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高云淡,茶香意浅。

风秋坐在桌边,瞧着对面的方应看和李琦,觉得这场面有点似曾相识。

李琦一身白袍刺金绣,不带笑意就这么侧坐在桌边时,往往会给人很大的压力。但偏方应看就像感觉不到他的不快一样,他还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只是好歹将腰腹处的绷带换了。李琦不笑,他却带着笑意,甚至神色放松,指尖搭在血河剑的剑柄上,颇有反客为主的态势。

风秋:这场景不仅似曾相识,我甚至觉得自己见过好几次。

当初在李园遇到李琦的时候,这小鬼可谓是神佛难治,就算是入了移花宫,他也是能给邀月和怜星添堵的那个。风秋本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吃亏呢,想不到被方应看堵在了自己的地盘上,也尝了回发作不得的滋味。风秋差点就要鼓掌叫好“风水轮流转”,但又怕她这么一说,这转盘会指向她,轮着她陷入进退不得场景。

风秋自认自己已经十分谨言慎行了,可方应看还是能轻易一句话把她抓紧泥潭里,逃都逃不掉,还得面对这死亡一般的寂静气氛。

风秋沉默了很久,面对方应看毫不在乎的一句“姐姐”,她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复。

回复“我没有这么大的弟弟?”那风秋几乎都能想到方应看的下一句话:“现在有了。”

想来想去,风秋觉得沉默和忽视才是最好的应对。她喝完杯中的茶,对李琦道:“李琦弟弟,虽然我不清楚你怎么在这里,但还是十分感谢你搭救了我们。我这趟来西夏是有要事你也知道,我希望你看在咱们两家的情面上,好人做到底,让我去见见你抓到的女真人,在帮我们去往西夏。”

李琦原本就在等着风秋求他,如今风秋开口,他便开口道:“以你我的关系,这是自然。”他瞥了方应看一眼,复又笑道:“只是枫娘打算用什么来回报?你知道我这个人,从不喜欢做白工。”

风秋还没回答,方应看先轻笑了一声。

李琦没什么情绪的瞥了过去,方应看慢声道:“抱歉,听到了件好笑的事,是我失礼了。”

李琦道:“既知失礼,还请小侯爷管好自己的嘴巴。”他慢声道:“毕竟这里不是中原,纵使小侯爷手腕通天,也通不了这西夏的天。”

方应看不甚在意,他甚至笑了笑,说了句:“是吗?”

李琦未言,方应看却瞧着风秋说:“枫娘不觉得好笑吗?”

风秋:……你怎么又扯上我?

好不容易退出漩涡中心,结果又被方应看扯回来,风秋故意道:“不叫姐姐了?”

方应看笑了声,他毫不在意,顺口就改了称呼:“姐姐不觉得好笑吗?”

风秋:“……”是我小看了你!

风秋见方应看问了两次,又见他眼里隐有示意,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说了句:“没有,姐姐愚钝。敢问弟弟,哪里好笑呢?”

方应看:“……”

方应看扬唇一笑,指尖点着桌面道:“你说与他通家之好,他却向你索要事成报酬。知道的是他年幼不知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张口骗人呢。”

风秋闻言,瞧方应看的眼神立刻就变了。说实话,她从没有见过有人敢这么在李琦脸上扒皮的。以她对李琦的认识,这孩子高傲又自矜,最不忍受的事项里“被人当场下面子”绝对能排上前三!

邀月当场下过他脸面,他便能不顾及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当场回击过去。更别说之后便毫不犹豫在移花宫里玩失踪,让不喜他的移花宫反成了他摆脱李无忌的踏板一事了。

方应看的功夫有多高风秋尚且没试探出来,但以他如今的伤势,显然不会是李琦的对手。

他在形势上弱于李琦,气势上倒是半点不输。甚至比起当初面对邀月怜星的李琦,由方巨侠抚养、年纪轻轻便成侯爵的方应看,显然要更敢说也更敢做!

