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双层小楼。
苏颜从楼上下来,就见到客厅坐了四五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其中最大的那一栏沙发上,只依偎着两个人:
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旗袍花样格外老气,但穿金戴银贵气十足;她怀里揽着的少女身上却是粗布所制的学生装,剪了短发,应该是时下挺新潮的打扮。
但由于这少女肤色黑黄,愣是驾驭不住那股书香气质,愣是显得她整个人脏兮兮的。
这些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对面一个小腹微隆的柔媚女人就哎呦一声,“咱们大小姐可算是下来了,还以为又搁屋里偷偷哭呢,你说怎么就出了这码字事儿,这会儿你们不心疼咱们颜姐儿,我可是心疼的紧。”
“四姨太怎么还没改口?”见主位上母女俩脸色一变,旁边坐着的女人连忙打圆场,“现在咱们正经大小姐可是桑姐儿。”
“对对对,变成桑姐儿了,你瞧我!”柔媚女人故作打嘴,一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我这人啊就是心软……一个屋子待了五六年,怎么都有感情了,要是真跟大夫人一样养个孩子十六七年,就算不是自己的,也舍不得立刻把人送走啊。”
这话听起来是在说她自己,但眼下这个状况,谁不知道她在讽刺大夫人心狠。
“这是老爷吩咐的,你有异议?”主位上的女人脸色铁青,直接用一尊大佛堵住柔媚女人的嘴,才转头看向苏颜。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却终究变成面无表情道:“东西收拾好了,就跟你姆妈走吧,也别说苏府亏待你,你毕竟不是苏家的血脉,能让你带着以往的东西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这个时候,苏颜借着下楼的时间,也终于触碰到这个身体的记忆,回忆起了眼下的境况:
这个时代名为民国,如今朝廷式微,各地军阀才是真正有实权的人物,苏颜明白,这是乱世将起的征兆,谁枪杆子硬,谁当老大。
而原主正是这个年代中,经商苏家的大小姐。
苏家做的是酒楼生意,也有百年传承,算不上豪门,却也不愁吃穿、十分有钱。
因此作为苏家大小姐,原主从小也是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但这一切在昨天戛然而止。
因为不久前苏父商业伙伴的一个女儿,在外面突然发现了一位酷似苏大夫人的女孩,她将此事告知苏大夫人查证后,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那个女孩,是苏大夫人的亲生女。
正是由于十七年前,苏家正经历一场争权动荡,苏大夫人回乡产女,结果又遇到了马匪,慌乱之际与一户乡下的农家抱错了孩子,总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的,养了别人家的孩子十七年。
原主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如今人家的正经孩子被找回来了,自然急着要赶原主离开,这点苏颜可以理解。
时下的家族最为重视血脉,别说苏颜本身长得就和苏家人不像,越长大提到这一点的人就越多,连苏大夫人心底都一直怀疑。
当然就算原主真的和苏大夫人有很深的感情,苏大夫人舍不得她,苏父也不会允许原主留下来。
这一次,也是苏父直接下了命令,他常年跑生意,一年回不了几次家,自然对这个女儿没什么感情。
苏颜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女人,注意到对方身边的女孩正在不着痕迹的打量自己,这母女俩长得格外相像,除了肤色一个浅些一个深些,五官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俄罗斯套娃似的,难怪苏大夫人当初第一眼就察觉出了问题。
她笑了下,“已经收拾好了,谢谢夫人这么多年来的照顾,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先走了。”
苏大夫人本来还以为这个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又要闹出幺蛾子,故意做出冷漠的样子,没想到对方语气和缓,还感谢她养育之恩,倒显得苏大夫人格外无情,让她稍觉尴尬。
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想到身边的亲生女,已经走了一个女儿,不能让另外一个离心了。
苏大夫人“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苏颜抓紧离开。
就在这时,侧门处一个瘦小的仆妇也背着个包裹,哭哭啼啼的跟上了苏颜的步伐,这个人就是苏大夫人口中的姆妈。
原主刚出生后,就是这位姆妈亲自照顾,昨天听说原主要被赶走,姆妈大概才是整个苏家最伤心的人,她想了一晚上,决定跟着原主一起走。
苏颜不太明白这种感情,但她知道在这样日子过不下去就能死人的时代,做出这种决定有多伟大。
“小心台阶,”苏颜扶了一把姆妈,再抬起头时,已经不是双层小楼的木质天花板,而是湛蓝的天空。
“大小姐,我在城西裁缝铺子里还藏了几块银元和两床绸被,您去了乡下肯定住不惯农家的粗布铺盖,咱们先把那俩床绸被取了,再叫车走。”姆妈抹了把眼角,或许知道木已成舟,出了小楼就不再哭了。
“去乡下?”苏颜想了下,苏大夫人找回来的亲生女,就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只是……她摇了摇头,“我们不去乡下。”
“啊?”姆妈愣住了,“不去乡下还能去哪?”
