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风秋骑着的马随时好马,但其上背负着三人,眼见就要被女真人追上。

她有些头痛,在一瞬之间,甚至生出了让方应看带着西夏使臣走,她留下的断后的心思。

但这心思不过刚起,风秋就意识到把西夏使臣交给方应看和把羊羔托付给老虎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在她犹豫的这一会儿,方应看低声道:“他们追上来了!”

风秋闻言,袖中刀瞬间出鞘。淡青色的光在空中滑过一道弧度,直将刺来的羽箭一刀斩落!她的指尖捏着刀柄处的细绳,在刀几乎要脱手的刹那,又顺着绳将刀抓了回来,又斩下一批新箭!

方应看在她身后低笑道:“你看起来竟然有与弓箭手交战的经验——你既然有经验,就该知道如果你的长刀在手,或许还能拦下在下一波的剑,以你如今的武器——”

仿佛要印证方应看的话,在第三波箭羽袭来,风秋的刀不再能拦下全部!方应看血河出鞘,替她援护!

方应看冷声道:“一旦被他们看见刀锋的极限,你就再也拦不住箭羽了。”

方应看道:“我建议你丢下这个使节,丢下他,你和我还有回到平夏城的希望。”

风秋当然知道袖中刀在马背上很难施展,但要她把西夏使臣交出去更是不行。她强撑着,恶狠狠对方应看道:“闭嘴!如今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方应看道:“如果你不救我——就不会有现今之围。”

风秋闻声更是冷声道:“你说那么多话,不怕吃沙吗?”

“闭嘴!”

其实这句话方应看并没有说错,如果风秋不救他,让他与完颜阿骨打拼个半死不活,她再坐收渔翁之利,既不会有被女真骑兵追着打得狼狈,也不会有如今的性命之忧。

唯一的代价——最多舍出去个方应看而已。

但是不行——

风秋是神侯府的人,她原本对方应看有着看护的责任。更何况方应看还是这趟出使任务中,唯一有可能达成与西夏盟约的人,他若是为了除完颜阿骨打没了,那谁和西夏谈盟约,她和陆小凤吗?

她怕直接演变成西夏与辽趁机挑起当朝与女真的仇恨,围魏救赵反解开大李好不容易给他们造出的困境。

她的梦很虚妄,虚妄到连大李都觉得棘手困难。但既然已经开了头,既然大家都在努力,风秋就不能让这事有半分可能毁在自己手上。

哪怕她本人十分堤防方应看,也不能让他在这趟任务中出事。

方应看见风秋咬牙不语,笑了一声,他近乎诱惑道:“若你真的想帮李无忌——你现在就该把我丢下了。”

“只有把我丢下,你才能救你身前这个孱弱的西夏人。”

西夏的使节已经被这惊变弄得快昏过去,在马背的颠簸之中忽听闻方应看这句话,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下意识说了句西夏语。

风秋听不懂,方应看轻笑道:“他在求你丢掉我呢。”

风秋:“……”

风秋精疲力竭,她攥着刀的手青筋爆出,面上却还要平静说上一句:“你再说一句,我就真把你丢下去。”

方应看似是明白风秋不再开玩笑,他终于闭了嘴。转而握紧了自己的血河剑。

被追兵追上不过只是片刻之事。

女真的骑兵意识到攻击这两人箭羽未必得用,于是弓箭手的目标瞄准了他们骑着的马。

马匹并未布甲,也算不上迅疾。

数十箭羽破空,风秋自低空而来——正如方应看所说,红袖刀与血河剑都不是长兵,能够守护的范围极其有限,敌人若是摸清了这一点,他们便再不能防住来自后方的暗箭!

破空声出,风秋心知拦不住这一发箭羽,她已经抓紧了西夏使臣的领口,甚至回首抓住了方应看——

方应看却倾下了身,从她手中抢过了缰绳,漆黑的眼中隐有暗流,他在千钧一发之刻,拉扯的马匹向右偏去——

原本该射下马腿的箭失擦过了马腿,马匹骤然受惊——也就是同时,方应看对风秋道:“右南方,走!”

风秋不疑有他,一脚踏在马头借力,一手提着西夏使臣,便向右南方冲去!

