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已渐深,秋风中越发的多出些冷意,毫不留情的往人袖子里钻。
朝服宽阔的袖口里灌了风,那股凉飕飕的冷意穿透韩攸的衣衫,令他打了个寒噤。
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擦过绯红色的衣摆,毫无着落的落在地上,颓丧枯败的感觉就和此刻的韩攸是一样的。
明明离入冬还有些时日,韩攸却觉得天冷的难以忍受,凉意冻彻肺腑。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说话声响起,冷冷的对他道:
“我这个庶妹,性子烈的很,她以前生气的时候还会拿鞭子吓唬人。也就是嫁给你之后,才有那么点儿温柔贤惠。你也算与她年少相识,都不知道她的秉性?”
韩攸听出了这声音,他转过身,见是他的大舅子豫城伯。
豫城伯站在距离他七尺之外,负手在后。他的语调和脸色无不是冷淡而嘲讽的。
韩攸只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他半垂着脑袋道:“我知道。”
他和邹氏二十年夫妻,邹氏是个什么秉性,他哪里能不知道?
豫城伯冷冷的一哼:“知道你还把她气成这样。韩大人,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善金局将作监居然闹出被妻子休弃之事。我都替你感到丢人。”
韩攸也知道自己挺丢人的,但是比起失去邹氏,这点丢人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叹气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要是当时能狠下心肠,将大嫂和韩茹送官就好了。”
豫城伯别过目光,看向府门,口中道:“我对事情的因果不感兴趣,对你们韩家人更是不感兴趣。自己造的孽,自己解决。我这庶妹如今虽说丢了你一纸休书,但她到底还是你的妻子。你是要如她的意思与她办了和离文书和手续,还是想办法把她哄回去,都由着你。”
豫城伯说到这里,冷冷乜了韩攸一眼:“只一点,当初她要死要活的非要嫁你,不管你接下来做什么,都不要伤了她的体面。我虽和这个庶妹不亲,但她终究是我邹家人。”
韩攸拱了拱手,没说话。
接着就见豫城伯敲了府门,很快就有人开门。
桂妈妈迎了出来,瞧见是豫城伯来了,和善的行礼:“原来是舅老爷登门啊,快请进来坐坐。”
豫城伯道:“我来给姗儿添点儿吃的用的,就不进去了。”
他一挥手,后头跟着的家丁们便抬着几个箱子,进了府去。
桂妈妈道谢:“舅老爷挂念夫人,夫人知道了定会高兴。”
豫城伯淡淡道:“嗯,叫她保重吧。”
桂妈妈微笑:“明白的。”
……
邹氏的院子是三进院,前院是待客之处,后院是邹氏和桂妈妈还有几个下人居住的。
这会儿邹氏已经在正堂里准备好了韩嫣爱吃的零嘴儿和孟庭喜欢的茶。韩嫣一进来,就看到自家娘亲忙碌的身影。
“娘!”韩嫣很是想念邹氏,连忙快步过去,拥抱起邹氏。
大约是为了庆贺乔迁之喜,邹氏今日穿得很耀眼。金松鹤纹的对襟褙子,火红的石榴裙。长发光滑拢成一个斜髻,抿得纹丝不乱,发髻间别着一枚带流苏的金簪。
这段时间奔波找房,在她眉宇间留下了些许疲惫。不过女儿的到来又为她增添了一层焕发的容光,再加之耀目的金色穿戴,邹氏还是那样的艳烈如昔。
“嫣儿。”邹氏疼爱的拍拍自己的女儿,又忙不迭松开她,抚着她双肩道,“嫣儿,让娘好好瞧瞧你。”
邹氏把韩嫣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心情有些激动。韩嫣猜到了邹氏的想法,便在邹氏面前灵活的转了个圈,笑吟吟道:“娘,我的腿都好啦!”
邹氏为韩嫣高兴不已,上次见到韩嫣时女儿还坐在轮椅上,现在终于恢复了活动乱跳。女儿是个好动的,闷在轮椅上太令邹氏心疼。如今女儿站起来了,邹氏心里悬了几个月的大石头才终于落地。
邹氏爱怜的看着韩嫣,嘴上却数落道:“就你爱动,快别转了。刚恢复就这么不留余地,当心别又折了腿。”
韩嫣忙挽住邹氏的胳膊,笑道:“不会的啦!有孟郎在,我什么都不担心!”
