白雾,将香味逸散到了方圆之外。如今所有人都在避着这边走,午膳时出门吃烫锅子的人比先前还要更多了。
“若是你爹还没出发就好了。”赵昱感叹道:“我怎么就忘了,应当也要让他也尝尝这烫锅子的美味才是。”
闻茵笑了笑,长柄勺伸入锅中,撇去汤汁,又给他碗中放了两颗雪白的鱼丸。
“我爹早就尝过不少回了。”她道:“这烫锅子的吃法是从蜀地传来,从前他去那边打仗时,就已经吃过数回,可一点也不稀罕这个。”
“吃过数回又如何,不论过了多少年,我都觉得这烫锅子好。”赵昱看了一眼四周,又摇头道:“就是这儿风景不好,等下回我与你在御花园里吃,御花园里可比这儿好看多了。”
皇帝的兴致一来,想一出是一出,闻茵也不反驳。说不定锅子还没到御花园呢,皇帝便想着要去城郊外山上吃了。
一顿午膳吃的赵昱肚皮滚圆,他一挥手,亭子里的锅子盘子就全都撤了下去,换成了一壶清茶。
赵昱捧着杯盏,方才刚吃过烫锅子,他这会儿一点也不觉得冷,杯中的温度也是正好。赵昱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一时忍不住又想起了北方的雪患。
一日不应验,他就心慌一日。
赵昱提心吊胆的,哪怕是已经将这件事情说给了其他人听,也做出了应对的方法,可要是不是亲眼看到,不亲自救出这些人来,他还是无法安心下来。
在闻茵给他倒第三杯茶的时候,赵昱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还是想去北方……”
闻茵动作一顿。
她没有立刻给予皇帝回复,只是瓷质的茶壶壶底磕在石桌上,放下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大了不少。
闻茵坚定地道:“不行。”
“为何不行?”赵昱说:“我带几个人过去,我也知道了,出事的地方是大宁乡,我不靠近那儿,我就只要远远看着就好,等事情结束了,我就回来。”
“不行。”闻茵语气坚定,没有半点给他商量的余地:“你待在京城,等我爹回来,那边有什么消息,我爹会如实汇报的。”
赵昱抿紧了唇。
“就算我身手不行,可我多带一些侍卫去,有他们保护,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行。”
赵昱没话说了。
他与闻茵大眼瞪小眼许久,什么也没有说,主动败下阵来。
但是闻茵知道,小皇帝这么快放弃,可不是轻易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果然,到了晚上,她伏在桌前处理公文时,皇帝冷不丁忽然开口:“朕想去北方。”
“不行。”
“……”
“朕今天想了一天,还是想去。”赵昱说:“朕答应你,一定不靠近大宁乡,会离得远远的,绝对不会出事的。”
“此乃天灾,皇上保证了也没有用,谁也说不准,万一出事的不只有大宁乡怎么办?”闻茵说:“北方那么大,下雪的地方何其多,无论是哪里都有可能会发生雪崩,皇上明知道危险还执意要前往,分明是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可是……”
“此事没得商量。”闻茵坚定地道:“无论皇上与臣妾说多少遍,臣妾都不会答应的。皇上是天子,皇上的性命安危最重要,臣妾决定不会同意皇上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无论皇上说多少遍,臣妾都不会答应的。”
赵昱慢慢板起了脸。
“就算你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朕也不是君子。”赵昱严肃地道:“等雪患一发生,受苦受难的便是朕的子民,让朕干等着,什么也不做,朕实在是等不下去。”
“我爹已经奉命前往,皇上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既然不会发生,那你就更不用拦着我了。”赵昱狡黠地道:“有闻将军在,就不会有危险,出了什么事情,闻将军也会保护朕。你不相信朕,难道你还不相信闻将军吗?”
闻茵:“……”
闻茵重重地将手中的毛笔拍在了桌上,笔尖未干的墨汁飞溅,把赵昱吓了一跳。
“皇上别再考虑这件事情了。”她也严肃地道:“在北方的事情平定之前,皇上都不准再出宫了。”
“……”
赵昱瞪大了眼睛:“朕连出宫找你都不行了?”
