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的掌心也捂了一层细汗。
床帏之间, 面颊如玉的小妇人, 看起来便像是一尊随意便可打碎的琉璃娃娃,她哪里来的力气,敢与一个成年精壮男子抗衡?
游所思说罢, 低头往霍珩偷打量了数眼, 早就心中有了揣测, 这时他终于敢皱着眉头问出来:“表哥, 你不是眠眠的表哥吧?”
霍珩出了口气, 他等着宣告主权的这日很久了, 他扭头,朝着游所思长声说道:“我就是他的夫君!”
游所思掌中,敲打着手腕借此缓解尴尬和恐惧的折扇, 啪地一声砸落于地。他抿住了唇, 怕得往后躲了一步,“表哥……啊不,眠眠夫君,我现在可没非分之想了!”
“你走吧。”霍珩一心扑在花眠身上,不愿被人打扰,只想放过此人,盼他能识时务。
游所思忙不迭点头如啄米, “好的好的,眠眠夫君,我就……先走了……你留心点儿,老梁带着府丁抄家伙过来了, 听说人还不少。”
霍珩没有说话,浑然不惧,游所思又想道自己打听来的,眠眠在长安嫁的那个夫君,是个小霸王,而且打仗没有输过的,连沧州人最畏惧的最蛮狠的西厥兵都怕他。
想必老梁还不清楚,自己惹了什么人吧。
霍珩在花眠的病榻边守了许久,游所思去后,栋兰拎着大小包袱回来了,她垂着粉面耷着圆滚滚的梳着双环髻的脑袋,乌溜溜的杏眼直往霍珩身上偷瞄,瞄一眼便避开,直至霍珩终于不耐地开了口。
“你早知道夫人身体不适?”
栋兰怕得发抖,立马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将军,奴婢,奴婢其实,也是想说的,但夫人她……就是怕你难受,这才……”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蠢笨丫头。”霍珩气极反笑,“那我今日告诉你,从今以后,你留意着夫人,她的一举一动都要随时对我回报,你能做到么?做不到就收拾铺盖滚人吧!”
栋兰最是畏惧霍珩,忙磕头认错,“是是,栋兰知道了!以后,再不敢隐瞒将军!”
她磕得脑门一片鲜红,霍珩扯着峻眉瞥着,终是别过了头,“够了,你回去歇息吧,夫人不用你守。”
“嗯。”栋兰平日里手脚不勤,办事迂腐拖延,不知被花眠数落过多少回,这会子听了话立马便起身跑走了,拎着三五个大包袱依然身轻如燕,没事人似的。
栋兰离开了之后,霍珩才悠悠松了口气,望向床上闭目贪睡的女人,昏黄夕阳,落在她的眼帘之上,照出蜂蜜般的浅晕,她的眼睑轻微地颤动了,似两片撒着金粉的蝶翼,霍珩心头一喜,左臂沿着她的颈下抄了过去,待花眠苏醒,说了第一句话“夫君”,人便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卷入了怀中。
“还要夫君抱抱是不是?抱着呢,别乱动。”
花眠微讶,她抬起了头,霍珩的眼中已是一片猩红血丝。
她瞧了都于心不忍,又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霍珩一笑,“你对不起我的事可多了,我一桩一件都在账本上全部记着呢,劳驾你提醒。”
她沉默了。
霍珩搂紧了怀中娇软的小妇人,下巴搁在她的脸颊上,轻蹭着:“我都知道了,等你好些,我一锅涮了姓梁的和他表哥一家。敢这么骂我的眠眠,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当我面再说一句你的不是!”
有他在,外边的风言风语总是不必担忧,她本也不怕,只是就怕他心里会有不自在罢了。
她攀住了他的小臂,用力掐着,掐得霍珩都有点儿发疼了,困惑地凝视她的眸,花眠的眼底有一层淡色的水光,她轻声说道:“我,在胡玉楼的时候,承蒙阿姐舍身护我,这才没有……一直都没有,要是我早就失了身,我是不敢说要嫁你的,否则恐怕那时太后和婆母都不会容我。”她把手衣袖捋上来,雪白的一截藕臂之上,露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那点红几要刺痛人眼膜,霍珩的眉心不可避免地一阵猛跳,她给他看了,才又小声说道,“我小时候点的,现在还在,霍珩,我真的没有……”
她的眼里大片的泪水,随之涌了出来,轻细的气声,瞬时变成了哽咽的哭腔,再也无法说下去!