孟庭上前,恭敬的向邹氏行礼:“岳母。”
邹氏忙笑着虚扶了孟庭一下,请两人入座。
三个人互相聊了会儿,孟庭体贴的为母女俩留出单独说话的时间。他打算自己在府里走走,顺便遛狗。
孟庭一走,韩嫣忙挤到邹氏的椅子上。韩嫣挽着邹氏的胳膊,把头搭在邹氏肩头蹭了蹭,笑着道:“娘,这些天我好想你。”
邹氏偏过头,爱怜的望着女儿,笑容里略有一丝心酸:“是娘不好,这段时间一直都让你担心。”
韩嫣摇摇头,大方一笑。
邹氏笑容又舒展了些许:“不过,有孟庭在,我看你过得很好。这气色比上次见你时都要好了,可见孟庭是不遗余力的宠着你。”
韩嫣爽朗一笑:“是的,孟郎特别宠我!”宠得她这几天腰酸腿软都要下不了床了,她还申诉无门。
邹氏没有说话,安静了会儿。韩嫣也安静下来,靠在邹氏的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良久之后,韩嫣睁开眼,明媚的眸子里覆上了一层浅灰色的惆怅。
“娘,您和爹之间就要这么下去吗?”
邹氏不意外女儿会问起这个,她只是慈爱的看着韩嫣,除此之外脸上便没有多余的表情。
“别提他了,以后凡事我给你撑腰做主,没了他我们母女照样活。”
韩嫣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私心来说,她是不愿意看见自己爹娘闹决裂的。但自己爹这次做错了事,便要承受做错的代价。原本爹娘与韩敬他们分家的时候,韩嫣就已经察觉到,娘处在一种一旦再被伤害就定然要鱼死网破的心境里。
此番娘休了爹出走,不过是因果必然。
心里酸酸的,但韩嫣不想拿不好的情绪影响邹氏,于是她亲昵的蹭了蹭邹氏道:“好吧,那就不说爹了。我陪娘说会儿话,然后我们去找孟郎一起吃饭。”
邹氏拍了拍女儿的手:“好。”
一直到下午时分,孟庭和韩嫣一起离开邹府了,韩攸也没能踏进门半步。
韩攸还等在外头,一直伫立着,抱有最后一丝不死心。
韩嫣出门看见韩攸,忍不住心里一酸。她快步过来,对韩攸道:“爹,您还是回去吧。”
韩攸露出一道苦笑,眼中已是一片荒芜的绝望。他强笑着问道:“嫣儿,你和孟庭吃得好吗?”
韩嫣道:“挺好的。”
“你娘她……还好吗?”
“娘很好,爹不用担心。”
“那就好。”
任凭韩攸再努力撑起笑容,他的笑容依旧摇摇欲坠。终于他撑不下去了,一张脸就像是垮塌的山坡那样,瞬间就垮得不成样子。
韩攸垂着头对两人道:“嫣儿,你和孟庭先回去吧。”
韩嫣问道:“那爹呢?”
