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环去后, 花眠与观主对峙半晌, 从他的嘴里确认是无法再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了,花眠逐渐放弃了对他的盘问。
陆妙真常会在每月初一十五休沐,不在观中, 按照道理来说, 她今日不应该在。
但事有万一, 如果陆妙真当真是对婆母图谋不轨, 那么她今日很可能便来过!
花眠问出来, 观中有个记事簿, 是专门记录观中道士仰卧打坐的,凡来观中,必须登名, 花眠问出来, 命令观主将记事簿取来。
果然,今日一大早,卯时正刻,陆妙真是来过的!
花眠“啪”地一声合上了记事簿,面容隐含怒意,“你到底知不知道,陆妙真不宿在观中, 那么她平日里都歇在哪儿!”
她朝观主瞪了过来,嗔目而视,观主愕然摆手,忙道不知。
半晌之后, 霍珩从观外疾步冲了进来,花眠见了他,眼眶瞬间一红,“夫君,我问不出这老东西话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像是在包庇陆妙真!”
老观主悚然一惊,没等张开口,一柄冷剑已抵住了咽喉,霍珩的剑是长安城最快的,观主不可能不有所耳闻,何况现在性命垂危,教人拿在手里,他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吞口吐沫,喉咙上的皮肉都要抵住剑刃,忍了不吞口水,慢慢地说道:“霍将军,你息怒,我……陆妙真是在长安城中歇脚,她住哪儿,我们实是不清楚!霍将军,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说不出……”
剑锋拉过他的皮肉,割出浅浅的一道血痕。
观主大骇,“霍将军霍将军!不然,我把这观中的三十几个道士全喊来,喊来给霍将军你细细盘问,你看如何?”
“来不及了!”霍珩恼火得目眦欲裂,他咬牙撤剑,抓着花眠的手腕朝外走。“母亲到底怎么走丢的!”
他声音极大,花眠胸口一震,就是怕他怪罪自己,这时忍不住发起了怵,唇肉几乎被咬破出血。
她不吭声,也不顾腿上的疼痛了,跟在霍珩身后,任由他拽着自己走下台阶。
没有听到回音,霍珩微愣,很快他想起来,转过面,抱住了花眠的香肩,“眠眠。”她眼眶泛着红,桃花眸子宛如春水般楚楚,委屈地望着自己,霍珩吐了口气,内疚不安地捏住了双拳,“我是急了。是我不好,我绝没有要责怪你。我这几日,在长安追踪到了西厥细作的消息,好不容易引出了这帮蛰伏已久的老狐狸,前不久跟着他们夜行百里,追了很久,但最后还是追丢了,他们势力范围分布得极广,四处都有接应的人,狡兔三窟,难以获觅。我……怪我不好,没有跟你说,让你这段时日就待在水榭哪里也不要去。”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回来过,即便回来了,人也很是疲惫,眼底铺着青影,眼中密布红丝。花眠怎会怪罪他,她咬着唇,想了想,说道:“我一直怀疑陆妙真是个男人。”
“什么?”
“她身上一切的体征,看着都像是女人,但我见过的女人不下百种,绝没有她这样的。有些习惯改不了,譬如她行步的外八字,不自觉揉捏拇指的习惯——这是戴过扳指的人才有的积习,魏人女子大多不会佩戴扳指。但我当时没太多想,以为这个陆妙真主动找上门来,说服婆母和离,许是对婆母的美貌心生觊觎……我只劝了婆母不要再去亲近陆妙真,却没有想到,在人这么多的上清观,竟然也……”
花眠所言句句有理,霍珩的耳中响起了一道雷鸣之声,几乎要破他的耳膜。
“眠眠。我知道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又充溢了血红之色。
正要拽着花眠下阶,立马又想起她左腿旧伤不便,他微蹲下身,将花眠横着抱起,冲下了上清观逾百的石阶,将她放到自己的卫队之中。
“保护夫人。她再有分毫闪失,杀了你们也不足抵。”
“诺!”
