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被她的目光盯得手忙脚乱。
“眠眠……”
他要抱花眠, 爪子才抬起来, 就被花眠打掉了。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花眠才质问,是本着信任霍珩的心,相信一些流言蜚语, 他能主动坦诚辟谣, 但没想到越问下去, 他越乱, 反而让花眠的心彻底地沉了下来。
“我还没答应。”
霍珩的声音有点儿弱, 像是心虚。
花眠睨着他, “你考虑过?”
“不、不算考虑!”霍珩见她漆黑的宛如两粒坠入水影之中的星子般的眼珠,似有冷意,他愣了片刻, 忙又说道, “眠眠,我真还没有答应,我发誓!”
花眠何其敏感心细的人,立时便揪住了他的尾巴,“暂时没有答应?以后也许还会?”
“不是!”
霍珩有点憎恶自己的笨嘴拙舌了。
他从马车后座之上矮身蹲了下去,朝花眠竖起了三根指头。霍珩急得脸颊鲜红,两道浓眉拧成了墨团, 花眠稍稍定了神,他立刻便指天誓日地道:“我发誓没有。当时我带着人追了上去,蒙初挟持了我娘,威胁我, 让我回去劝说陛下割让城池,这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僵持不下,眼看着我娘的头被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拿着撞石壁,撞得鲜血横流,我急了,对蒙初道,我愿意代母受过,从前无论我如何对西厥人开过杀戒,他们要讨这笔债,通通都冲着我来。”
花眠一听,微微竖起了耳朵,她朝他望了过来,出神之际,指尖已无意识地捻住了霍珩的一截衣袖。
他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于是趁热打铁一股脑全交代了出来:“蒙初不肯,但我看得出她手底下的武士都是心动的,不住地劝说他,让她应许这样的条件。但我等了一会儿,他们仍是未能说动蒙初,最后那个西厥公主便提出,要做我的妾。我一听,也断然拒绝了,我怎能辜负我的眠眠——”
“婆母究竟是你怎么救回的?”
花眠垂下了目光,凝睇着他。
她再清楚不过,霍珩这个人不善使阴谋诡计,当时母亲的性命被人运于掌中,以此相胁,身为人子,他必定都急得脑中都空了,她猜得到。也正是因此,她也料到最后恐怕并不是霍珩出了什么奇计,从西厥人的手中救回了婆母,而是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我……”
他顿了顿,见花眠的眉尖又缓慢可察地凝蹙了起来,忙又说道:“纳妾之事,我绝未想过。今日入宫,我本就是为了与陛下说明白,让他舍了此念。今日我大魏之辱,来日必从西厥手中讨回,眠眠,你信不信我?”
花眠心烦意乱,这一路上,她都感到小腹有些坠痛,怕是推迟了不知多久的月事要来了,她颦着眉望向窗外,不看霍珩。被他一问,她胡乱地点头。
“眠眠……”
车中静谧得仿佛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蓬盖上擦过横斜树枝,沙沙地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霍珩紧抿着的唇松开了,他伸手去,将她的香肩握住,用了些力气,将她的肩扳了过来,但却怔住了。
花眠的眼眶泛着红,两行湿泪滚落,沿着白嫩香腮滑下,隐入彤红的牡丹锦衣绡绸之间,不复得见。
霍珩一瞬心都疼了,“眠眠?”
他脑中轰地一声,望向了她的小腿,“腿疼了?怪我不好,算了算了,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什么陛下什么大魏,我通通都不想管了,眠眠,你……不哭……”
花眠望向他,泪雨滂沱地摇了摇头。
“肚子疼。”她说。
“肚子?”霍珩惊愕了。难道是内伤?她怎么一直不说!他的手颤巍巍地朝着花眠的腹部贴了过来,“很疼么?”
花眠整个人歪在他的怀中,头搁在他的颈边,呼吸微微,轻轻闭上了眼,“有些疼,方才出门便开始了,现在厉害了些。”
霍珩转过头,猛地拍向车壁,让车夫停下。
马车很快地便停在了路边,霍珩正要劝哑巴车夫折返,探头往外一看,早已入城,此时再过不久,便能抵达宫门口。但饶是路已不远,霍珩仍怕颠着了花眠,将她横抱着,走下了车。
“霍珩……”天色已完全地黑了,但长安是有名的不夜之城,花灯映彻,绚烂如昼。身旁到处是行人,鬓影罗衣,让人眼乱,花眠脸上泪痕犹存,怕别人见了笑话,忙将整张小脸都埋入了霍珩的肩窝,不肯让人瞧见半点。
她躲着不肯出来,反而更是引人瞩目。
偏巧霍珩在长安脸熟,几乎没有人不认得他。认出了这个天纵奇才的小将军,自然,那前不久传得沸沸扬扬的纳妾的桃色消息,便也随之一道涌入了看客们的脑海。此时霍将军怀里所抱之人,自然不可能是那西厥女人,而是他的正妻,花氏的遗孤,亦是有名号的大美人。早听说他们夫妇情深意笃,前段时日夫人学制琴,霍将军每日亲自鞍前马后,充当美人马夫,为她不厌其烦旦暮往来,这还是长安的一桩美谈。
看来纳妾之说,纯属谣言,不可轻信。
霍珩没有在意旁人指点,只担忧花眠的腹痛,一路疾行,到了宫门口,立刻让人去传太医到太后的宫中待命。
霍珩抱着花眠入宫,花眠几度让他将自己放下来,他都不肯,固执地不松手,花眠叹了口气,想起上次与他入宫时,他别别扭扭,连背她一下都脸红不已。他怕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窝在他的背后,将他红成了两朵花的耳朵尖瞥得是一清二楚,当时便想着戏谑他几句,但知道他脸皮薄,笑狠了又怕他坏起来,遂放弃了。
“眠眠,你不要怕,没有事的。”
她听到一声仿佛无意识的喃喃自语,胸口立时热了起来。
怎么会怀疑这人会对自己不好呢?
