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霍维棠守在刘滟君的病榻旁, 直至黎明, 曙光刺破瑰丽的红云,鳞鳞千瓦之间金光曜动。床帏之中漏入了一缕微弱的春风,揭开帐幔, 里头安睡的女人, 终于苏醒了。

霍维棠面色一喜, 但随即, 撞进嘉宁长公主那没有一丝波澜的瞳孔之中, 持续了一夜, 让他无眠的钝痛感再度席卷而来。

他的眼底布满了红丝,神色憔悴,下颔又尖了不少。

宫门人不敢惊扰, 悄然入内, 将盥洗的水盆端入,随后又没有一丝跫音地缓步退去。

霍维棠将刘滟君扶起,在她背后垫了几个枕头,立即起身去,将毛巾捞出,拧干了水,坐回她的榻旁将她素手拾起, 嘉宁公主十指不沾春水的人物,保养极好,但这一次回来,手背上添了不少伤痕。

公主何曾如此狼狈, 受过如此虐待?她向来是风光的,恣意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上哪个儿郎,只管大胆地夺了他的心抢来。霍维棠发出苦涩地笑声,拿毛巾将她的脸颊、十指擦拭着,连每一根指头的指缝都没错放过。

刘滟君的虎口上又几道深刻的齿痕,像是被谁重重地啮咬过。

通常只有来警醒自身,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才需要用到掐咬虎口的法子。

他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大早地太后也醒转过来了,人一清醒,便立即问到了公主,雁鸣在身旁回话,道公主还未醒来,太后一听登时勃然大怒,捶床便道:“他果然是个没用的窝囊废,如今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说着高太后便要坐起,雁鸣急去搀扶,太后冷冷说道:“既然没用了,还留着他做什么,你去,找几个人将他轰出去,不得再让他踏足深宫半步!”

雁鸣垂首应是,领命而去了。

初日召入帘帷,刷在长公主修长漆黑的睫羽之上,宛如撒了两道金粉。她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亦添了几分活气。

霍维棠看着看着,觉得分外心动,忍了一晚上,想到若是再不能将公主唤醒,太后是不能容自己的,怕是,就再也见不着这个泼辣心狠的公主了,他咽回心头苦涩,嗓音如哭:“玉容。”

“你不喜欢这名字,我知道了。从前,是我有诸多对你不起的地方,竟连你闺中之名都不知道。但想想,我也没什么别的什么可唤你的了。”

他停顿了片刻,忽然伸出臂膀,将她紧紧地扣入了怀里,胸膛不住地起伏,一股涩意冲上口鼻来,让他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将这些年来的心事,理成了言语,他也顾不得老脸了,脱口而出。

“不论你信与否,这么多年,我都是盼着你好的。”

“刚分开那几年,你找了一个赶车的美貌少年在水榭里头养着,外头传得风言风语。他每次为你驾车,都匍匐在你的脚下,让高贵的公主踩在他的背上,为此仿佛感到万分地荣幸……我也好几次在人群之中看着,甚至隐隐有几分扭曲和慕艳。可是嘉宁,我心里太明白了,你从小身边就不缺这样的男人的,你看上我,是因为我的假清高,不媚俗不谄谀权贵,也对你这个公主不怎么放在眼底吧。我若是也趴在你的脚下认你踩踏,你还会高看我一眼么?所以我就端着我那点儿清高,死活也拽不下脸去与你求好。”

“那时不论别人如何说,我都不信你移爱别人了,我宁可相信,他不过就是你找来气我的。后来也许是因为我……我对你太冷漠,你知道大约没有用,将他赶走了。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地放心下来,心里更是变态地觉着拿住了你的把柄,因你爱我远甚我爱你,无论你出什么样的招数,于我这儿都是迎刃而解。可我就这么端着,终于有一日,玉儿离开了西京,那会儿我不在长安,听到这事的时候,我马不停蹄地要往回赶,但却没有赶到,我没能送玉儿一程。那时我知道,你可能这辈子不会再原谅一个懦弱无能,没有担当的男人了,我也渐渐地,不求了。”

