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古旧的废宅, 夜深之时, 只剩下微风拂动着庭下竹柏的萧瑟秋声。
一庭冷月,照在已有几分腐朽破败的檐角,檐下倒悬着一串竹风铃, 发出冗长而沉闷的撞击声。
男人的掌中携着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剑, 锋利的剑锋毕收于鞘中, 他的手掌推开了一扇门。
院中秋风一扫, 落叶扑到了他的脚下来。
两个女子, 瑟瑟缩缩地窝在寝房之内, 然而那动静越来越大,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直至门被骤然推开, 一股寒气扫入里头, 戚筠吓了一跳,臂膀被吹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顿时将身体完全蜷上了椅中。“将军?”
还以为是匪徒夜袭,她们怕是雍州马场的人暗中潜入长安来捉她们回去了,没想到是霍珩,惊吓之余,心终于重新落入了腹中。
霍珩的脸越来越近, 直至走到她的身旁,他摸出了火折子,将屋内的拉住点燃。
戚筠颤巍巍地扶着林青芫的小臂,低声道:“将、将军, 你来这儿,来这儿是……”
“装糊涂也是花眠教你们的?”
霍珩的脸色极冷,甚至透出隐隐的让人恐惧的阴郁与愤怒。
戚筠愕然,“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不懂……”
霍珩审讯人,从来不靠嘴皮,剑一出鞘,便吓得人心惊胆战面如土色。
林青芫被骤然抵住咽喉的剑刃吓了一跳,连咽口水都不敢了,霍珩冷冷说道:“说,当日花眠要你们离去,你们是真不愿离去,无论她开出什么条件,给出什么承诺,你们都非要留下,为我之妾?”
林青芫瞪大了眼珠,“将军……我们……夫人……”当时与花眠有言在先,这件事绝对不能说破,尤其是不能被捅到霍珩面前,否则必会弄巧成拙,二女谨记,这么久了从没派人去骚扰过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给的承诺太令人心动了,即便这一辈子,她们都没有那个留在长安,侍奉在霍珩身边的福分,也能一辈子于城中衣食无忧。这对她们而言,无疑是种救赎,谁都不想去过蓬头垢面饔飧不继的日子,她们原本也是官宦之家的女子,谁愿意去呢。
霍珩的剑锋又刺进了几分,几乎要划破林青芫修长的脖颈了,他叱道:“还不说?”
戚筠怕将军脾气上来,做出杀人埋尸的事情来,忙道:“我说,我说。”
霍珩看向了她,目中没有丝毫温度,冷冰冰的,充满了失望愤慨,只是戚筠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种愤怒应不是冲着自己二人的。
“当时,夫人独身而来,将大门闭死,我们以为,夫人来是以正室之名,将我们全部发落去做苦役,在府上打杂。可没想到,夫人来代为传将军的意思,要将我安置到城外村落去居住。我们这些人,原本都是仕宦家族出身,吃了太多的苦头,谁也不想去,但夫人却极为强势,不肯通融。姊妹们拗不过,都乖乖听了话。但这时,夫人却留下了奴婢与青芫。”
“奴婢等人都不解,夫人将我们单独叫到一旁,说……说,奴婢与青芫二人是这中间相貌最好的,又问了我们一些话,她说,若是我们有着伺候将军的心,可以留下。将来,将来也许会有机会……”
戚筠一面说着,一面观摩着霍珩的脸色,见他的脸颊越发铁青,几乎咬牙切齿起来,于是不敢再说,悄然地将声音收了回去。
但事已至此,不必再多言。
霍珩暗恼地想,这妇人,她从前待他是假,今日在母亲面前所言是真!全部是真的。她不过就是,看中了你的身份而已,霍珩,你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蠢货!你还洋洋自得,这妇人再是精明强干,却也是爱惨了你,事事以你为先。
如今,到底是谁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是谁一叶障目愚不可及?
通通都是自己!
少年时,他盼望着有个贤惠美丽的妻子,这一生,就算不能爱恋她至深,但他一定会给她最完全的尊重,不贰娶,不纳妾,不狎妓,更不蓄外室,他要她出则锦衣诰命,入则众婢环绕。直至遇上花眠,他觉得这些都不够,远远不够,他还可以更好,即便是放弃自己的桀骜不驯,低下头在她面前认错,认打认罚,他也从无怨言。
可他自己都能要求自己做到的,那个说着喜爱他,钟情他的女子,对他的情意如此忽视,甚至轻贱!
