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来回踱步, 等候许久, 等到日头偏斜,他的额头被晒出了一层汗。
生了青锈的大门终再度拉开,绸袍如烟的美艳小妇人探出头, 一双妙目不住地朝他眨, 霍珩皱眉纳闷地盯着她, 品出花眠目中之意, 约莫是不辱使命了, 心头一阵松快。
但随着她将门推开半扇, 从门内徐徐走出,霍珩的目光一滞,渐渐地几乎要喷出火焰来了。花眠身后领着两名衣衫藕红叶绿的女子, 那两名女子皆垂着面, 不置一词,步态风流,花眠带她二人出来,二女对霍珩施礼。
花眠笑道:“十三个人,十三个对霍郎不离不弃,说甚么也不肯离去,自甘为霍郎为奴为婢。我苦口婆心劝了一个时辰, 才劝动了十一个,剩下这二人在世上已经没有亲眷了,孤零零的,我见他们甚是可怜, 又想到身边没有伺候的,只好留了她们下来做奴仆,霍郎你不会生气吧,你若是不喜欢,我让她们只跟着我好了。”
霍珩打量的目光朝着面容姣好、如春兰秋菊各占风流的二女投去,心上有些莫名烦躁。
他是对这些女子有过同情,动过怜悯之心,可这不代表他就愿意接纳她们,尤其花眠说得这般轻巧。她对柏离打翻了醋坛,就不担心,这二女也邀宠献媚么。
“奴婢林青芫。”
“奴婢戚筠。”
二人异口同声对他行叩拜大礼,霍珩退后一步,目光又朝花眠直瞪了好几眼。
可她已经答应了,虽是自作主张,但她代表的便是霍珩,既然出口,必须言出必践,霍珩也不能再将她们逐去,只是心头有火,郁闷不发。
“你做主吧。”
他转身走上了马车。
花眠随着他上车,笑语嫣然,冲车下道:“你们回去候着消息,我会派人去接你们的。”
林青芫与戚筠敛衽,听话沉默地候着,待马车消失与巷尾折角之处,才慢慢走回。
颠簸闷燥的马车之中,花眠偶一回眸,便撞见他额面上汗如雨下,掏出了扎在腰间的一条素净的绢子,抬手要替他拭汗,霍珩一把扣住她的玉腕,沉声道:“为何留下她们?”
难道是他说的话还不够清楚?他一个都没想留下。
这些原本都是家中有些背景的大户之女,留在府上为奴仆,对她们而言不啻折辱。花眠是聪明人,难道便想不到,她们今日苦苦央求为霍珩之婢,何也?因为她们早已知道,追责曹参将她们接回长安来,是因他生有恻隐之心,他或许能怜香惜玉,送佛送到西,她们若是能够利用这一点,这一世便能有个倚仗。
可这世上,就连父母,也不是必须要为子女画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保子女风雨无忧的。他从幼时起,就明白这一点。何况是素无谋面的陌路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他已尽了力。再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她们有了去处自己谋生还不够么?
他没有理由为了同情之心,就要负责她们的一生。
花眠抱住了他的手臂,笑容满面地倚靠住了他的肩。
“我没辙啊。你也见了,这二位都是美人,而且是这里边姿色最为出众的美人,她们两个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泪的,纵然是同为女人,也不得不动容。我为了吓跑她们,说霍郎这辈子最厌女子相缠,不解风情,能拔剑杀人,她们说不惧,只求为奴为婢,不敢心生肖想,我又说霍郎是习武之身,衣衫常年臭不能闻,她们又说不在意,道愿意为霍郎鞠躬尽瘁,我还说,霍郎不但身上咸得发臭,还半夜打呼,声掀屋顶呢,她们还是说不在意,能忍受,然后我再说……”
“喂!”
霍珩恼了,脸色通红,朝她咬牙看去,“你胡说八道甚么!你毁我名誉!”
花眠仰起了白腻的脸蛋,望着他,痴痴的。
“我不这样说,她们对霍郎动心了怎么办?”
