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跪又能如何?”
霍珩不屈不挠, 仰起了头颅, 高傲地不肯从命。
没想到花眠果真下手打他了,那双金锏足有二十斤重,打在霍珩背上, 就算是她体弱无力, 也足够让他喝一壶了。霍珩瞪大了眼睛, 背后一痛, 登时跳了起来。
“你跪不跪?”
花眠恐吓道。
他一回头, 身后的恶妇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功夫, 运锏成风,又是一击过来。
陛下所赐之物,是万万不能挡的。霍珩身体快于脑子, 一溜烟划出几步, 从祠堂窜入了霍府庭院。
花眠又追出,她的身手快得仿佛没有影,霍珩正暗自窃喜甩开了这妇人之时,那支锏忽又横空杀出,拦在了他身前。
霍珩怔住了,只见花眠气喘吁吁,面颊上挂着一道香汗, 愠怒地瞪着自己。
他岂肯束手就擒,于是被花眠追着满院打。
最后,霍珩施展壁虎游墙,三五下蹿上了一株光秃没毛的老梧桐。
霍珩怕高, 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爬树翻墙,他抱着树干往下一瞟,离地一丈有余,登时惊恐地闭上了眼。
那妇人扛着双锏站在梧桐树下,笑吟吟地望着他:“堂堂霍珩,鼠辈耶?”
霍珩闭着眼,大声道:“你别激我!”
“你睁眼瞧瞧。”
霍珩自知是套儿,不肯往里钻,紧闭着双目道:“妖妇,我才不上你当!”
“连睁眼都不敢了?”她啧啧着嗤笑他。
霍珩受了激将,“谁说的?”
他抱着树干挂在梧桐树上,沉默了好半晌,终于猛地张开了一只眼。
跟着,他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起,这院里里里外外站着的都是人了,好像半个长安城的人都来了这里,围着这棵老梧桐树和小院,最里围的是他的父母亲人,连太后和皇帝也在。
霍珩睁开了双眼,目光去寻他那可恶的妇人,却不见了踪影。
正诧异和羞耻之际,树下忽然传来他母亲的叱骂声:“霍珩,被一妇人逼至上树,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底下数百上千的百姓,在长公主的轻叱之音落地之后,爆发出了一阵犹如排山倒海的笑声。
霍珩被笑声惊醒了,一头撞在桌角上。
手边的纸镇被睡态不雅的霍将军扫落在地,宣纸上溅了几滴墨汁,而他掌中的兔毫,已经将睡去之前顿笔处戳出了一大团墨疙瘩。霍珩惊讶地擦去了嘴边的口水,望向四周。
夜色黑魆魆的,外头正落着瑟瑟秋雨,瓦砾泠泠作响。
他书案前的牌位,此时,犹如一双双冷眼,正盯着他这不肖子孙。
霍珩想起来,两个时辰之前,那妇人的确是将他拉进了祠堂,随即取出了皇帝舅舅所赐金锏逼他下跪。
他想着想着,舒了一口气。
幸而他识时务立马认了怂。
那妇人便逼他,在这儿抄完一百遍家规,两日为期,她明早来检查。
如今他被禁足,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在家中闷着,迫于淫威,他答应了。
于是花眠便让剑童搬来一张书案,取来笔墨纸砚,让他坐这儿抄家规,自己折身乘坐马车回澄湖去了。
身后滑落了什么物什,霍珩诧异地回头,从地上拾起了一张毛毯。不知是谁为他披上的,在他昏昏睡去之前,身上并没有避寒之物。
他想了想,应是那妇人去而复返,怕他受凉,还算是有些良心。于是哼了一声,将刚才被墨团污染的宣纸抽去扔了,拿起毛笔来奋笔疾书,开始重新抄写家规。
祠堂的灯火彻夜不熄,隔着一重雨帘,剑童陪着霍维棠在不远处的回廊底下,立了不知有多久了,他也正愁着,身上衣衫单薄,着实有些冷。
“老爷,咱们给小郎君送去的毛毯他也不盖上,要是明日一早生了病怎么办?”
霍维棠只望着霍珩那背影,不说话。
剑童搓了搓已经冒起了鸡皮疙瘩的小臂,有些怨言:“小夫人罚得可真狠呀。小郎君他从小到大,还没有抄过家规。”
霍维棠不知想到了什么,“我家中,本无家规。”
“是眠眠自己为霍珩量身写了三十余条家规,并列举了条例,这是她忙了一宿做的。这些年我和霍珩的母亲对他都有不少纵容和溺爱之处,致使他性格中有些骄纵狂傲,如太后所言,有个人来管他是最好的。这次他当街打了人,掴了右相的脸,陛下因顾念母亲和长姊对他只罚了禁足和俸禄,这对他来说无痛无痒,如无人再罚,他便不会记这个打。”
有谁来罚,太后和长公主不会过多置喙?
刘赭想到了花眠。花眠是功臣之后,自己也为朝廷剜除腐肉,立下了大功,陛下赐他金锏,一是告慰三代忠良,二是,让花眠有个可以惩处霍珩的倚仗,让他知道畏惧,乖乖领罚。
剑童似乎听懂了几句,露出一知半解的困惑。
“走吧。”
霍维棠转身走了,剑童见他竟说走就走大为惊诧,忙抱着雨具跟上,又朝雨帘尽处的小郎君看了一眼,他正伏案书写,仿佛打了个喷嚏。
*
花眠乘着马车回湖心小筑时,雨丝正落下来,即至她撑着伞走上回廊,雨忽然大了,如泼,如倒。
夜色已深,嘉宁长公主的卧房处漆黑一片,花眠知晓今日太后仍旧留了婆母在宫中过夜,不会回来,何况傍晚时分黑云压城,显然是有大雨将落,也不宜再动身回来。
花眠省了不少的事,不必向婆母请示了,累了许久,身上衣衫也淋湿了大半,她只想让栋兰去备好热水,沐浴之后便倒在柔软的卧榻上歇憩。
但才走入抱厦,花眠的目光便是一定。
柏离竟在等着她,见了她,温柔地微垂了眼睑,“柏离听说了,长公主被太后留下了。”
花眠点头,淡淡道:“嗯,你不必等了,回去歇了吧。”
柏离于是颔首,抬起了目光,又露出微微诧异之色。
“将军没有同夫人一起回来?”