此时他们已远离平夏城,踏入了平夏城外与西夏交接处的荒漠之中。地面干涸,能瞧见的绿植稀少,向西南方向看去,还能瞧见被风蚀的古旧哨岗旧城,哨岗之后,是已经瞧见的荒芜。

城墙能够抵御箭失,更重要的事,在城墙残桓之中,骑兵的优势将会消失殆尽,长剑与刀的优势则淋漓尽显。风秋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方应看的意思,胸中真气提到极致,竟是一息之间就跃进了破败的城墙之后。

女真的骑兵紧追不放,但这时候马却已不方便冲杀了。

旧城在风沙中作为商队的一处庇护所显得沉稳寂静。如同一只沉默的老兽,将侵入其内的猎物吞噬殆尽。女真骑兵勒马停下,瞧了眼这城,向完颜阿骨打禀报:“他们躲进了里头,这里乱石太多,箭的功效不大。”

完颜阿骨打闻言,伸出手招呼了持枪持刀的骑兵,他冷声道:“那就把他们刺出来。”

“我有精兵近百,各个都是以一当百的武士,我倒不信送人的使臣,能够以一当千。”

风秋与方应看躲在哨塔下。

西夏使臣依然吓晕了过去,风秋将他放在哨岗内,听见踏入的脚步声,眼神微凝。

方应看微微侧首看她。风沙之中,她的面容依然洁白如玉,纵使阳光不怜悯,在这昏暗的哨塔内,她也似依旧能发光。这样漂亮的东西,近乎可以令天下奇珍失色——然而奇珍却会被乖巧地被珍视相待,他眼前的这位,却只会执着刀,像个莽夫。

玉雕的莽夫。

方应看坐着,默不出声,静看着风秋想怎么做。

女真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的手也越来越近紧,忽然间,这人从怀中的瓶子里倒出了颗什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姿态按进了方应看的齿缝里。

许是她的神情太紧张,以至于鲜活的面容太过漂亮,方应看又过于放松,竟一时被她得手,吞进了那枚丹药。

方应看品了品,在心中确认:是乌丸,六扇门人人都有的用来补气血的伤药。味道特别难吃,所以六扇门的人在执勤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拿这东西的苦味来提神。方应看从六扇门的金九龄那儿吃过一颗,对这味道记忆犹新。

他微微抬眼看向了风秋,只听这姑娘恶狠狠道:“我喂你吃了毒药。”

方应看:“噗。”

光线太暗,风秋又太紧张,她一时没注意方应看有些微妙的神色,紧接着说:“这东西十日后会发作,解药陆小凤有。你和他约定过要带西夏使臣去西夏,所以你要你带着活着的西夏使臣去了,你就会有解药。”

方应看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跟着风秋的话走,他问:“你知道毒杀我是什么罪吗?”

风秋道:“谢谢你提醒,我清楚的很。但我不这么做,小侯爷会犯下更大的罪——谋杀敌国使臣是什么罪?”

方应看笑了:“你倒是知道我不会保护废物。”

风秋道:“我只知道西夏人不能死。”

骑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风秋欲出哨塔迎敌。方应看见状终于动了,他拉住了风秋,沉声道:“你疯了?你都给我下毒了,这会儿又装什么好人?”

风秋闻言,瞧着方应看好一会儿才道:“小侯爷,你是宋人。”

方应看微微蹙眉:“那又如何?”

风秋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宋人。”

“只要你不杀使臣,不拿家国安危来与大李争斗,你就永远是神通侯,是我要保护的对象。”

方应看微怔。

风秋已笑道:“金风细雨楼保护弱小,神侯府护宋。小侯爷,你记得去西夏拿药。”

话必,风秋已然离开哨塔。

她青色的袖刀自出鞘后便再也没有回去,如今贴在她的手臂上,清光流过,像是融进她身体中的一处奔涌的血管。

自重回一次后,风秋已十八年没有再遇上过如此危机的场景。

站在这处被时光抛弃的破旧军塞中,她恍惚以为自己站回了战场。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伙伴已然死尽,她没有援军,孤身一人,要做的唯有死战——不辜将军,不辜同袍的死战!

红袖刀本不是适合战场的武器,确实最适合近战的武器。

青色的刀光织成了密雨,风秋一人突围,刀锋练成线,在一夕间割裂了数十人的脑袋!