将士们掷地有声,将花眠团团护住。
霍珩回眸望了她一眼,咬牙,掉头离去。
他牵了自己的乌骓,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班昌烨朝着花眠走了过来,“将军夫人。”
没想到他竟也在,花眠眼眸微亮,将横在自己胸腹之前的两支长矛挥开道:“西厥的细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将军一两句话未曾交代清楚。”
“是这样的,咱们以往只道西厥兵凶蛮强狠,但只是头脑简单的蛮子兵,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也有胆魄,将一只手深入大魏,培养了这么一批细作,若说是无里应外合之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花眠颔首认同。
“但这样的话不适宜传出去,否则长安遍布细作的事情一旦传扬开了,必定会引起恐慌和霍乱。夫人说是么。”班昌烨挑着一双狭而长的含着绵绵多情的眸子问道。
花眠再点头。
继而,她想明白了,霍珩连夜里去追杀细作,不但没有捉到人,反而打草惊蛇,让敌方有了戒备,所以今日他才装作一切如常,回金吾卫队之中巡防。
班昌烨道:“陛下给的密令,是让将军悄悄处理掉这件事,不瞒夫人说,即便这一次将军又势如以往,一鼓作气将细作围剿了,他也还是要亲自披挂,到两军阵前去的。也就是说,日后,他将不会再留在长安这个地方。倘若这次长公主有任何不测,那么大魏必定会倾举朝之力,朝西厥人讨回这笔血债。”
花眠半晌都沉默不作声。
班昌烨以为,夫人到底是女流之辈,听说夫君可能又要抛弃富贵悠闲的生活,到西北去戍边,心中自然难以接受,这也难怪。
但花眠蹙着柳眉,说的却不是班昌烨所想之事:“你们知道,在长安城,暗线和钉子最多的人,是谁么?”
“这……”班昌烨困惑。
难道不是陛下?他不敢说。
花眠猜出了他的想法,她抬起了头,目光落在远处悬满了随风拂动的红绸的雪松上,“是傅君集。”
班昌烨愕然,说不出话来了。
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当初那样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傅君集死得过于草率了,他身后,陛下下旨剜除了这块国之蛀蠹,但究竟还有多少人从恢恢法网之中逃脱不得而知。这些人不知被傅君集如何收服的,以命效之,依花眠对他们的了解,他们是不可能按傅君集的遗愿,真各自散去回归乡野,回去做贩夫走卒的。
没有人愿意从云端,从权势唾手可得的境地之中,被人一棍打落下去,落回泥里重又摔得灰头土脸。
但仅仅只是这样的推测,没有证据,花眠丝毫不敢肯定。
她只希望这一次,霍珩能真正地将婆母追回来,要让她毫发无伤地回来。
*
刘滟君这辈子从没这么狼狈过。
她躺在黑暗的柴房里,身下架着一堆干柴,胸腹被足有碗口粗的绳捆缚,绝无逃生之可能。
逆着光的面容,模糊到几乎辨不清,但刘滟君又岂会不认得!这个绑缚了她,将她带过来的人,脱下道袍,卸去铅华之后,竟是十足的男人相!
刘滟君呆若木鸡,她盯着那一步一步朝她靠近的男人,胃里涌上了一股恶心,恨不得当场对着他呕吐去!
她引为知己,以礼相待,甚至对之万分崇敬的陆女冠,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她自以为谨小慎微,虽知道有失光彩,还是命人暗中查过陆妙真的身世来历,当时并没有查出任何不妥之处,她这才心安大胆地与陆妙真交友,还听了她不少话,硬起心肠和那男人一刀两断了。
破旧的柴房传来料峭春风吹动着茅檐的细碎动静,一声猫儿叫,让陆妙真忽然仰头,“杀了。”
他很谨慎,一路上绝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见过他们的活口。即便是此时歇在屋顶上懵懂无知的一只猫,也是难逃宿命。
手下人个个身着黑衣,并不露面,听从吩咐立即出门,鬼魅一般窜上了房梁,刘滟君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地平息了,她侧耳,一声细细的猫叫,彻底地断了……她的身体忽然抖了起来。
“你这个衣冠禽兽,亏得我如此信任于你,你竟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快放了我!可知我弟弟乃是当朝陛下,平傅君集亦不过覆手之间,就凭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也敢绑架本公主,是活腻了不成!”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面前的男人忽然蹲了下来,一手掐住了刘滟君的下颌,迫她看向自己,“公主,若不是傅君集一心求死,就凭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和一个庸聩无德的小皇帝,能成什么气候?”