霍珩的剑落到了地上,林青芫与戚筠均惊吓失声,眼看着霍珩见剑鞘也一并掷于地上,背影仿佛峻山坍落了一块,只是走得极快,转眼便消失在了屋舍之外,于漆黑的夜色之中不复得见。
霍珩的影子像一缕长安街市上的幽魂,不知游荡在了哪一处,最后无意之间,在停步的地方,仰起了头。
原来不知不觉,还是回来霍府来了。今晚一反常态,大门虚掩着,门口挂着的两只杏黄色灯笼随着风不断地旋转摇动着,光晕也清清冷冷的。
他这个模样,惊动了父亲,多半还是要让那妇人知道。
他不想见她。他太乱了,从里到外一团乱麻和狼狈,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面目,他紧紧地拧起了眉头,最后折身,朝最近的陆府走去。
陆规河大半夜地被人强迫叫醒,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听说是霍珩来了,睡意立马去了大半,忙清醒地翻身下床,更衣穿履,亲自到大门口去迎接。
“小霍?”
霍珩道:“有酒吗?”
“有有有。管够。”陆府的小郎君好酒之名,长安有口皆碑,登即命人去酒窖了搬了霍珩最爱的高粱酒入正堂。
陆规河打了个呵欠,将酒塞揪出扔到一旁,困倦地说道:“大晚上你不睡觉,跑到我这儿来?我想想,以前每每有这种情况,要么是长公主和驸马打起来了,要么是你自己和长公主驸马打起来了……”
他喋喋不休,霍珩一句没理。
转眼之间,霍珩已往肚里灌了好几碗了,陆规河看了惊吓,“你这么喝,喝不了几碗就醉了,难道要我今晚把你扛回去?”
霍珩的脸上已经带了一丝红晕,他笑了笑,“回哪儿去?小爷今晚上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睡了。”
“你说真的?”陆规河吓了一跳,登时跳起来要夺霍珩手里的酒,这厮醉酒之后上房拆瓦都是轻的,要是一不留神打了自己已经熟睡的爹,那才叫弥天大祸,岂知他才跳将上来,霍珩立马护食地将酒坛往怀里一抱,坚决不给他碰。
陆规河投降,“行吧,你爱喝就喝,醉了我把家丁全找来把你捆了,你今晚就在这儿打地铺睡吧。”
霍珩笑了一笑,“捆吧,捆紧一点,我倦了。”
说着,头一低,脑门磕在了桌上咚地一声,竟醉了过去。
陆规河暗吃一惊地想道,霍珩这酒量,哪有醉得这么快的?
*
翌日一大早,陆规河要到正堂找人,被告知霍将军早已离去,陆规河问了门房,霍珩醒得极早,天不亮便拿了一身他的衣裳走了。
这厮每每来,都像是来讨债的。他上辈子欠了姓霍的。陆规河无奈摇了摇头。
霍府派去的人,今日大早,才终于找上门来,来人是霍府的门房,与陆家常有走动,门房来一问,得知小郎君昨夜里在陆府歇下的,心总算是安了下来,又问了霍珩去向,陆府的人说应是去巡防了,门房彻底了放下了悬了一晚的担惊受怕的心,回霍府去报了信。
花眠一宿无眠,从门房这儿听说了之后,立马辞别了霍维棠,“父亲,我去寻霍珩回来。”
她因为彻夜不睡,眼底铺着两道半月的青影,用脂粉也遮盖不住,还是隐约可见,霍维棠劝她回屋睡一觉,她也不肯。眼见着今日一早便已彤云密布,应是有大雨将落,她只好唤上车夫小厮乘坐马车出门。
常跟随着霍珩的莫凌,于朱雀大街被花眠当头撞见,她迅速命人停车,从车中下来。
“莫将军。”
被将军夫人唤住,莫凌叫苦不迭,紧抿着唇肉慢腾腾地挪了过来,吩咐身后的人继续巡街。
“夫人来问将军的去向?”
花眠将头轻轻地点了下。
莫凌顿了顿,说道:“说到底,是将军家自个儿的事儿,我一个外人,怎么掺和都不是,索性也就全都不管了。其实今日将军同我说了,他不想见夫人,说霍家的任何人来找他,都不要告知他的去向。”
“但,我就不瞒夫人了,将军他一个人去了城外的五里岗。”
花眠知道那个地方,从张掖回长安,入城之前,经过那处,地势极高,几乎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失神恍惚了一会儿,听莫凌说不能再耽搁了他要巡防去,忙道了谢,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载着她到了五里岗的坡下,花眠从车上下来,徒步跋涉上去。
终于在远远望见长安城高耸的一座阙楼之时,映着阙楼,出现了一粒芥子般的身影。
但霍珩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部下,两人并肩坐在山岗上,似乎正说着话。
花眠抬起手,将用指腹揉了揉眼眶,朝着霍珩靠近。
她的足音放得很轻,但两个习武之人还是立即便听出来了,霍珩回过了头,自己最不想见之人,却不知道从哪儿探听来的消息,得知他在此,终于还是跟过来了。他的目光定了片刻,须臾之后,他从泥地上起身,与身旁的裨将说道:“你走吧。”
花眠再度擦了擦眼睛,恢复了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