风秋都见着李琦指尖凝起,方应看仍犹自镇定,他甚至还笑得出来,对李琦又说一句:“这里是西夏,而我是大宋的神通侯。李公子杀我容易,但怕是不容易同夏主解释。”

李琦冷笑:“我不需要解释。”

方应看说:“你需要的,你抓了女真人,你已经选择了站位。”他的手指依然点在桌边上,此时却在李琦与风秋之间划了一道线——

方应看淡声道:“李公子自断魂谷起,短短一年间创下如今的基业,想来不会不明白世无净土这个道理。哪怕这云湖天寻不出一丝扬尘,镜湖之下也是河沙淤泥,胡杨林口也是腐叶细虫。”

“尤其是在如今的西夏——”方应看弯唇,“没有中立。李公子想要云湖天,又杀了女真人,那便是站在了自己的出身上。”

“既然已选了宋,便别再吓唬朋友了吧。”方应看慢悠悠说,“小心适得其反。”

李琦盯了方应看好一会儿,方才笑道:“枫娘,你这个‘弟弟’好能耐。不过三两句话,竟要堵死我所有的退路。”

风秋:“……”他真不是我弟弟。

方应看屈指敲了敲桌面,问道:“既然谈妥了,接下来是不是可以先带我们去瞧一眼你抓到的女真人?”

李琦瞥了一眼方应看,他瞧着厌恶极了,冷淡道:“可以。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他的声音凉的像血河的剑锋,却又带着寒冷的笑意。

“在回去的路上小心点。”李琦温柔道,“可别因水土不服出事。”

方应看听了这话,直接指了指风秋。

他道:“这倒不必李公子担心,神侯府的江枫负责我往来安全,她会保护我。”

风秋:“?”

风秋:不是,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保护你来着?我不是来找西门吹雪的吗!?

不是,比起这个,你们谈妥什么了?你们明明在互相冷嘲热讽!

李琦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光脚不怕穿鞋”,他曾经也无所谓,但如今却受诸多因素掣肘,反倒不能如当初那般直接杀了方应看来得痛快。大概方应看也正是猜出了这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令人憎恶。

李琦安静了些,他复又露出漂亮的笑容来。他的容貌本就偏为中性,当他想要表现温柔无害的时候,总要比旁人更要容易些。李琦道:“枫娘怕是不会保护您回去了。”

他瞧着风秋,眼里志得意满:“你还要入大漠找人不是吗?”

风秋一惊,她下意识问道:“你知道西门吹雪的下落?”

李琦说:“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事情能瞒过我的眼睛。就算是魔也不行。”

他说:“你也不必太担心,西门吹雪不会有性命之忧。带走他的人是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若是玉罗刹想要他的命,他早该暴尸荒野,而不是失去音讯了。”

西方魔教玉罗刹。

风秋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来这号人物。不为其他,西方魔教威慑武林的时候,风秋怕是刚出生。等风秋跟着苏梦枕进入江湖的时候,西方魔教已经呈现退隐的态势,渐渐撤出中原。等风秋正式步入江湖了,西方魔教已经远离了中原腹地,在部落混战的吐蕃回鹘一块做它的无冕之王,几与中原武林断了联系。

风秋也是见了陆小凤,努力回想陆小凤片场会经历的故事时,方才重新关注了片刻西方魔教。不过在确定西方魔教大概率不会回到中原,银钩赌坊剧情基本告吹——甚至因为她极大可能会从神侯府调任六扇门的缘故,绣花大盗金九龄可能也当不上六扇门的头,从而再告吹一个故事后,风秋便又将西方魔教抛诸脑后。

如今她来到了极近西方魔教的地方,又听李琦主动提起,不由想起了当年她看书的时候,流传在坊间一个并没有确定证据的传言——

那就是西门吹雪的亲爹,很可能就是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

不过这也只是个猜测,毕竟书中从来没有准确的说过,有的那几句话甚至连暗示也算不上。这个猜测之所以甚嚣尘上,理由和它没能被证实的因素差不多——因为也没有人证据能证明西门吹雪不是。

如今李琦说是玉罗刹抓走了西门吹雪,这个猜测便随着西方魔教一起回到了风秋的脑袋里。她想着陆小凤说过的话,说西门吹雪离家去了潼关,又主动往了西夏——她面色古怪了起来,心里更是波涛汹涌,只恨面前还有女真人和完颜阿骨打的存在添麻烦,不能让她立刻奔赴书信前给陆小凤写信。

就写——你知道西门吹雪的爹可能是玉罗刹吗!?