霍珩心疼万分,双臂收紧,不住地亲吻她的眼泪和鼻唇,鼻音浓重:“我知道,我不在意,花眠,我从没在意过你这个!就算是最初,我也只是不肯屈就我自己不想要的婚姻罢了,母亲说的没错,我就是头倔牛,你自己也明白的。眠眠,把袖子放下来,我不看。”
她听话地放下了衣袖。
只是仍是说道:“我幼时点的这枚朱砂,堂姐腕上也有一个。”她望向了窗外,透着一层叆叇残阳的窗纸,软如融化开来,自眼底擦过一道如血的红,“但是,在入楼之前,堂姐那粒朱砂,已经没了。”
“发生了什么?”
霍珩顺嘴一问,但问完之后,他忽然住嘴了。
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朝廷,包括军营里那群男人的德行。
即将充作妓的女人,在路上多数便早已被享用了,这几乎是一条没有明文的成规,上头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对这些女子给予半分的同情。这也正是霍珩厌恶营妓制度,绝不接受皇帝恩赏的原因之一。
“就在路上,他们把我和堂姐拐入一道小巷子,七八个男人开始脱裤子,我被捂着嘴,想叫也叫不出声,咬了一口那个拖住我的人,他们便开始打我,我吐了好几口血,可是他们没停,要脱我的衣裳,堂姐在一旁,不忍心,她最疼我了,当时大叫了起来,‘你们放过眠眠,脱我的,她才只有十二岁,能有什么滋味,让我伺候各位军爷’。我当时怕极了,可我……我竟然不敢……”
圈住她的手臂不住地收紧,几乎要将她嵌入到身体中去。
“眠眠,别再说了。”
“堂姐其实是不想活了,花家蒙难,她心爱的男人在休书之中羞辱了她之后,也背她而去,堂姐就想我活着,所以她始终护着我。她死后,我从她的掌心翻出来一张字条,她让我忍,让我活着,活着,才有复仇雪耻之望。”
后来承恩侯府中,傅君集对她视如己出,但在最后关头,她还是义无反顾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花氏一门十余口性命,她父母祖辈,还有堂姐的,甚至还有她阿嫂尚在腹中的骨肉,不是区区傅君集一人便能偿还。
“眠眠,我最后悔的是,当年我竟不知……”霍珩的嗓音沙哑了下来,几不成语。
我竟不知这世上有一个你,早知你让我神魂颠倒,如此牵绊于心,当初,我一定会走过去,拉住陷入深渊之中的你,让你从此再不必受任何苦楚。
“堂姐于我恩重,我容不得旁人玷污她名誉,但是,确实是我冲动了。”花眠黯然,纤指伸出去,小心地勾住了霍珩的食指与他交缠,“霍珩,你能不能,就原谅我?”
霍珩苦笑,“我哪能怪你。”
方才游所思去前,还说梁绍将他也骂进去了,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说他接了个二手货,头顶油光瓦亮大绿帽,是个不折不扣的冤大头之类的,这一点早在皇帝舅舅的赐婚圣旨颁下来的时候,霍珩心里便已有所准备,只是,他从来就不是计较这些蝇头虚名之人。
“将军。”
又有人于屋外叩门,霍珩泛红的双目,至此彻底地沉了下来。
“梁文德来了,带着他府上的打手过来的,我们不让进,但他们一个劲直往里冲。”
花眠轻轻地一颤,霍珩微垂目光,将她安置在卧榻之上,将她的白臂揣回被中,“来得正好,眠眠,你就在这儿躺着,听我怎么教训他们。”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将房门一把拉开,冬风卷着一庭碎叶细沙,吹得迷人眼睛。
杜钰对这帮人已拦之不住,任凭梁文德带着二十几个打手闯入,他满面风霜,老胳膊老腿儿地还被推了一跟头,差点儿便因公殉了职。年过花甲的老人实在痛心不忍,“梁老爷,这万万不可啊,这有失礼数啊……”
“老东西滚开!”梁文德的随扈再度一把掀开了老人家,幸而雷岐出手快,从回廊之中一跃跳出,这才接住了杜钰。
梁文德暴怒,朝雷岐骂道:“教花眠那个小贱人出来见我!还有今日出手给她解围的姘头!”