韩攸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挤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爹再待一会儿。”
韩嫣本想劝说韩攸还是回去吧,天气凉,一直站在巷子里万一伤了风寒多不好?但孟庭却在韩嫣开口前就将她轻揽入怀,他温声唤了声:“嫣嫣。”接着对韩攸道:“小婿带嫣嫣先回去了,嫣嫣这边有小婿照顾着,岳父不必担心。还望岳父保重,注意身体。”
韩攸酸楚的扯了扯唇角的笑纹:“好,我知道了。”
韩嫣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能嘟着嘴,任孟庭将她送上了马车。
馒头跑过来,在韩攸腿上蹭了蹭,“汪汪”叫了两声。韩攸低头看了看馒头,俯身在馒头头上摸了下,黯然说了句:“谢谢。”
随后馒头上了马车,同它的男女主人一起离去。
韩嫣惦记韩攸,马车启动后还掀着帘子回望韩攸。
只见韩攸一袭绯红色官袍像是无力的柳絮,在凉风中摆动。他伫立在紧闭的门口,背影对着韩嫣,浑身都散发出悔恨和萧瑟。
马车走远,直到韩嫣看不见韩攸了,她放下了帘子。馒头在韩嫣腿上打滚撒娇,孟庭一手将韩嫣搂到怀里抱着。
孟庭轻轻说着安慰韩嫣的话,柔声细语,在小小的空间中缓缓注入暖流。
……
两个人回府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恬静融洽的日子。
这段日子里,不论朝堂和市井都风平浪静。
韩嫣每天就是遛狗、给在水一方做设计、为孟庭绣荷包帕子之类。闲暇时间她会去书房读诗,或者在卧室里读话本。每每孟庭下朝回来,两个人都手挽手的一起进府吃饭。
韩嫣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口味训练,已经能够融入孟庭全家的饮食口味中了。现在她可以和孟庭全家坐在一起吃饭,而孟庭也会吩咐厨娘留上一两道京城菜色,充分照顾了韩嫣。
甜蜜中的时间过得很快。
一眨眼就是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倒也发生了些和韩嫣相关的事。
比如说豫城伯府的嫡女邹蕊,也就是韩嫣的表姐,风光出嫁了。嫁的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听邹蕊说她相公人不错,邹蕊很满意。
再比如说韩敬应着黎首辅的邀请,带韩芳去黎家做客,意在让韩芳自己决定要不要嫁入黎家。
韩芳本是坚决不愿的,甚至动了学荠儿剃头的打算。哪想一到黎家,看那荣华富贵山珍海味的架势,韩芳心动了。
这些时日韩芳跟着韩敬过苦日子,连拙贝罗香都快要买不起。想当初她身为伯府小姐时,披金戴银好不快活。如今被踢出上流圈子不说,还要像个平民一样节衣缩食。
再看看黎家,主子们各个华彩流溢,仆佣呼来喝去,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不过如是。
韩芳忽然就想,就算黎睿是个天阉又怎么样?至少她能成为豪门的儿媳,能过纸醉金迷的生活。而黎睿的心理变态已经被世人揭穿,定是不敢再对新妻子怎么样了。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荣华富贵,这四个字听着虚幻,但当它真实而可触的摆在人面前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抗拒的。
有的人或许还能坚持住本心,有的人却会被它瓦解、被它洗脑。然后,为了将这一切握在手里,他们甚至会忘记原本所顾忌、所惧怕的,任由荣华富贵迷住他们的眼睛。
富贵险中求,说的就是这类人。
韩芳亦属于此类。
当韩嫣听说,韩芳居然亲口答应了要嫁给黎睿后,韩嫣直接翻了个白眼,不知该嘲讽她还是该可怜她。
而孟庭只说了几句淡淡的评价,就和他从前评价韩茹嫁进汾阴侯府是一样的措辞。
“路是她要走的。自己选择的路,不论走成什么样,都得自己受着。”
韩嫣深以为然。
韩嫣还觉得,自己选的路真是再好不过了。沿途都是风景如画、甜蜜美好,远方还有数不尽的诗意和天伦之乐。
最重要的是,和她共同选择这条路的人,是她深爱的眷侣。有他在身侧与她一直携手,哪怕前路会有风霜雨雪,她也昂首面对。
韩芳这事过去没多久,潜伏在汾阴侯府的女死士就再度来到孟府。
这次女死士为孟庭带来了些关键资料。
——汾阴侯夫妇手上果然有不止一条人命。
女死士们将这些隐秘的事情挖了出来,做成资料交给孟庭。
有了这些资料,孟庭盘算着要以什么为导.火.索,彻底倾覆汾阴侯府。
这时女死士又向孟庭汇报了一项新的发现。
她们说,汾阴侯府管家的儿子曹牧最近频频出府,并掩人耳目的出城,所去的地方是京郊的水月庵。
水月庵,这个名字孟庭觉得有点耳熟。
却是韩嫣更了解些,连忙对孟庭说:“水月庵,就是韩茹所在的那个尼姑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