这样的八卦来分享。

风秋随着李琦与方应看去监牢瞧被抓的女真人,眉头不由紧缩。方应看瞥了她一眼,眼帘微垂,遮住了自己的所有情绪,便是李琦时刻盯着他,却也不能从他面上看出更多。

到了船舱最下层的监牢,李琦命人将周遭的蜡烛点亮,照清了被关在昏暗船舱的那队女真骑兵。

与寻常监牢不同的是,这牢里不仅没有腐臭腥气,还有着一股淡淡的木香,这木香幽深雅致,沁人心脾,若非两边墙壁尽是铁链牢笼,怕任谁都不会觉得这里是监牢。

李琦温声说:“不太好看,枫娘还是别看为好。”

风秋:“不,我还是——”

她话没有说完。

因为船舱中关着的那些女真人实在是不能再用“人”来形容。他们身中剧毒,皮下溃烂,七窍流血,躺在监牢的深处,甚至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粗着脖子喘气。

而这远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股木香是从他们溃烂的皮肤里散出的。那因赌而发红翻滚的皮肉有多可怖,那香味就有多温柔。其中的反差,远比你瞧见了一具尸体更为惊人骨寒,风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李琦叹道:“说了别看。”

风秋道:“我的刀……你说从他们手里缴获了,但却没有给我。看来这毒还有很强的感染性,你是拿去处理刀上的毒了?”

李琦见风秋镇定,竟有些惊讶。风秋的镇定无疑让他更为欢喜。他笑道:“是,这毒沾上便是麻烦,枫娘日后若是遇上了铁梨木的气味,可记得躲远些。”

方应看上前检查那队女真人,他隔着看了许久,回头对风秋说:“没有完颜阿骨打。”

李琦眼神微动,他轻声道:“没有他?”

风秋却像是猜到一般,她叹气:“果然没有,我猜也没那么容易。”

方应看道:“不过我猜他也不会出现在西夏了,单就我们的出使而言,目的已经达到。”

风秋:“?”

风秋抬手:“等会儿,完颜阿骨打为什么不会再出现,我们的目的怎么又达到了?”她一头雾水,“你能不能说人话。”

方应看看了李琦一眼,说:“因为石观音对女真人动了手。西夏外戚干政,夏主李氏年幼,难以真正掌权。传闻说,夏主是得了佛家眷顾,赐予观音庇佑,方才能一举除去祸国外戚,重新握上了权柄。”

“但我在西夏有支商队,所以知道的更清楚些。夏主有没有得到佛家庇护我不清楚,但他确实得到了石观音的庇护。从大权旁落到如今亲政英主,李乾顺只用了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甚至不够他从梁氏手中夺回军权的,若非石观音帮他在一夜间,让梁氏一百七十二口同时长辞于世——西夏的天还轮不到李乾顺来当。”

“所以在西夏,观音与王同在。”方应看慢声道,“你不是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完颜阿骨打会来吗?我放了消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怕是李乾顺自己也放了消息。两方想邀,所以来的才会是完颜阿骨打。”

“我让女真人来的目的,你很清楚。那西夏让女真人来的目的,就很微妙了。”

方应看看向李琦,笑着说:“怕是夏主不想再供奉观音,怕有朝一日观音血泪,刀落几身。所以他寻了女真完颜氏,也想要借机除掉来自中原的观音吧。”

“我们与女真骑兵交战是突兀的事情,这样计划外的事情,白衣的行队来的也太及时了,那旧城又不是什么要塞重地。”

“可你们来的就好像是在计划之中,甚至为了预防猎物逃跑,一早备上了迷雾。”

方应看老神在在看着李琦:“起初我没想明白,最多也就是有些猜测,不过这些猜测在试探了李公子后,得到了证实。”他从容道:“你那日来,本就是来截杀完颜阿骨打的,你要拿他的头去震慑李乾顺,让夏主学会听话,不要再想做些出格的事。”

“你看,既然夏主背后的石观音已经替西夏选了边站,咱们出使的目的是不是已经达成了?”方应看笑道,“西夏没法与女真结盟,他为了摆脱石观音,只能求助于我等了。”

李琦一掌向方应看的天灵盖劈来!

方应看神色微冷,血河剑翻极上刺与李琦右掌勾爪相撞!

李琦道:“我不杀你,你看在你能给李无忌添麻烦的份上。你似乎搞错了自己的作用。”

方应看:“我的威胁也不是空话。西夏不是只有云湖天。”

两人胶着之间,袖刀忽然出鞘。

青色的光鞭在这狭小的空间极具威力,两人被迫分开,看向突然出手的风秋。

方应看不满道:“我可是在为你解惑,你怎么连我这边都打?”

风秋没看想方应看,她只是盯着李琦,好半晌说:“石观音?”

李琦眼波微动,他笑道:“他们没告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