“皇上出宫来找臣妾,说不定在臣妾没注意的时候,便偷偷溜出了城去。”闻茵冷静地道:“皇上既然想要去北方,那臣妾自然是要相办法防住。”
“……”
其实他还没想过偷溜的事情呢。
赵昱心中想:既然闻茵都说了,那闻茵不同意,他岂不是可以……偷溜?
如何偷溜,还是个问题。
赵昱若有所思。
闻茵看在眼中,道:“若是皇上离开宫中,便立刻会有人来和我汇报,皇上就死了这条心吧。”
“……你打探朕的行踪?!”赵昱惊恐地道:“难道皇宫里头,都是你的人了?!”
“我爹虽然离开了京城,但是在京城里头,还有不少势力。”闻茵双手环胸,看着他冷笑道:“皇上以为守着宫门的这些侍卫是谁的部下?他们不会做危害皇上的事情,可若是皇上想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那他们绝对不会干看着的。”
赵昱:“……”
他嘴唇动了动,有些不情不愿地道:“那朕还想出宫找你。”
“只要皇上答应不乱跑。”
“朕一出宫,就去找你。”赵昱不情不愿地说:“朕做什么你都知道,你还担心朕阳奉阴违吗?”
闻茵这才放心了。
她松了一口气,看着皇帝耷拉着脑袋满脸失落地模样,也不禁走过去,轻轻把人抱住,柔声安抚道:“并非是臣妾不愿意让皇上去,只是皇上还要想清楚,皇上不只是一个人,朝中的大人们,还有天下的百姓,可全都指望着皇上。等雪患一事解除后,皇上若是再想去北方,臣妾一定答应。”
赵昱一声不吭。
闻茵犹豫了一下,又道:“要不然,除了北方之外,皇上是否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微服私访也不是不可以……”
赵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语气里满是难过:“朕是真的不高兴。”
闻茵忐忑起来:“皇上……”
“但若是你今天晚上念小话本给朕听的话,朕说不定可以变得高兴一点。”赵昱抬起头来,状若不经意般,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内容是关于他与闻茵的故事的小话本。他极力忍住自己上翘的唇角,仍然还装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但是你也知道,与去北方相比,朕也很难高兴起来……”
闻茵:“……”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努力装作不在意的小皇帝一眼,而后将那本小话本拿了过来,皇帝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移动:“皇上说的,是这本小话本?”
赵昱双眼放光,点了点头。
他艰难地移开了视线,又唉声叹气地道:“你要是不情愿,朕也不说什么,只是朕想去北方,你不答应,朕这个皇帝做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想要什么都做不了……”
“皇上想听,那臣妾就念给皇上听。”
赵昱咕咚吞咽了一下,霎时抬起头来,双眼放光地看着闻茵。
闻茵笑吟吟地看着他:“皇上想从哪里开始听?”
哎呀……
赵昱一想,就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
从表面上看,皇帝是安分了不少。
至少接下来的日子,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去北方的事情,每次出宫也是老老实实地去找闻茵,而后便一直待在闻茵的眼皮子底下,等着与闻茵一起回宫。
闻茵观察了几天,确定皇帝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了心来。
小皇帝的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上回就忘了御花园里吃烫锅子的事情,恐怕是一夜过后,又不想去北方了。
这样反而是让闻茵长舒了一口气。皇帝打消这个念头,给她省了不少麻他。
而镇国公的军队也到了北方,与当地官员联络,开始着手疏散大宁乡的人群。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天寒地冻的,北方比京城还要冷,大宁乡是由好几个村落组成的地方,这儿的百姓也是土生土长的,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家,让镇国公办起事来得到了不少阻力。
这些事情,都通过信件到了赵昱的手上,让他与闻茵都看清楚了。
闻茵原本还以为皇帝看到北方的事情之后,又念叨着想要去,但她观察了几日,见皇帝并没有那个念头,才彻底放下了心。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赵昱偷偷摸摸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又从她的梳妆盒里偷了不少金银首饰时,闻茵什么也没有发觉。
赵昱还有些心虚。
他穿着平日里出宫时才穿的便服,手中拿着一个包袱,经过宫门口的时候,从守门的那些侍卫面前走过,心中也在发颤,生怕自己的小心思会被发现。
可等他走出了宫门口,都没有人叫住他,赵昱才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他出宫,用的是找闻茵的借口,当然,本意当然不是。
他出宫去找闻茵的次数太多了,每次也只是找闻茵,因此如今都不用提前与闻茵说一声,甚至是他要出宫,也没有人拦着。
赵昱抬脚刚走了两步,那些侍卫连忙喊了一声:“皇……赵公子。”
赵昱心中一惊,连忙转过头来,表情严肃,皱着眉头道:“干什么?”
