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子完全不曾想到, 眼前这人竟是霍珩。她呆滞地盯着霍珩身上的装束, 又盯了几眼,终于确信,这确实是那个长安如今数一数二的权贵。并且才十九岁, 便已令半个朝野闻之一震, 只是又有传言说, 他从来不涉足花街柳巷, 因此老鸨子于自己竟在胡玉楼见着了这么一尊大佛而感到万分惊愕。
“霍、霍将军……”
霍珩的眼眸冰冷, 将老鸨子无意之中又扫到他尾指的绢子扫了出去。
“花眠在这儿, 很受男人追捧?”
老鸨子哪里还敢说实话,这不是明摆着在这位霍小将军的头上戴帽子么,忙摇摇头, 扭着腰臀道:“绝无此事, 她在我们这儿的时候可是清倌儿,面都不露的,不信将夫人请来,看着楼里有几个识得她!”
霍珩哼了一声。
“别的我不知,但我却知道,她曾有个姐姐,原本是跟着她一道来胡玉楼的, 结果没多久便死了,是你们草菅人命?”
这么大一顶罪帽扣下来,老鸨实在担不起,吓得面如土色, “将军!我们这儿做的可是正经的生意啊,哪里敢谋害人性命?当初,花家两个姑娘被送到这儿来,大的是花眠的堂姐,那时候她已经长成了,美艳脱俗的,人见了就喜欢,可是她太柔弱了,受不了恩客的力气……”说着老鸨子偷偷瞟了眼霍珩,娥眉微蹙,见霍珩端起了酒,似乎又嫌弃,放下来了,她忙又说道:“至于夫人,在我们这儿吃得开,她能赚钱,我就不逼她接客了……”
说着她亦感到有几分心虚。
当初为何花眠没有出去接客?十二岁的小娘子在这边梳拢的不是没有,是花眠的堂姐,非要一己之力将生意拦下来,她与自己有个交易,若是那个一掷千金却没有人敢侍奉的官老爷买了她,就要放了花眠,不逼她接客。老鸨子几十年的生意人,最终才谈下来,让花眠满了十五再出去。
如今想想,那花氏两姐妹是真的手腕高超,尤其是年纪小小的花眠,她用了什么法子,让傅君集那样的人也不得不注意到她,甚至一出手便直接将她买回了承恩侯府?
霍珩沉默了片刻,双眼望向了飘飞的绛紫帘门外,无数才正当年华的少女,若是生在富贵安逸人家,本来还是躺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如今却待在这充斥着声色犬马的深渊泥淖之中脱身不得。
霍珩想到她们的遭遇,就不可能猜不出,花眠在这儿,又岂会受到什么礼待?
“花眠的腿,是你命人打伤的?”
说实在的,要不是霍珩提起,老鸨子都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但霍珩一提起,她便立时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来,确有其事!
她吓得面白如纸,忙道:“夫人在这儿的时候,有人不长眼……”
“不长眼什么?”霍珩道,“她在这儿的时候,是罪女之身,没什么罚不得打不得的是吧?”
老鸨子心虚不言。
霍珩哂然道:“照我两年前未出西京那时候的脾气,这么对我的人,是嫌你的腿多余了吧?”
不得不说他这恐吓有用,老鸨子顿时吓得不轻,面容都灰白了。
越说越是像要闹事的,班昌烨受人之托,负责拉住霍珩不许他寻衅,放下了酒盅,将霍珩的手臂一把扣住了。“小霍,小霍,咱们冷静一点儿,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看令夫人也不像是睚眦必报的人,不然她如今这身份地位,要办什么办不成?何况是出口恶气。至于堂姐的死因,她更是比谁都明白,迁怒不到人花妈妈的头上……”
霍珩的唇抿得极紧、极紧,看着面前这肥腻的嘴脸,脑中立即便能浮现,当初这个严厉狠毒的老鸨子,命人将花眠的腿打折了的光景。她只有十二岁,没有武力,没有任何可以投靠的人,她认命地被人毒打,无论如何绝望,都没有人能对她伸出援手。就算是后来在傅君集的府上,被无数名医医治,这腿伤都无法痊愈了,可想而知当时的伤有多疼。
比起这个精明狡狯的老鸨子的话,霍珩当然更相信花眠所说。她的腿伤是怎么来的,他很清楚。
霍珩将一锭金子拍在了桌上,老鸨子见钱眼开,目放精光,伸手欲拿,但因是霍珩给的,她终又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忍了又忍。霍珩瞥了她一眼,“你最好说实话。我要知道花眠在这里的全部事情,全部。”
他皱起了眉,“这妇人对我有所隐瞒,我怀疑她在这儿另有相好,给我戴了绿帽,你若不说……”
他作势要拿回金锭子,老鸨子忙俯腰将钱搂入了怀中,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眉开眼笑。
班昌烨掏出了扇子,暗笑着不说话。霍珩这话也能说出来?