鲜血溅在她的脸颊上,像是一朵艳红色的花。

可她手中青色的刀刃却没有半点妖冶的味道,比起苏梦枕红袖刀出鞘的惊艳,她的刀在一刻更似屠杀的利器。大约红袖神尼都从没有想过,温柔一闪的红袖刀法有一天也会被舞出这般的狠辣——去烦存简,就像风秋展示给苏梦枕的分山劲一样,丢弃了所有的慈悲与温柔,在这一刻仅留下了最核心的“夺命”,将天青烟雨变作了战场上的短刀利刃。

风秋已许久没有遇过这样的场景了。“江枫”这一生几乎没有遇见过真正的战场,以至于她遇到劈天盖地的血腥气都会觉得恶心难受了起来。可当真到生死一瞬的时候,有些风秋以为自己丢去遗忘的本能却还在。

女真人本以为出来的是个漂亮女人,就算握着刀却也无甚可怕。

中原的武林人士他们也见过,大多武林人士技艺高超不错,但他们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不知道训练有素的精兵是可以将一只巨龙困死于阵中的。

即使这女人真是高手,武林中的功夫,也未必全然适用于战场。

——可这个女人,却好像生在战场。

一夕之间破杀十人,她就像知道这些士兵会做什么一样,比他们更先一步的选择破阵。副将见状连禀报完颜阿骨打,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完颜阿骨打紧紧盯着被众人围杀的风秋,只觉得那双眼睛自己似曾相识。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她不是江湖人,她熟悉我们的攻击方式。让刀兵退下持甲,和她拉开距离,让枪兵和弓箭手上!”

副将即刻明白了完颜阿骨打的意思。

人的力气是有限的,面对高手,围杀不得,便该围困。

箭矢如暴雨般落下。

前方是轻甲与尖枪。

上不得,突不得,只可防御,全力防御!

风秋的内力在同辈人中可以算是佼佼者,她自习武起,从没有一刻懈怠。但在这似乎瞧不见尽头的围攻中,她渐渐也感到了疲惫,而疲惫一生,便是死亡的讯息!

风秋中了三箭。

她尤为坚韧,虽中三箭,却破了前甲,断了枪尖。青色修道斩铁断钢,她已意识到女真人的想法,干脆不再防御,转而用全部的力气进攻——直向完颜阿骨打进攻!

她的速度极快,刀势极狠。以中三箭为代价,女真人的围捕竟然真给她破出可空洞来!女真人见她如一道电光直冲向完颜阿骨打,不由急呼起来!

而完颜阿骨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风秋,他甚至笑了起来。

他握住了手中乌色长枪,再稳不过的拦住了风秋的刀!

完颜阿骨打看向风秋,他第一次在战场上同敌人说话。他道:“小姑娘,宋人庸懦,配不上你,。你不必为他们拼命,同我回女真吧。”

“我可以给你封地、给你宫殿。你想要拼杀,有广阔草原随你恣意,你想要安逸,有无数宝石供你挑拣。”他紧紧盯着风秋,赞叹道,“你很漂亮,比我昨日见到的回鹘姑娘还要漂亮。”

“漂亮的让我觉得你死了可惜。”

风秋眼睛明亮,她的刀锋被完颜旻枪尖抵住——袖刀不长,眼见输了距离。

她却笑了起来。

那笑容晃了完颜阿骨打的眼,于是青光似鞭,延绵数尺!也亏得完颜阿骨打反应够快,挥枪即避,同时大喝“放箭!”——那抹青光却也斩断了他的枪尖!

完颜阿骨打惊骇,一柄剑锋赤红染血正立于青刀之后。

箭失斩断一地。青刀持者依然站立。

方应看左臂鲜血淋漓。冲进闭合的敌阵显然也让他付出了不少代价。

风秋背对着他,气道:“不是让你保护使臣的吗?”

方应看冷声道:“闭嘴,我不来,你就是筛子。”

风秋道:“你来了,使臣有个万一,你就要毒发死了!”

方应看笑道:“乌丸作毒,无情没教过你骗人的时候,要用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吗?”

风秋微怔。

好半晌才道:“早知道就给你颗糖。”

方应看放声大笑。

完颜阿骨打退至护卫之后,他看了眼自己断掉了长枪,与接那一刀后隐约裂开的虎口,一时沉默。

半晌后,他抬头道:“中原武林,名不虚传。”他看向自己的士兵,那士兵随即意会,将一柄刀递了过来。

完颜阿骨打握住了长刀的刀柄,他瞧着另一把淡青色的刀,对风秋道:“中原的神兵也令人心折——放心,我不杀你。”

方应看看见了完颜阿骨打手中的刀。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风秋道:“你的这把刀有多强?”

风秋:“……或许能斩断你的血河剑。”

方应看惊诧:“你还随手丢?”