“您走错方向了。”侍卫道:“闻大人不在那边。”
赵昱:“……”
他当然知道了!
他现在要走的,是去城门口的方向。
但是这些是不能让这些人知道的。
赵昱厉声道:“要你提醒我?除了闻大人那,我就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吗?”
侍卫当然不敢说什么,连忙退了回去。
赵昱想了想,怕他下一秒就去找闻茵告状,又解释道:“我今日是要先去看看方大人,我从家里带了不少东西出来,先顺路给方大人送一趟,还有些事情要与方大人讲。”
要是赵昱记得没错,方俨就住在那个方向。
侍卫恍然大悟,连忙道:“是卑职冒犯了。”
赵昱哼了一声,扭过头,昂首挺胸,半点也不心虚地走了。
他跟着闻茵出宫这么多回了,自然也知道一些东西。
例如他的打扮不能太引人注意,例如要把自己藏起来时,还要记得乔装打扮。
赵昱没有先急着出城,而是先去了一家成衣店里,将自己身上华贵衣料的衣裳换下,换成一身粗布麻衣。他还记得将自己身上的贵重饰品都摘了,小心放进自己的包袱里,等他从成衣店里出来时,就和平日里与闻茵一道去乡下看农户时没有区别。
赵昱混在那些农户之中,偷偷溜出了城。
他还坐上了城门口的马车,在京城里的人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离开了。
宫门口的侍卫在心中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皇上要给方大人送东西,还要亲自拿着?”侍卫问身边人:“皇上有事找方大人商量?除了找闻大人之外,皇上什么时候出宫找过其他人?”
“或许是顺路?”
“若真是有事,也应当是方大人进宫才是。”侍卫越琢磨越不对,他对同伴道:“你在这守着,我去方大人那边问问。”
方俨得知了此事,满脸茫然:“皇上不曾来找过我。”
等闻茵得知皇帝失踪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满脑子都是要将皇帝抓回来关在宫中将课文罚抄数百遍的念头!若不是顾忌着太以下犯上,她甚至还想将皇帝打一顿!
而京城之外。
赵昱已经问了附近的人,运气很好的遇到了去北方的商队,顺路搭上了它们的马车。他坚定的隔着衣裳摸了摸怀中的小话本。
这是白梦先生的新作,依旧是个冒险故事,只不过这次的冒险内容并非是在海外,而是熟悉的陆地。
话本里有主角冒险闯天涯,今天有他赵昱冒险闯北方!
就算是被闻茵发现,他也已经出城了!等他到了北方,闻茵想拦也拦不住他了!