他自嘲地笑着。

“你信么,这几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你好,盼着你来与我做个了断,从此后你还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你甚至可以住回皇宫里去,你更是可以,再找个位比王侯的好男人嫁了。你问我为何不敢亲自找你谈和离的事――”

霍维棠的指尖贯入了她的垂如流瀑的青丝之间,“因为我不想。”他哑得说不出话来了,又哽咽了片刻,才咬牙说道,“我其实是不想的,公主。”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栖高饮露,也没那么冷漠,我样样不好,出身低微,你样样好,高高在上,还对我垂青,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投生成圣人,哪有不动心的?”

“公主,洞房花烛那晚,你问我可会一辈子待你好,我不说话,你失望了。可是我到现在,二十年了,都还记得,那晚的公主美得像天仙下凡,那么高傲明艳,我一个只配跪在你身前给你当脚踏的人,还要维持着那点清高体面,怎么说得出那样的话来?我怕我一出口,你心里那个人崩坏了,你便会对我弃如敝履,抛诸脑后。公主,在你面前,我一直是这么个窝囊的无能的男人,我只能这么想。因我配不上你。”

他的手抬起,落在她的后脑上,慢慢地抚了抚,红着眼又是一笑。

“后来报应来了。徐氏被我收到了府上,她说她孤苦可怜,看着那张肖似我死去表妹的脸,我没法硬起心肠,只好答应了她一些事,将她养在府上做一等使女。但我其实对她不怎么上心,只是每次她来哭诉时,我……”

他总是会想到那个“死去”的表妹,便愧疚不能安。原本与公主成婚,他就觉着对不住秦氏了,因而每每秦氏与公主有所冲突之时,他的心便会不自觉地偏向秦氏。

“但我知道,是我待你不公平,让徐氏给了你不少气受。我还以为,你是公主,要教训一个仆婢,有的是法子,绝不至于吃亏的。你……你一向都是让我这么觉得的。”

刚好上那时候,她脾气坏,一不如意就摔东西砸物件。见了他,怒到极点时,也是一马鞭抽到他的脸上,事后对他千好万好,给他敷药包扎,但霍维棠气不敢吭,因为他一介草民,在公主殿下面前,微如草芥,死不足惜。

“这么些年,我怕徐氏那样的人又来,因此我让府上都不收女婢了,我以为我的心思你是能明白的。嘉宁。”

他的唇被咬破了,出了一丝血,嘴里俱是铁锈味。

“表妹亡故之后,我虽然还惦记她,时时念着,不敢忘怀,但答应娶你了,就是真喜欢你了,决意以后只爱你了。嘉宁。”

“你莫再这么惩罚我了,你醒过来,打我,骂我,不如意你杀了我这个没用之人也好,你别这样了,我难受,太难受了。”

这话哽了二十多年,终于冲口而出,眼底却已是一片汪洋,泪水不住倾落,沿着他憔悴瘦削的脸滑下。

后背之上,也是骤然一阵湿热滚烫。霍维棠感到了片刻,察觉出那不是幻觉,顿时一喜,猛地抬起头,却见她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自己,眼中不住地落泪。

他又惊又喜,唤了一声她的闺名。

刘滟君没回话,这时雁鸣带着人鱼贯而入,正要奉太后之命,将霍维棠逐出宫去。

没有想到事情不如所料,公主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雁鸣惊讶了,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奉旨。

刘滟君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眼中落泪不绝。

许久之后,她将霍维棠攥着的一只素手抽了出来,慢慢地挪回了褥上。

“我就是个睁眼瞎。”她道。

霍维棠微愣,立刻回道:“我也瞎。”

误信徐氏,是他瞎了眼了,这么多年,他欠着她一个道歉。

刘滟君冷冷一笑,随后,她抬起目光,望向了雁鸣,“何事?”

