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剑童拄着一把竹骨伞, 在飞雪的屋檐底下立着, 浑身裹成了粽子,仍是冻得瑟瑟发抖,好容易见公主出来了, 正要赶着去送伞, 刘滟君却早已穿过了一庭飞花, 身影没于一扇侧门后。

剑童惊呆了, 他忙抱着伞跑过去, 只见自家老爷颓丧地靠在一面几上, 手掌撑着额头,太阳穴暴起了两条青紫的筋,剑童大喊一声, 冲了上前。

霍维棠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 苦笑起来。

他起身,从方才的书案之上拾起了一枚小弥勒佛的印章,交到剑童的手里,“玉儿要回了,廿九那日,你将这个,代我送给他。”

剑童自然知道, 月底是小郎君的二十岁生辰,也是他的冠礼,太后和陛下对他无比宠爱,大肆操办, 剑童几乎已能想到,这一定是全长安城最风光的冠礼了,他还想着,到时候老爷出席,一定会带着自己去的,他也能一睹小郎君加冠的风采。

但此时听霍维棠这么一说,剑童呆住,“老爷,你不去了?”

那可是小郎君的生辰礼!霍维棠不与水榭那边走动,可对小郎君的父爱,他是身边人看得最清楚,就连他对公主也……剑童咬住了下唇,委屈地凝视着霍维棠,“老爷,公主说了什么?”

霍维棠叹了一声,苦笑道:“也没说什么。”

“她不过就是来,给了我一封休书,让我休了她。”

剑童惊骇。

“二十年了,她终究是无法忍受我了。我是曾想过,我这副脾性,她迟早会受不了,早早地便会撇下我另寻新欢。”

“只是没想到蹉跎了二十年。”

霍维棠目光惋然。

“她是说了,将这座府邸留给我,可我又有何脸继续留在这儿?”

“玉儿的冠礼我便不去了,收拾了东西,过个几日,咱们离了长安吧。”

他幼年时,家徒四壁,为了生计,父母做了一个决定,要卖一个儿子。乡绅开的条件极为丰厚,夫妇俩格外动心,他从小便是沉默寡言的那个,对父母安排逆来顺受,又肯踏实学木工技艺,父母将他留了下来,至于那个淘气活泼的弟弟,则被瞒着他发卖给了一个富绅。他得知以后自然大怒,那是生性憨直的霍维棠第一次与父母争吵、闹翻了,他要离家出走,也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他几乎被冻成了人棍。

父母找到他,骗他,说卖弟弟只是权宜之计,等他们学好了祖宗留下来的手艺,攒够了钱,立马便将弟弟赎回来。

霍维棠信以为真,他回家之后废寝忘食地钻研祖辈留下的秘籍,焚膏继晷,往往半夜也不入睡,抬头时,天边一轮红日已挂在了窗外的柳梢。天赋与勤奋终不被辜负,他学成了,为家里添了一大笔钱,他问父母要赎回弟弟,他们数着钱的手停了下来,对视一眼,最后拗不过他,去找那个买走了霍维集的乡绅,却被告知年前他们便举家搬走了,连同家仆家奴,早不知去了何处。

霍维棠震惊之下,大失所望,对父母的屡屡失信,他心灰意冷,没过几日,便背着行李包袱离开了那个水旱频发的故乡,来了都城长安。

一晃,都已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将近三十年来,他只回过一次故乡。

那个年轻时,曾与他定下婚约的表妹,也早已因为天灾,不知所踪。他派人去寻过,也亲自去找过,无功而返。

是他仓促离乡,辜负了她,本想着在长安立足之后,便回去娶她,接她入大宅子里享清福。谁曾想到,中间他又被那个刁蛮美艳的公主缠上,不可避免地动了心,更是神差鬼使一时糊涂地,娶了她。

他忽然很想回去看看了。

剑童只眨着泛着泪光的双眼,一动不动的望着霍维棠,心里五味杂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嘉宁长公主言出必践,第二日不待霍维棠出门,她因悍妒被休之事已随着飒飒冬风,传遍了长安城街头巷尾,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

霍维棠不出门也听说了,他在自己已多年不曾涉足的婚房内,静坐了半日,无论剑童如何唤他,也不应声,剑童最后急了破门而入,只见老爷坐在一片褪尽鲜红的绸子之中,掌心捼着挂在帘钩之上的一条大红流苏,目光定定的。

“老……爷。”剑童清越的少年音哑了。

“今日就离开吧。”霍维棠道。

不堪忍受。

*

刘滟君与陆妙真手谈,孙嬷从外头冒着鹅毛大雪而来,走到了刘滟君近前要说话,瞥眼拂尘靠于臂弯中,眉眼平和的陆妙真,顿了顿,说道:“公主,霍维棠离了西京。昨儿一早走的。”

陆妙真抬起目光,凝视着手捻黑子,正踯躅着不落的刘滟君。

刘滟君的双眼却只盯着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棋局,“唔”了一声,“知道了。”

“公主?”