“什么?”刘滟君微讶。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有过这样的言论,自然,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当着嘉宁长公主的面。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刘滟君恼火了起来,面如银霜,“不阴不阳的,几时净了身?”
“陆妙真”领教过刘滟君的刻薄和泼辣,但仍是被激怒了,掐着刘滟君下颌的手力道收紧,掐痛了金尊玉贵的公主,她咬咬牙,又不怕死地对着“陆妙真”唾了一口,“你家主子早就成了我皇弟的刀下亡魂,人头落地了,你还摇着奴才尾巴跳得正欢!怎么着,还想给傅君集报仇是么!你来啊,现在一刀捅了我,拿我的人头回去领赏啊!你现主子是谁,教他好好受着,拿个金镶玉的盒子供奉起来,这可是大魏嘉宁公主的人头,让他千万端好了,别是手抖吓破了胆,屙你一脸尿!”
“陆妙真”气极,再也无法忍耐,抬起手来当场便打了刘滟君几个耳光。
刘滟君的面颊已高高肿胀而起,被他掐着下巴拎起来,她目光恍惚,但片刻之后就平复下来,仍是半点没有服软的态势。
“陆妙真”切齿道:“你听着。老子是正儿八经的男人,你要是嘴硬,老子当场就扒了你,听明白了么!”
霁月清风、仙风道骨的皮揭下,内里竟是如此地腐坏不堪,恶臭扑鼻。
刘滟君一点不惧,要是还没和霍维棠了断,她当然会怕,如今是早已破罐破摔无所挂碍了,冷笑数声,“有胆你就来!”
此陆妙真当然并非原本的陆妙真,原本的那个被娘家所嫌弃的女子,早在走投无路之际便已投河自杀。那个美丽而孤独的灵魂,举身赴死时,恰巧被途径石桥畔的丹若梅撞见,这个心怀鬼胎的男人,落井下石地对陆妙真踩了一脚,将她的尸体从河中捞出,分成了数块掩埋了,此后便易容改扮成女子,顶替了陆妙真之名,遁入玄门。
蛰伏于西京多年,没有想到所仰赖的承恩侯傅君集一夕之间,家业散尽,人头落地,他竟成了无根浮木。
就此离去,怎可甘心!他胸中有锦绣文章,亦可上马平定乾坤,凭何就屡试不第,凭何就要四处碰壁,凭何心爱的女人就是甘心给他人做妾,也以死相逼不肯嫁他为妻!
面前这个高贵傲慢的公主,像一朵带刺玫瑰,体香幽隐,眉眼之间尽显睥睨,即便是沦为阶下之囚,那骨气也是不折半分,令人真恨不得摧折了她的骄傲,将她摘下,沦为只对自己摇尾乞怜的奴隶。
他太想了。从第一日见到刘滟君起,这个念头便在心中如蔓菁般肆意疯长!他动了点心思,劝说她和霍维棠和离,他等到了最好的机会。可是偏偏从那时起,这个公主似乎聪明了起来,不再邀请他到水榭小聚了,他想得抓耳挠心,夜不成眠,然而这时候屋漏偏逢雨,不长眼的下人在长安西市放肆买酒,竟露出了破绽,跟着他们便被霍珩一路追踪,几度险被他擒获,险些丧命。
这时候一肚子怨气积压于胸,丹若梅出不得也咽不下,再面对着这个言辞激烈刻薄的高贵妇人,恨不得拆了她骨头一口吞了,好教她完全地变成自己的,让她完全地臣服于自己,再也说不出那些令他羞愧难当的恶语。
既然她都已这么说了,他岂还会客气。
他朝着刘滟君靠过去,将她一臂捞起,右手替她解开粗绳,还没有完全解开,便去扯她的裳服……
刘滟君如同一条死鱼,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
柴房露出的一片黯淡的天光,沿着瓦缝被抛洒下来,干柴发出断裂的咯嘣声。
窗外,死绝的猫儿,尸体遭风一吹,早已冷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