雁鸣尴尬回话:“太后有命,将、将霍郎君,逐出宫墙去。”

怕是这会儿公主醒了,听到有人要这么对她视若禁脔的心头宝,又要发通雷霆了。

刘滟君淡淡道:“那你还愣着做甚么,还不把他逐出去?”

霍维棠傻了眼,“玉容?”

刘滟君听不得那两字,大耳刮子抽在他的脸上,“啪”地一声,打得无比清脆响亮,空寂的殿内,众人都惊了,公主素来对驸马宠爱有加,连指头都不舍得碰一下,对他是有求必应,无求也想法子应,几时这么不留情面掌过他的脸?

霍维棠更是呆若木鸡。

儿媳妇只说公主是受到了一个女冠子的蛊惑,才狠下心肠要和他和离,难道不是因为这样么。

刘滟君冷笑着揉着打得发痛的手,说道:“我这辈子,眼瞎心盲,刻薄跋扈,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但唯有你,我这一个耳光你受得起。滚吧,以后不用来了,我见你一次便觉得心烦!”

“玉容……”

刘滟君已朝里躺了下来,对雁鸣吩咐:“还等几时?留着阉了吗?”

霍维棠脸色大红,“玉容,你留我,留我片刻好么,我还有话……”

这时雁鸣也不给他机会了,叫了几个小宦过来,左右将霍维棠叉起,拖着他往外走,霍维棠急得蹬腿,偏生没有儿子那武力,被制住了连个反抗的本事都没有,他又是懊悔又是绝望,“玉容,我当真有话要说,你留我再说几句。”

刘滟君没理,直至那刺耳的声音消失在了殿外,她将不争气涌出的泪水一擦,传人过来,她要用早膳了。

嘉宁长公主苏醒的消息不胫而走,高太后得知以后,大喜过望,总算是那姓霍的还有最后一点用,遂满心欢喜,随意拿了点银子,让人拿过去打赏了那姓霍的,经人搀扶朝着刘滟君这边走来。

“玉容,你还不知眠眠有孕的消息吧?”

太后留下与刘滟君一道用早膳了,用膳毕,她取了素帕子擦手,笑眯眯地对刘滟君说道。

刘滟君果然不知,惊讶之后,也是一阵喜悦,“上清观求子真是百试百灵!花眠是个争气的,我算算日子,怕是刚好上就怀了,嗯,吾儿也是能干。”

母女俩一道用了早膳,太后要留她在宫中小住,再请太医时刻待命,给她问诊,但太医都说了,公主脉象没有大碍,小心调养便会无虞了,刘滟君听罢之后,再也等不得了,对母后说道,“我去照料眠眠,她没生过,万一一个不好伤着我的小孙儿了呢。”

太后拉长了脸,说道:“照顾眠眠是好,你别是想着出宫,那男人又好趁机到水榭之上对你求好才是。没用的窝囊废,趁早忘了,再找是真!”

“母后说什么话,”刘滟君垂面,失笑说道,“我都是要做人祖母的人,还找一个,成什么样子?羞是不羞!”

刘滟君不听劝,命人收拾了包袱行囊,当日过了晌午,便驱车回了城外澄湖。

春风骀荡,湖水扬波。

刘滟君回屋歇了晌,才慢慢吞吞起身,将近傍晚时,到了花眠的寝屋外,敲开了她的门。

但一见面,刘滟君问的却不是她腹中的孩儿,而是略有责怪地说道:“母后不可能让霍维棠入宫,是你使计撺掇的吧?”

“难逃婆母法眼。”花眠微笑,撒娇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引入了屋内,“婆母真是太聪明了,我这点小伎俩,怎么能瞒得过公主婆婆?”

“少来嘴甜!”刘滟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反而将她扶着坐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肚子瞅,再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