风秋气急了:“我不是为了救你!”

不过风秋的这柄长刀是为了配合她的分山劲而改,便是完颜阿骨打握着,也不知如何使方能趁手。空有锋利的割鹿刀并不可怕,但那把刀可以斩断血河剑与风秋的袖刀却依然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

女真骑兵百人,杀至如今,还有一半。

风秋与方应看已有疲态。两人流的血干了又湿,而握着割鹿刀的完颜阿骨打却仍好整以暇。

在这一刻,风秋是真的觉得有点绝望了。

偏她还要打趣,对方应看道:“我长得好,眼看完颜阿骨打舍不得杀我。小侯爷,你觉得你长得够让完颜阿骨打手下留情吗?”

方应看瞥了她一眼,弯唇道:“放心,我好看的得很,至少‘江海玉珠’都愿意为我舍命。”

风秋愣了一瞬,方才明白方应看在说什么。

她差点梗死,正要解释,方应看又道:“好好警神吧,若是在这儿死了,李无忌可就真万劫不复了。他担不起我的命。”

风秋微讶,她看向方应看,有些想问对方后不后悔出来了,毕竟瞧着完颜阿骨打没有杀她的意思,却很有杀他的意思。但风秋又觉得这问题问的没意思。

方应看来帮了她。

不管方应看到底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打算。没有方应看,她根本撑不到现在,或许如今已经落在女真人手上了。

风秋想了想,微微笑道:“行,我再努力一下。”

方应看看了她一眼,那冷酷的眼中竟似也有几分温热。

风秋听见方应看说:“这就对了,我已经后悔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后悔到把你推给女真人。”

风秋:“……”我离真气岔行被气死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天渐昏沉,青石血河。

三军合力,困杀围剿。巨龙可杀十斩百,勇猛难当,却也终会有力竭的那刻。

眼见完颜阿骨打加入战局,风秋几拦不住对方一枪。就在风秋被迫转攻为守的挣扎中,这破败的荒芜之地忽然响起了铃声。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铃声。像是驼铃,却又过于阴冷尖锐了些。

这声音实在不知如何形容,它清脆动听,像是从遥远的梦中而来,却又携着极为阴湿的寒气,与这干燥的荒芜之地截然不匹。

风秋疲惫之际,听着那铃声,甚至眼前隐约出现了重影。她敏锐意识到这铃声有异,以伤口疼痛来使自己清醒,而女真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诡异的铃声,副将更是脸色大变。

那人直接叽里咕噜地向完颜阿骨打说了什么,完颜阿骨打面色凝重,片刻后,这片大地上竟奇诡地弥漫起了雾气,完颜阿骨打不再犹豫,甚至不再围杀风秋他们。

他率领女真骑兵,如同逃难一样齐齐冲出了这座旧城。

风秋茫然。她看向方应看。

方应看垂眸瞧着风秋,她半张脸都是血。

方应看忍不住微微笑了,他亲昵道:“枫娘,修罗来了。”

风秋:“……?”

大地雾气弥漫,在这雾气之中渐走来一队白衣弟子。这些人有男有女,姿容各异,唯一的共同点便是皆容貌姝丽,手执各类法器,赤脚而行——若非这些人的法器上都有些像血渍的褐色,瞧着还真像是佛家故事里的飞天行队。

风秋的呼吸几乎都要屏住了。

方应看道:“刚才的女真人和完颜阿骨打说,我们走偏了路,西方是魔与佛的地盘。魔以血现,佛以铃响。佛来了,所以他们必须要逃。”

风秋低声道:“为什么要躲佛?”

方应看已几乎握不住剑,他低声道:“因为这佛不是释迦如来,是婆罗门的大黑天。”

方应看哑声道:“杀人的观音,就算是女真也要避其锋芒。”

铃声越来越响,风秋耳朵渐有轰鸣声。她即刻稳住心神,雾气中的迷烟却使人难以清醒。

叮咚一声,方应看已握不住剑。他抓住了风秋的手,试图要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

然而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铃声更响了起来,雾浓的几乎要吞噬所有的身影。

雾中的男女倒了下去。

铃声叮铃,白衣的“飞天”踏至旧城。

观音自天而降。

他瞧着地上昏迷的人,探出了修长白皙的手。那只手抚上了风秋的侧脸,轻轻擦去她面上的血渍,珍惜地、温柔地包裹着她。奇诡无比,却又温柔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