花眠正撑着伞要走出抱厦了,柏离如此一问,她顿住了步子,回头。
冷雨拍打着瓦檐,发出清脆的嘤嘤的乐音,落入湖水中,溅起无数的水花。
花眠衣衫半湿,连垂落在胸口的一绺柔发,也因为被雨水打湿,紧紧黏着她的锦缎薄衫,显出了几分狼狈。而柏离,裳服干净素雅,发髻中簪着朵淡粉的海棠绢花,倚着一支点翠飞鹊步摇,仪容工整,丝毫不像是要去就寝的。
渐渐地,柏离从花眠望着自己的目光之中读出了不善的意味,只是,她并没有退却。
末了,花眠说道:“在霍府歇下了,柏离小娘子若无事,也请自己去歇了吧,今晚你穿戴得再美,也是见不着他的。”
在大家族的后院中不乏勾心斗角,这些柏离并不是不曾见过,但她却不曾见过如花眠这般,能当着面戳破别人心思的。尽管柏离严妆以待并不是为了引诱霍珩,但这其中确实有些心思,她面颊微红,颦起了柳眉。
而花眠已转身走下了抱厦,朝自己房间走去。
栋兰机灵,早已备好的热水,花眠回房之后舒服地沐浴了,穿着亵衣钻入了被褥。
栋兰在一旁剪着烛火,忽然听到花眠宛如抱怨般的嗓音传来:“你说她到底算是什么人,就敢堂而皇之地向我问霍珩的行踪?”
剪着烛花的栋兰,小心地看向躺在枕上、手中拨弄着绛色帘帐流苏的花眠,道:“夫人一整日不在,今早上柏离小娘子跟前伺候的女婢到了这边来,同我说了好些话。”
花眠皱眉,偏过了头,“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太紧要的,只是给我送了好多的蜜果,说是从益州带来的特产,香甜可口,她都舍不得吃,全拿来给我了,还说她们小娘子手特别巧,做的蜜果是最好的。别的,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原来不过是送了些果子。但花眠却皱起了眉。
“她们心思不纯,打着将军的主意,送来的东西你拿油纸裹了,明日悄悄处理掉。”
栋兰点头,“我知道夫人不会喜欢,已经悄悄扔进湖里了。”
花眠松了口气,“难得你聪明,赶紧去歇了吧。”
“嗯。”
栋兰放下剪子,走出了门,替花眠将寝屋的门阖上了。
随着吱呀一声,屋内彻底陷入了一团淡淡的黄晕之中,花眠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总感到心神有些不宁。
次日一大早,霍珩听着公鸡打鸣的声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忙活了一晚上,才抄了二十几遍,二十几遍一模一样犹如紧箍咒般的家规他快抄吐了。卯时正,剑童过来取回蓑衣雨具,以及昨日里为霍小郎君披上的毛毯。
他将毛毯收走,霍珩才终于扭过了头,皱眉道:“这不是花眠送来的?”
剑童诧异,“小夫人昨日天没黑便走了,怎么能送来?这是老爷给嘱咐小的给小郎君披上的。”
霍珩呆了呆,目光直直的。
昨夜里,那恨不得拿指甲撑着眼皮,手写得飞快,比练枪还累的努力,忽然成了一场笑话。
剑童不解,收了雨具往回走,忽然又转头道:“小夫人来了。”
霍珩抬起头,那没良心的妇人终于是舍得回来了,此刻正缓步走到了祠堂里,行至他的面前,对剑童道:“你下去吧。”
剑童依言,抱着蓑衣和毛毯退了出去。
花眠跪坐在霍珩身旁,将他昨夜里头悬梁锥刺股的“努力”拿起来数了一遍,字写得丑不说,还满是涂鸦,显然是用心不专,何况花眠点了点,也才二十七份。
“霍珩,你偷懒了?”
误会之后,再来一场冤枉。霍珩憋红了脸,一眨不眨地瞪着她,气得胸膛几个急促的起伏,恨不得将他笑靥如花说着风凉话的恶毒妇人摁在地上揍一顿。
“我两年没怎么握笔了,能写成这样已是大不容易。”他的脸歪向了一边。
这时他才看见,花眠今日,竟没有带那双锏来。
霍珩顿时硬气了,长身而起,“你嫌不好,那就不写了。你打吧打吧。”
花眠看他小眼神就知道他肚子里转着什么主意,于是一笑,“我把东西搁在前堂了,怪重的,让父亲收着呢。我想我也挥不动,何况我是你的娘子,打你于情于理都有不合,不如让爹来打你。霍郎,你真的想挨打吗?”
霍珩的掀了掀嘴皮,于是又坐了回去,捉起了笔。
“不必了。回来再写。”
她知道他昨晚没偷懒,霍府的下人都对她说了。
花眠从他手中抽出了兔毫,搁在笔架上,对还使着脾气的男人柔声说道:“我今日带你去个地方。你想出门么?想的话,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什么禁足咱们通通都不管了好不好?我手里有金锏,怎样都可以。”
这话还算句人话。霍珩耳朵一动,慢慢地扭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