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滟君有半年不曾见过霍维棠了, 他这半年多来没有丝毫变化, 两颊消瘦,颧骨突出,鬓边添了一缕雪发, 但目光仍然清隽, 一如往昔。
霍维棠规行矩步, 至太后跟前, 行礼叩拜。
高太后对他没甚么好脸色, 一挥手, “来得倒守时,坐吧。”
在此之前,太后派去霍府的人并未透露来意, 霍维棠也不得而知, 直至入宫,在落座之际,撞见了对面一袭红裳,打扮得华美而高贵的公主,目光微微一滞,随即恍然。
慢慢地,他垂落于膝边的双手握成了拳。
高太后开门见山:“霍维棠, 哀家当年好生地将女儿交给你,嘱咐你对她好,待她真诚,你是半点没有听进去!既然你们夫妇二人离心十余载, 老死不相见了,婚姻也是名存实亡,不如就趁今日做个了断。你虽然人到中年,但这些年给人做工听说赚了不少,老了再娶也不是难事,嘉宁被哀家宠坏了,有些骄纵,平日里弄性尚气,当年应是没少让你委屈,今后她离了你,是再也不会教你难堪的了。”
太后话说得并不好听,但还是存了几分客气的。
霍维棠知晓,这几分客气都因为霍珩。
他并不说话,犹如木石杵在那儿,连眼风都不动。
高太后见状蹙了眉,又道:“哀家是为了玉儿,多年来才容得嘉宁为你委屈,玉儿如今长大成人,他是皇亲贵胄,自有他的前程要奔,哀家望着你明白这一点。”
霍维棠明白,太后嫌弃他的出身。
他抬起了头,“敢问太后,此事玉儿可知?”
高太后怫然道:“哀家要替你们做主和离,何须让玉儿知悉!”
“霍维棠,这话难听了些,但哀家不得不告诉你,这十多年来,你可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恐怕他们母子在你眼中,还不如你摆在后院的几块朽木废材!玉儿当年请旨要调往张掖,你作为父亲,却连夜里出了长安去往琅琊。这两年,他身经百战,浑身是伤,他故意不传家书回来,但不代表哀家不知道!哀家让人将军报每封都抄录了送到你府上,可这两年,你可曾给他写过一封信?”
“如你这般做父亲的,天底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你即便是对嘉宁心有怨恨,可她终归是给你生了个儿子,玉儿是你的血脉,你的亲骨肉,你却对他不闻不问到此地步,简直不识好歹!也不想你一介寒门子弟,何以让公主垂青,连她诞下的孩儿也要入你霍氏族牒?”
太后言之咄咄,话已无比难听。
但霍维棠对此无法辩驳。
他垂下了目光,“既是太后做主,臣无异议。”
太后不过起了个头,说了霍维棠几句,他便应许了!
他竟这么快便应许了?
一直于一旁沉默无言的刘滟君,恍然抬起了眼眸,目光又惊又怒,跽坐起身来,峨冠上缀着的数串红璎珞步摇乱晃,几乎拍在面额之上,她恼怒地望着霍维棠:“霍维棠,你可对得起我!”
殿内因公主这一喝,鸦雀无声。
高太后转头,催促着让众宫婢退去,只留雁鸣在此侍候。
刘滟君气得眼眶泛红,声音也发颤了,却硬撑着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
霍维棠自嘲一笑,“公主,是我霍维棠一介乡野村夫,担不起你的厚爱,当年便是如此,如今可证明先帝和太后的眼光都是对了,二十年已过,我仍旧是孤寡一身,一事无成。分居十五载,这婚姻也实同废了,不如早些松了镣铐,公主反而能自在些。”
“霍维棠,你好……好……”
刘滟君咬牙,眼泪沿着面颊簌簌地滚落下来。
“你担不起我的厚爱?你当年说娶我之时,明明白白与我说了不勉强!可婚后你待我犹如冷石,我放在怀里揣不热,放在手中也捂不化,你更纵容那贱人入府,隔三差五地趁着你不在,在我跟前目无尊卑!你便是如此待我的,如今我大好年华不再,容颜苍老,日后也不能贰嫁了,你便要甩手和离?”
“公主,”霍维棠抬眼望向她,不知不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你还甚美,嫁人不难。”
刘滟君感到身体竟发冷起来,寒意直窜入胸口。
霍维棠垂目又道:“我后来也得知,玉容对你是有些不敬之处,倘若我早一些知道,自会责她出门,只是你不该随意便将人打杀了抛尸入河。”
刘滟君闭上了眼,眼泪夺眶而出,身体不住发抖。
她抬起衣袖,擦拭去眼泪,目光偏向了一旁。
高太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够了,你纵容徐氏数载,难道不知,哀家的独女,在家中之时闺名也唤作玉容么!”