他脸色一红,要将人推开,花眠却不肯松。
“我自然要说你不好,让她们都不惦记着。霍郎生得这样俊俏,肉也紧梆梆的,任谁见了也不得不夸赞一句人中龙凤,这样,谁会不惦记呢?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我能接受,不是真心实意的自然是不能接受了,于是她们自觉退去,只留了这么两人。你看来不喜,那么我将她们安顿在霍府,不会常常地碍着你的眼的。”
霍珩被她一通歪理怼得哑口无言,只好又哼了一声,脸却憋得红透了。
马车走动起来,又入了闹市。
车外人潮熙熙攘攘,声音鼎沸,穿透这片长街的,还有辚辚不绝的车水马龙之音。花眠靠在车壁上修整了片刻,手始终箍着他的右臂不肯松。
霍珩终于抬起了头,对花眠道:“随我回城南吧,我带你到小筑上去住。”
花眠微微一顿。
虽不知霍珩怎么突然反口,又要接她回去了,但大致能猜出。恐怕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厌其扰,怕长公主非要撮合他和柏离,他心中不大自在,于是抓他回去作挡箭牌。
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接她过去同住的。
花眠微笑着,却慢慢摇头。
霍珩皱眉,脸色变了,“为什么不肯。湖心小筑之上,有仆婢数十,自能对你伺候周到。霍府却什么也没有,你与栋兰不会不自在么。”
花眠道:“霍郎当初是说,要让我替你去尽孝的。如今有太后做主,公公和婆母再过不久之后便要和离,届时我们都住在湖心小筑,留公公一人待在霍府不觉凄凉么,这可不算是孝顺。”
她确实总有理,霍珩却不肯依,“那我同你换过来,我回霍府去,你去伺候母亲。”
说着他要命人停车,就近下车,步行回府。
但花眠却又拦住了他的去路,她一臂伸来,横在了他的身前,道:“也不可。”
她见霍珩目光中露出困惑,又笑道:“公公才答应了我,教我制琴之道。郎君你又不喜欢,他正苦于无人继承衣钵,好容易有了我想学。可如今才打头,还没着手学,我人便要离去了,岂不是太没有诚心。至少过了这阵儿再说吧。”
左右不是,霍珩紧紧地耸了眉梢。
停车之后,车夫悄然朝里问道:“霍公子,咱们到底去哪?”
“先回霍府。”
霍珩道,从花眠的熊抱里抽出了身来,洁身自好地闭上了眼,不肯再被她染指半下。
花眠轻笑着,觉得面前的郎君纯稚得近乎幼童,无比可爱。
她朝前微微探过身去,马车策动起来,一阵晃动之下,花眠没有立稳便扑了出去,嘴唇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霍珩的面颊上,牙齿也磕到了他的颧骨。
霍珩被撞痛了,悚然睁眸,只见花眠的芙蓉粉面近在咫尺之间,虽然她已飞快退去,仍是不免尴尬。
那齿颊之香,犹在鼻尖飘散不去。
他脸红地看了眼她,始作俑者偏过了头,宛如做了亏心事。
霍珩半是气恼半是懊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将脸护得一丝不苟,朝外靠住了车窗。
于是花眠再无可乘之机。她在身后偷瞥着,更是愉悦了。
车于霍府门前停下,霍珩当先下车,抬脚便冲上了石阶,步入大门。
花眠后下,原本候在门边,打瞌睡的栋兰被霍珩吓醒,一见将军回来登时汗毛直竖,畏畏缩缩地怪叫了一声,幸而霍珩没理。倒是花眠,在她面前微微摇头,叹了一声,幸得她从没指望过这丫头。
她伸手将栋兰拉起身,主仆两人也步入门庭。
不出霍珩所想,他父亲仍然日日守在这方小院之中,锯木头、制琴轸、调试丝弦,木屑纷飞,七弦琴已初具规模,静置于一旁木床上,父亲佝偻的背影让霍珩眼中几乎一热,他弯腰拾着木钉,不知身后动静,听到一声“父亲”,才终于罢了手。
于是他扭过头来,霍珩正站在不远处,近乎三年不见,霍维棠见了怔住,手脚也有点发麻。
霍珩极小的时候,是个爱流鼻涕的黏人精,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要跟去。有一回他要出去寻梓木,拗不过这小孩儿,于是父子俩同去,在长安城消失了有一段时日,回来之后长公主便同他发了一通脾气。
那时,他们还是正经夫妇,住在一处的。但分开之后,霍维棠便再也不带霍珩出门了。儿子不是一个人的,终归要顾念他母亲。
直到十几岁之后,霍珩才渐渐不黏人了,但霍维棠心中总记着那个小鼻涕鬼,总觉得那才是自己的儿子。如今一见,他又出落得挺拔如松,褪去了稚气和柔和,浑身上下充斥着力量之感,这猛然撞入眼中的陌生之感,让霍维棠一时无所适从。
霍珩朝他走了过来,又唤了一声“父亲”。
霍维棠手中抱着的一把木钉,顿时全部撒落在地,叮咚乱溅。
“好、好。”霍维棠神色激动,继而,他拍着霍珩已到他鼻梁的肩膀,连说了无数个“好”字。
霍维棠的鬓角添了一绺白发,面容也比三年前憔悴了,霍珩心中生出了愧意。
花眠这时也入了庭院,霍维棠见了她和栋兰不禁微愣。沉默片刻,霍维棠道:“天色已晚,你还要回湖心小筑的话,不妨用了饭再走。我看眠眠也不能留在这儿了,你接了她一块儿去罢。”
新婚夫妇分居两地,霍维棠昨日便已觉得奇怪,因没见着霍珩,一些事不便问儿媳,这才没有深究。但今日见了,他们夫妇竟前后脚入门,恐怕这中间有些事并不如他所想那般和睦。长公主与花眠婆媳不和的传闻不胫而走,长安城中无人不知,他虽日日居于府上大门不出,也是知晓的。
再想到儿子的臭脾气,霍维棠已没什么不明了的了。
“眠眠,你去收拾行李吧。”
霍维棠背过了身,温和的嗓音骤然冷了下来:“你随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