雷岐也是大怒,望向梁文德,相貌平平,口气倒是不小,烧火棍儿似的身材,干瘪得撑不住宽袍大袖,通身金银,看着气派,却也是色厉内荏,纸糊的老虎罢了,不说将军了,连他也是分毫不惧的,何况他的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对杜大人不敬,雷岐当场便恨不得跳上去将姓梁的脑袋拧下来打马球了。
“在呢。”霍珩的声音传来,嗓音也不大,偏不偏不倚传入了每人的耳中,梁文德一听,循声望去,少年人一袭玄衣,懒洋洋地靠着漆红的绮柱,笑容淡漠而阴森。
梁文德吃了一惊,直觉告诉他,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啃的善茬儿。
“你是?”梁文德没去马场,认不得霍珩,便露出疑惑。这时手下人走上前来,梁文德附耳过去,便听说了,面前这人就是在马场上一脚踢断了梁绍两根肋骨的凶徒,便是花眠背地里找的姘头。
梁文德一听,登时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雷岐扶着杜钰,将杜大人安顿在一旁的石桌边坐了下来,闻言剑眉一扬,有点儿明白了过来,原来姓梁的压根想不到,霍将军竟是亲自来了沧州,还以为他是将军夫人另在沧州安置的姘头。气恼之余,不禁好笑。霍将军的脾气像炮仗,一点便能炸成烟花,身份权势,武力韬略,样样压死人,还不是个肯善了的,梁文德挑了个最不适宜的时机赶过来,夫人还在病中,霍将军满腹的火气不发泄完,姓梁的今日恐怕踏不出这个门。
霍珩唇角往下一拉,哂然地别过了头,从回廊之后走了下来。
仿佛是被这气势所震慑,梁文德畏怯了,立马扳过身畔之人的肩膀,躲到了两个打手后头,“花眠那小贱人,自己不干净了,让我们的马球也不干净,她助纣为虐坏人姻缘不说了,还打伤了我的儿子,我儿子断了两条肋骨,我必也要她断两条肋骨不可!”
霍珩嗤笑,“众目睽睽,眼不瞎的都知道,人是我打的,肋骨是我踢断的。”他环顾周遭,这群干瘪瘦弱的打手,能集齐倒也是不易了,“我只后悔,若我早知道梁绍是这么个玩意儿,两根肋骨算便宜了,该直接废了他。”
“你、你……”梁文德惊骇得难说出话来,指着霍珩,面露诧色。
霍珩又朝他走了几步,梁文德板着家丁的肩膀不住后退,“你岂有此理!”
霍珩搓了搓手掌,手指在掌心抵出咔嚓的脆响,“你在官衙尚且口吐狂言,要以暴制暴,可想而知平日里是多嚣张,目无王法。本担忧打坏了杜大人家里的东西,但既然如此,教你手底下这帮软蛋一起上来。”
梁文德惊了。
霍珩从没有如此咄咄逼人过,但出人意料地爽。
“你方才推的这个六旬老者,便是朝廷命官,教你的手下今日殴打了。”
梁文德吃惊地望向杜钰,万没想到这个衣衫褴褛穿得似个打渔翁的老头,便是杜钰?他惴惴忐忑起来,只听霍珩又嗤了一声,“杜大人被打,这笔账我不讨,他自己来。”
梁文德稍稍放心下来,杜钰老胳膊老腿,看得出这整座衙署也没多少人,倒是不用太过畏惧。
但这没完。
“那么,你口吐恶言,侮辱前扬威营骑都尉,现金吾卫副督统倒是可以清算清算,陛下的外甥,怎么也算是皇亲了,按律该拔舌滚钉板,杜大人,是也不是?”
不待杜钰回话,梁文德瘫倒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人是霍珩!
不是什么奸夫,不是什么姘头,竟就是霍珩!可是这怎么可能!不是传闻说,霍珩对陛下指的这门婚事极为不满,甚至险些就在花眠入门之后一纸休书将她休弃了么?他怎么会来沧州,随着花眠那个人尽可夫的小娼妇一道来的?
梁文德两股战战,嘴唇乌紫,不住地颤抖,喉咙口卡着的痰咽了,顿时又一股腥甜冒出。
他想到那个不肖子的抱怨,激得老父还要亲自带着打手过来讨什么公道。逆子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