霍维棠愕然,瞬间看向了刘滟君。
“那贱婢当年去你府上之时,她原名可是唤作玉容?不是!她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嘉宁公主的名讳,不过是诓骗你给嘉宁难堪。她处心积虑,不过是要爬上你的卧榻,占个一席之地。哀家的公主,之所以在你那儿肯受委屈,不过是为着她心头有你,她即便是要发落贱婢,也不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作罢!”
太后怒意填胸,瞪着霍维棠,目光仿佛有火。
花眠在一旁忙斟茶为太后顺平火气,垂目不语。
太后怒道:“不妨今日也一并告诉了你,你那柔弱的贱婢徐氏,在哀家这儿没挨上二十板子,已经什么都招了,她确是对你有非分之想,更不自量力,想借着你尚公主的光爬到枝头上去!她知你亦不过是寒门出身,不会对她的身世多加嫌弃,即便是立为贵妾,也只是比公主稍矮一头,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
霍维棠怔然,不禁扭头看向刘滟君。
刘滟君煞白的面容上留了两道胭脂色的泪痕,她早已别过了头,一眼都不再看他,只剩下身体仍因为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高太后冷冷地盯着霍维棠道:“哀家人到老了,也吃起斋饭念起佛法来,这才没有处死那贱婢。哀家只拿出五十金来,贱婢便一个劲磕头谢恩,自己跑回乡下去了,哪里还记得起你!”
霍维棠脑中仿佛过了一道闪电,他原本跪立的身体恍然如山之将崩,倒了下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刘滟君。
“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你又为何说你打杀了玉……徐氏,将她抛尸澄湖了?”
刘滟君不肯答话,高太后冷笑道:“哀家之女,自己尚且当成宝捧在掌中呵护着,你是什么人,给脸不要脸,让她在你家中处处受气。贱婢一‘死’,你便按捺不住,迫不及待要拿哀家的玉容问罪,她对你再喜欢也早就心灰意冷,不过顺你的意扯了这个谎,你果然便与她大吵大闹,她这才一气之下搬出了霍府。”
原来如此。原来是如此。
霍维棠当初被嘉宁长公主从长安玄武街头一路追到街尾,他无比苦恼,打听过这位公主才知,她是皇后的独女,自幼金尊玉贵养大的,性子跋扈刻薄,曾因小事打死过宫中数人。
当初徐玉容出事,霍维棠听人说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浮尸,已经泡烂了,依稀可辨是一女子,霍维棠脑中一热,当即以为是徐氏被害,心生揣测。虽无证据,可膈应在心总不舒服,他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对着妻子询问,他自以为口吻尚好,可公主却无理取闹,与他大吵大嚷起来,最后坦然直言,是她派人对徐氏下了杀手,并将她随手扔进了河里。
不论这时太后说了甚么,他都仿佛听不见了。
高太后见他们话已说开,这事既已无转圜余地,便让花眠去取和离书,温声道:“眠眠,将和离书拿来吧。”
花眠应声起身,要朝外走去。
高太后对仍然怔怔的面色木然的霍维棠道:“和离书不必你写,哀家已让人备下,已让眠眠去取来。今日你们二人按了手印,从此不再为夫妇,哀家会让皇帝对天下广而宣之,以后你们各自婚娶两个相干,除了因为玉儿也无须往来。”
霍维棠木然地听着,目光却未曾离开刘滟君半分。
花眠与雁鸣前后走来,将两封和离书放在了太后身前的梨木髹漆红几上,太后使眼色,让花眠傍着她坐过去。
“嘉宁,霍维棠,你们还不过来!”
霍维棠没动,刘滟君却听闻此言,立时从容地于猩红狐绒软毡上起身,走到了太后跟前。
霍维棠见了,也慢慢地起身,一步一顿地朝着这边走来。
花眠将和离书摊开,将盛着朱红印泥的盒子打开了盖儿,一股浓墨香直冲入鼻中。
霍维棠在一旁,于嘉宁长公主身后,静静地打量了她数眼,她不为所动,终不再回头。
“嘉宁,还待何时。”
太后已在催促了。
刘滟君微微颔首,拇指朝那印泥摁了下去。
压在和离书上,便是从此陌路。
她闭上了双眼,指腹仿佛都在战栗,但她终究是重重地摁了下去,仿佛用尽了平生所积攒的一切力气。
这时,宫殿内雁鸣忽然又疾步走了回来,“太后,出事了。”
刘滟君一怔,手上的力气瞬时被抽散,几乎要立不住。
霍维棠见她身子一晃,几欲坠倒,从后上前一步托住了她的臂膀。
刘滟君挣了开,只是却也没立即按上手印。
事被打断,高太后神色不愉,“出了什么事?”
雁鸣跪倒下来。
“太后,今日霍小郎君是第一日走马上任,碰巧抓住了南大人的公子骑马过市,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南小郎君腿骨都被打断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