赵昱雄赳赳气昂昂,心中满是激动。
……
商队走得并不快,与快马加鞭直奔目的地的镇国公不同,商队到北方,要花的时间比镇国公他们多上数倍。
赵昱是头一次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也是头一次在皇宫之外的地方过夜——如果说曾经有一次在镇国公府留宿不算的话。
他虽然没有多少一个人的经验,毕竟从小到大,他的一切都有宫人安排好了,就算是出宫,也有闻茵照料,他从来不需要操心太多。但是赵昱从闻茵口中听说过不少事情,他回想了一番,总结出了不少经验。
比如最必不可少的银子。
出过几次宫,他也知道银子十分重要了,对于物价也有些了解。五两银子就能让一户人家节俭的过上一年,他带出来的银子不多——他的私库被闻茵看管着,手上只有闻茵平日里给他用来在街上买吃食的一点银子,还有出宫之前从太监手上打劫来的。虽然不多,但是赵昱掰着指头数了数,觉得他省吃俭用的话,到北方也不成问题。
如果银子不够,他的包袱里还有不少首饰,虽然是从闻茵的梳妆台上偷来的,但是拿到当铺的话,还能换不少银子。只是这有暴露他踪迹的危险,不到逼不得已,赵昱也不敢拿出来。再者,闻茵也对他说过,行走在外,财不外露。
他从闻茵口中听说过外面的危险,这次身边没了人跟随保护,赵昱也就小心翼翼,抱着自己的包袱不敢撒手。
唯一让他发愁的是,这个商队的动作太慢,按照商队前进的速度,等他到北方的时候,大宁乡早就已经被雪压垮了。
赵昱在琢磨着,是否要找个机会脱离商队,去买一匹马。
只是如何辨认方向,还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他长在皇宫里头,闻茵也没教过他如何在野外辨认方向,就连京城里头他都没摸清楚呢。
在赵昱犹豫着,还没想出一个结果的时候,商队先遇到了困难。
山匪。
赵昱只在小话本里看到过这个,万万没想到此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与许多人一起躲在商队的后面,抱着自己的包袱,吓得脸色苍白。
那些匪寇毫不客气,本就是冲着商队的财物而来,他们手中的锋利刀刃更是毫不留情地收割着商队镖师性命。
赵昱看得脸色煞白,他本想冲过去阻拦,可亲眼看着大刀将他认为身手不错的镖师的性命取走,迸射出的鲜血令赵昱双眼刺痛,伸出去的脚也一时害怕地缩了回来。他摸了摸怀中的包袱,除了金银衣物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出宫时,并未带防身的武器。
赵昱开始后悔起来,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偷懒,应该跟着闻茵……不,更久之前,在从前还是太子时,就该跟着先学好手脚功夫。
这会儿他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偷偷溜出来会遭遇这些,他就该乖乖听闻茵的话。小话本里的冒险故事里,主角永远是顺风顺水,这还没到北方,他的命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
这死的也太窝囊,还不如死在闻英的手中。
赵昱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哇哇大哭小孩,再看看不远处要逼近的匪寇,他咬了咬牙,丢下怀中的包袱,手颤抖着从地上摸到一根木棍,躬身就要往小孩的那边跑。
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朝着这边而来。
那些匪寇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趁着这个机会,赵昱连忙跑过去,他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滚的灰头土脸,将那个孩子抱入怀中,护在身后。而后他紧紧抓着手中的木棍,先是紧张地看了那边的匪寇一眼,见匪寇们全都盯着某处,他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过去。
一队人马飞快地朝着这边过来了,等到了近处时,才看清是一队穿着兵甲的士兵。
“吁——”
为首之人拉紧了缰绳,奔驰中的棕色大马双蹄翘起,急忙停了下去,来不及撤回的惯性在地上划出一道线来。后面骑着马的士兵也连忙拉紧缰绳停下。
他们的视线扫过地上的尸体,后面的士兵已经抽出了随身的武器。遇着士兵,那些匪寇才怕了起来,犹豫着往后退去,但这些士兵并不放过他们,提刀追了上去。商队幸存的人松了一口气,连忙躲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赵昱手中的木棍一松,扑通掉在了地上。
闻茵高坐在马上,乌发简单束起,身上穿着黑色猎装,身后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她没有立刻从马上下来,只眼神冷冷地扫过赵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色黑沉。
赵昱:“……”
赵昱缩了缩脖子,讪讪地冲着她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霸道宠妃的逃家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