孙嬷惊诧,多年夫妻恩情,无时或忘,如今说断,便能断得如此彻底?

刘滟君笑了起来,对陆妙真露出歉然之色:“这个孙嬷,原是我母后跟前的耳报神,后来跟了我。我那会子脑子教驴踢了,看上一个男人,他所有的行踪我都让孙嬷报给我,她想必是一来二去报成了积习了。”说着她抬起眼眸,朝孙嬷蹙了眉道,“我没工夫也没兴致听那男人又去了何处,你留着说给玉儿听吧。”

按理说,这两日小郎君就带着夫人回来了。

前不久刘滟君给花眠置备了几件名贵的贡缎冬衣,还悉心又研制出了利于女子养宫的补药,小郎君不肯喝补汤,只好从小夫人身上下手,她又费心思地将自己从宫里头接出来,看样子是真要与小夫人修好,急着抱孙儿了。细细一瞅,公主如今才三十八岁,保养得皮肤依旧滑腻白嫩,玉臂皓腕似生得正到好处的藕节,浓眉丽眼,虽憔悴,不事铅华,也不掩风姿。若是她想,再嫁绝不是难事,这个年纪和美貌却要当人祖母了,孙嬷不禁又是羡慕又是服气。

霍珩是在五日以后,与花眠回了湖心小筑的,约莫是回来之前,他便已经知道了那个没良心的父亲离了长安不会出席他冠礼的事,小混蛋回来之后没怎么闹,刘滟君分外安心。

风尘仆仆归来,夫妻俩在寝房之中沐浴净身,花眠便穿着花莲纹理的藕色贡缎广袖锦衣,裁剪得一丝不苟,衬得花眠原本饱满的花房愈发秀挺,似一朵半开的亭亭玉立的水上芙蕖,娇靥微带浅笑,等霍珩出来,她从嫁妆箱里取了一件锦纹披风出来。

栋兰比他们早到两日,带着花眠的成品回来的。

霍珩正沐浴而出,屋里烧着地龙,暖如春昼,他走了过来,讶然地接过了花眠掌中所呈之物。

“这是什么?”

花眠轻嗔了一声。

“你的东西。送你的。本想等你生辰再给的,结果回来才得知太后祖母给你的生辰礼办得紧锣密鼓的,到时候肯定热闹得很,我没机会拿给你了,不如现在就送你。我亲手裁剪和绣的图样,一到沧州就开始做了。”

霍珩将披风抖开,眉眼欢喜,还想着雷岐在自己跟前那得意小人样儿,又如何呢?他的妻子美貌可人,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如今也全补足了,他可太开心了,手掌直拍她的小手,“快快!给我系上!”

花眠无奈又好笑,走到他的身后,将系绳抽出,轻踮着脚为他系。

“眠眠,你太好了,怎么知道我喜欢玄裳?”

花眠头痛,睨着他:“一开你的衣橱,一片乌黑,我是傻的么。”

“那你多做几件好不好?”

霍珩的披风穿在了身上,挺拔如修竹,面容干净俊朗,濯濯如春日。她看了看,走上前去,扯过他披风一角的一根未收住的细线,凑过脸用贝齿轻轻咬断了,这才说道:“你想的美,我扎破了十根指头才做了这么一件。”

霍珩撅起了唇,等她再度站好,忽然一矮身便将她的腰抱了起来,花眠惊呼一声,人便被重重地放到了床上,他欺身压了上来,伸手便去解她腰间缠成了比目结的豆绿宫绦,花眠一下惊了,“霍珩!你这个臭流氓!”

他停了手,黑眸委屈地盯着面前面颊鼓红的小妻子,“眠眠,你不给我吗?”

花眠一路劳顿,哪能经得住他闹,忙将这碍事的男人推到一边去,这时外头响起了一阵叩门声,是绿环在外问:“小夫人在么,公主请小夫人过去叙话。”

花眠朝外答应了一声,将霍珩一把掀倒在床,拿了三床大棉被通通压在他的身上,“好好养着!”