“我苦命的大小姐,这是糟了什么罪哦,好好的千金小姐,老天却看不过眼,非要将人折腾几遍才满意……”姆妈又忍不住鼻中一酸,拉着苏颜的手腕焦急说,“您可不能听旁人瞎撺掇,您一个女孩子,没有家就什么都没啦,乡下虽然破落了点,可也有您的亲人在,外人不敢欺负您!”
外人是不敢欺负,可自家人却都是吃人的狼。
苏大夫人找到了亲生女苏桑,自然查过对方十七年来的处境,事实上苏桑前十六年也是在父母疼爱下长大的,否则她生长在乡下,如何能到城里来上女子中学?还不是父母省吃俭用,咬牙攒了钱将她送上来。
只不过这对父母一年前就已去世,剩下的叔叔伯伯贪图她家的银钱,多次来城里寻找苏桑,让她辍学嫁人。
这点姆妈不知道,原主却在偷听苏大夫人与苏桑谈话的时候,记在了心上。
否则不过是换一个家,原主还不至于那么绝望,以至于让苏颜都穿了过来,成为了原主。
苏颜不回去倒罢,只要一回去,恐怕还是要面临被叔伯逼迫嫁人的境况。
甚至她和姆妈,一个身娇体弱,另一个身形瘦小年纪还大,比不上苏桑的力气,哪天真与叔伯对上,跑都跑不掉。
“不能回去,先去地租界找个房子住两天在做打算。”苏颜出了苏家的门,就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去乡下,径自带着姆妈找了辆黄包车。
“哎……唉,”
没见过那种叔伯,姆妈不一定会相信,反而会觉得只是以讹传讹,可她知道,原主是偷听来的话,人家说话不会防着她,因此有很大几率是真的。
她是第一次坐黄包车,路上目不暇接的看着两旁的商铺和洋楼,良州这个地方山水好,连商业都发展的很快,几乎聚集了全国的钟灵毓秀。
不仅如此,就连良州的军队,也是国内闻名,据说军官将士都十分悍勇,压的旁边几个州喘不过气来。
当然对于良州善于出悍勇之士这个说法,苏颜是不认同的,且不说往上数几代人,良州人根本没什么可值得鼓吹的地方。
就说良州那些令其他州闻之色变的悍勇将士,那也是近五十年来军阀训练的结果。
正这样想着,路边的景色渐渐转向冷色调,商铺也少了好多,出现了一片占地面积很大的院子,和一整栋连排别墅。
苏颜下意识看过去,只见那栋别墅外站了一圈身穿军装的大头兵,一个个身上携了长杆枪,眼神锐利的扫视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路边的人全都低眉耷目地走过,不敢直视军官的威势,只有苏颜所在的黄包车在路上显得格外异类。
从军官的角度来看,只见黄包车一侧搭了一只纤长柔嫩的手,正愣怔时,又见手的上方探出一个好奇的小脑袋。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风中轻轻拂动的发丝格外柔软的落在脸颊,正衬的那张脸唇红齿白,她杏眼微睁,就像一只初生的小兽,仿佛毫无所觉士兵们的威势,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们良公馆。
有几个年轻的士兵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后脑勺顿时被拍了一巴掌,“笑什么笑!小没出息的,就知道看女人,没见长官的车来了?”
空气中一下子陷入了肃穆和静谧,苏颜察觉到不对,连忙向后看去,只见一辆深黑色的洋车从街道中滑过来,车窗中只看到司机和后座中一个男人的侧脸。
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转头看向黄包车的方向,也不知是见到了什么惹得他嫌弃不已的东西,下一秒他推开车门,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军装外的披风在他身后骤然飘起,拉黄包车的白头巾汉子低估了一句:今日居然这般有幸,见到了少帅。
苏颜回过头却觉得,那道视线看到了她,所以……她这是莫名其妙被良州军阀继承人嫌弃了?
这地方的房还能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