果然老鸨子一听这话,登时不再惧花眠,也不惧说了实话让霍珩发火,全招了出来:“是,她的腿伤跟咱们这儿脱不了干系,可是她自己偷窃,小将军也知道……”
“把‘小’字给我吞回去。”
“是是是,将军知道,咱们这儿最能拉客来的便是花魁了,花魁娘子的东西咱们一向是看得最重的,没想到花眠她别的人不偷,偏偏拿了花魁娘子的……至于相好的事么,这个我是真没听说过。只有一个不识抬举的,非要一睹弹琴的人的真容,我们一下没拉住,让他闯入了雅阁,摸了花眠的手……”老鸨子最会察言观色了,一见霍珩脸色,立马便意会了过来,霍珩这哪里是要问难于花眠,这分明是吃了口陈年老醋,如鲠在喉,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忍着,她哪里还敢不要命接着说下去。
“只摸了手?”霍珩冷淡地问。
“是,只摸了手,花眠事后大为生气,怪我们没护好她,让她在别人跟前露了面,这下失了神秘感,听琴的价也打了折扣了。不瞒将军你说,那两年她可是财神爷,我们都只能供奉着,她数落我们,我们竟连气都不敢喘一声!”
老鸨子的话半真半假,霍珩姑妄一听,他站起了身,又放了一锭金子,转身朝外走去,酒一口未动。
老鸨子才不会管他是不是真来喝酒的,收了钱便喜笑颜开,捧着金子满足地去了。
班昌烨摇着折扇,慢慢悠悠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又痛快饮了口烈酒,心情大畅。
霍珩气怒胡玉楼如此对待花眠,伤她辱她,他更气自己,他只想到自己的委屈,却没有设身处地为花眠想。她家世坎坷,到了现在,除了自己,她还有何人可以依靠?在这个时候,她只有他了。
而他却是如此地不体谅她,一想到这妇人对自己的欺骗,便觉得受了莫大羞辱和委屈。真比起自私来,他是半点不输人。
无论如何,花眠她都是自己的妇人,他发誓,从今而后,没有人再可以欺侮她、毁谤她,更莫提伤害。
霍珩转出了胡玉楼,牵着自己的马,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
刘赭散朝之后,于含章宫看起了奏折,常银瑞在一旁点燃香烛,燃了少顷之后他弯腰吹灭了火星。
殿内静谧无比,铜壶滴漏之音不绝。
窗外传来一道绵长呼啸的北风声,于瓦砾之中穿插呜咽。
刘赭忽然放下了奏呈,“朕始终还是觉着,应放霍珩到西北去。”
常银瑞不敢议论政事,只笑道:“陛下想的,一定是最周全的。”
刘赭攥着朱笔,“霍珩回了长安,任职不过两个月,闹了多少事出来了?先是当街打了南相的小儿子,后又玩忽职守。他个性直,不会转弯抹角,也不通融,打仗可以,当官却不是那块材料,朕要想个办法,让太后同意,仍旧将霍珩放到西北去。”他正有些发愁,不知如何处置霍珩,向元圭又连上了几道奏折,都道要调回霍珩,否则群龙无首,众官兵都罢手不干了!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便来了,刘赭惊讶,忙让人去传。
霍珩冷着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疾步走入了含章宫。
“陛下,臣请旨休假。”
刘赭倒是早有耳闻,霍珩最近后院起火,顾此失彼的事儿,心中想道必定是皇姐又给他和花眠找事儿了,笑道:“多久?”
“半年。”
半年。这小混蛋还真敢说。刘赭深吸了一口气咬进了嘴里。
他居高临下,望着霍珩,似笑非笑地说道:“多久?舅舅没听清楚。”
“半年,”别人这么耳背霍珩早发怒了,他抬起了头,不厌其烦地重复说道,“我要去沧州。”
“好好儿的怎么要去沧州?”刘赭惊讶。但很快他想起来,花眠的老家似在沧州,不日前她离开了长安,这么一想,刘赭明白了,小混蛋是个重情义的,想来是与夫人闹了别扭,回头知错了又要巴巴将回了娘家的夫人请回来。
“朕看你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霍珩咬牙,“舅舅允准吗?”
“去吧。带着朕给你的圣旨去。”
刘赭忽然又想起来,这几年沧州闹水匪,出了个什么翻江龙王,常在海上打劫船只,搜刮金银玉器。不过区区几百号人,竟翻出了滔天之浪来,如今声势浩大,倭国商旅船只都因为数度被洗劫不敢轻易过渤海,而府衙镇压不力,缺乏将才,接连的失利之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连连问朝廷请旨要人,霍珩这一去正好补了这个空子。刘赭看了眼霍珩,微笑如是说道。
霍珩只是听到了皇帝的准奏,没多想,出了含章宫后,便回湖心小筑去等候圣旨。
傍晚时分,嘉宁长公主命人布菜,摆了满桌珍馐,均是霍珩嘴馋的。他却有点儿担忧母亲故技重施,看了许久也不动筷。
嘉宁长公主亲自夹了笋尖儿给他:“不是要去沧州,行李都收拾好了?”
知子莫若母,原来母亲早已猜到,想到自己前几天的豪言壮语,不禁脸疼。
“沧州临海,想必有很多小玩意儿,给娘带点儿回来吧,不要你挑,花眠心细,让她去挑。”难得长公主竟然松了口,有了一丝与花眠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霍珩笑了起来,“好!”
隔日,霍珩收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他奉圣旨,点了几名裨将飞骑出了西京。霍小将军行军神速,如疾风快电,过太行,渡黄河,不过十几日的功夫,便已抵达沧州。
霍珩命人原地修整,入城之后先寻客店住下,再派人出去打探花眠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