她语含威胁,轻轻叱道。

霍珩忙小鸡啄米式点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穿上鞋履,披上暖裘锦衣走出了寝屋房门。

刘滟君在,孙嬷也在,花眠才一入正堂,心头便是一紧,怕这婆母又出什么刁难的法子,或是又领了什么离回来,霍珩要是误会她又有心给他纳妾,那么她可又要头疼了。

她凛了凛神,孙嬷便走过来,替她备了一只暖炉,让她揣在手中捂着。

花眠一时受宠若惊。

“嬷嬷,你在耳房等着。”刘滟君吩咐道。

孙嬷颔首,目光如炬,又多在花眠身上看了好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刘滟君沉默了片刻,见花眠也不说话,还是自己起了头:“眠眠,你去沧州之前,我对你是有些成见,也不喜欢你一些举止作风,如今觉着是我狭隘了,婆母在这儿要向你道歉。”花眠惊讶地转过面,桃花眼单纯妩媚,漂亮又可爱,刘滟君又笑了起来,“我真是明白了,霍珩为什么喜欢你。他可比我眼光好多了,以前我给他找的几个通房,甚至后来的柏离,都差你太远了。”

没有想到去了一趟沧州,婆母对她竟态度大改。这让花眠受宠若惊之余,也放下了心头积压已久的大石,忍不住便说道:“婆母切勿如此说,折煞眠眠了,就是以后,我是再也不敢打纳妾的主意了,他上次真要气死了!”

她语气之中有点儿骄傲,更多的是娇憨,好像面对的不是婆母,而是亲生母亲一般,微微翘起了精致的小下巴。

刘滟君失笑:“是,我要给他纳妾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是那个死德性,不用理他,反正他不肯要,还省得麻烦。但我到底是不同,我是他娘,他再气也得忍着,你是他的妻子,再说要纳妾那便是火上浇油。他那个臭脾气发作起来,闹得人无法可想。幸而是你能包容,我从前就一直担心他倔牛似的讨不到好姑娘喜欢。”

花眠垂了芙蓉花面,心神微微一定。

长公主在霍珩身上投注了太多心血,而她作为长公主计划之外的一个异数,横空出世,让她多年心血毁于旦夕之间,任谁也是不喜欢的。

过往,长公主有做得种种过分之处,念在她是霍珩母亲的份儿上,花眠从未计较过。眼下当然更是不会。

对于刘滟君砌的冰释前嫌的台阶,她顺其自然地便走下来了。

婆媳俩说了一会儿话,花眠起身告辞。

她去后,孙嬷从耳房走出,到了前堂来。

刘滟君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几分紧张感。

“如何?”

孙嬷望了眼刘滟君,不知当说不当说,犹犹豫豫片刻,道:“奴看,不像了。”

刘滟君颦起了娥眉,“我不想听像或不像,我就要知道是或不是。”

孙嬷惭愧,目光凝住了片刻,低声说道:“奴有把握,小夫人她——不是处子了。”

花眠匆匆地撑着伞走入回廊,脑中还想着方才公主身边那个老嬷嬷如火炬一般的目光,仿佛只要她的眼神往人身上一扫,便能烧穿人一层皮来。花眠面如火烧,她伸掌碰了碰,一片大热。

她忍不住在心头埋怨起来。

大约是这辈子骗人骗得太多了,自食恶果,报应不爽。

于归来途中,霍珩竟然又发烧了!

那日花眠的鹤氅于途中被蒺藜划破,霍珩觉着不体面,又怕她冻着,将自己的外衣解了,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行了一路。花眠怕他又得发寒,他拍胸脯发誓他身体好,冻一冻不碍事。于是才到了客栈歇脚,她一回头,霍珩已高热不退地倒在了床榻上,脸上挂着异样的鲜红。

她一个人腿脚不利索,也不好照顾他,请了大夫开了药,喂给他喝了,便也上了床,将精神恹恹的男人搂住。

他翻过身,往她怀里直拱,拱着拱着,花眠惊了,她面红耳赤:“什么时候了,管好你的萝卜不行么!”

同床共枕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尴尬,花眠也是见怪不怪了,没有想到他人病着,脑门上烫得能烧开水了,还想着下流之事,花眠又气又无奈,踹也踹不得,看他脸烧得通红,一时不忍心,就抱着他的头,在他的发旋儿上亲了一口。

正是这一吻,酿成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