她把脸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他的好,是她自己不要脸地争着求来的,这过程之中有无数防不胜防的隐瞒和欺骗,她最终仍是被他的率真如火的赤子之心所打动,摒弃了所有迂回算计,只为求能够待在他身边,得他疼惜,也疼惜他。正因如此,她才要倍加珍惜。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花眠没有说话,她垂落在他臂侧的玉手,缓慢地抬起来,在他的背后如是写道。一笔一笔写得极慢,纯是打发一下罢了,他却看懂了,步子停了停,诧异地望向怀中,花眠知他懂了,一贯是上风的人突然红了脸,打了他一下,“快点儿走。”
“驾。”她把他当马骑,催他快点儿走。
霍珩又气又笑,在她臀上打了一下。
“不疼了么!你这个妇人,给你三分颜色开染坊,真是该打。”
耽误了一路,才终于到了太后寝宫。
从嘉宁长公主被劫走,太后惊怒交集,担忧得夜不能眠,病了数日,才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才好了点儿,便得知皇帝下令,无论如何不能拿城池换回长公主的消息,太后知道皇帝是为大局考虑,他无错,但想若是自个儿被这么抛弃,恐怕会觉着寒心。
好容易今日嘉宁被送回来了,人却晕晕乎乎的,两眼发直,无论问什么,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太后急在心头,恨不得生啖了西厥歹人之肉,寝其皮囊。
御医也来看过,说是受了惊吓,加之头部受到重创,这才有短暂的眩晕迷魂症状,御医给的法子是要将公主“喊醒”。
高太后也不知怎么喊,于是叫了十几个婢女过来,围着公主的病榻一齐喊她,喊了半天了,人仍是意识不清。
高太后忧急,束手无策之际,又有人来传讯,说霍维棠在宫门口被拦住了,他让宫门的熟人递了口信过来,说是要见公主。太后一听,冷冷一笑,啐了一口说道:“他是哪头蒜,早八百年便与我们皇家没有干系了!哪那么大脸,以为哀家的嘉宁还是他随便便能见着的人。”
“太后……”
宦官停了一下,犹犹豫豫又想求情——公主一直到现在未醒,不如就让驸马来试试,不定有用。
但他还没说出口,便听得太后冷言道:“哀家的话也不好使了是么,要哀家去皇帝那儿请一道旨,才调得动你们了是么!”
高太后这会儿对皇帝仍有怒气,提起来无半点好脸,宦官吓坏了,屁股尿流地滚出了寝殿。
高太后于是又折转而来,望着靠着三块枕头,无声靠坐床头的女儿,顿时老泪涟涟。
她的嘉宁这辈子除了投了个好胎,别的好命是一点都没有摊到!她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高太后再也绷不住,她伸手拭去泪痕,这时,那宦官去而复返,又有事来报,高太后叱道:“还不够!那姓霍的还不肯走!”
宦官忙道:“不是,是霍小郎君来了!”
听是乖孙来了,太后转怒为喜,“你杵着做甚么,快让玉儿进来。”
宦官佝偻着腰,声音发颤:“小郎君是与他的夫人一道来的,夫人路上身体不适,腹痛不住,小郎君急坏了,说不过来了,就在外殿歇着,这会儿正让御医过去诊脉。”
“眠眠又不好了?”高太后大惊失色,拄着凤头杖,让小宦过来搀扶,宦官屁颠地跑了过去,扶着太后的臂膀,随着他仓促地往外殿走去。
霍珩才将花眠放下来,将她安置于贵妃榻上,刘赭便恰逢其时从殿外步入,一屋子人山呼陛下,霍珩仿佛充耳不闻,被刘赭忍着火叫了好几遍,他这才转身,行了叩首礼。
御医的手搭在了花眠的腕脉之上,细细听着。
刘赭得知霍珩拒了蒙初的亲事之后,大为震惊和失望。当初花眠自请要嫁霍珩,念在花氏冤案,实在令人可惜,而花眠又为他这个新帝立了功劳,替他稳住了局面的份儿上,刘赭几乎不用想便答应了。事实上在这之前,刘赭早就在想霍珩的婚事,他膝下无子,霍珩虽是外甥,但身上也流着正统的皇室鲜血,将来若有必要,是必须要为大魏联姻挺身而出的。霍珩的妻位已如花眠之意,给了她,而西厥公主也愿退一步为妾,这是大好的机会,连左相右相二人都齐说,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此销去锋镝,铸铁为犁,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这不开窍的小混蛋,却违抗了他的旨意。
“霍珩。蒙初公主,带着诚意而来,你肯点头,她不但送还长公主,更许下承诺修好。你为何偏不答应?朕再问一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御医的胡子动了一下,面色喜色,正匆匆起身要回话去,手臂却被抓住了。
他愕然回头,将军夫人摇了下头,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花眠一手轻贴着小腹,这会儿平静了下来,一点也不痛了,她舒了口气,怪自己粗心大意似的露出几分懊恼之色,但随即,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桃眼梅腮,顾盼流转,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