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如雷霆骤降,劈得石破天惊。韩嫣在这一瞬脑子轰然一震,猛地就是一片空白。
被这么一吓,眼角的所有睡意惺忪都退去了,整个人立刻清醒无比。韩嫣猛地反应过来,声音焦急穿过珠帘,传至外头那家丁耳中:“他们在哪儿?茵妹妹有没有事?我要去看看!”
她喊着,混乱思绪里,什么也想不出,只是急迫的想要去现场确认情况。
孟庭连忙安慰她:“嫣嫣。”
韩嫣接收到孟庭温柔的嗓音,忙缓了缓,便听那家丁道:“少夫人,韩茵小姐没受伤,就是韩茵小姐让人来通知您和公子的。他们现在正在杏林馆!”
杏林馆,是一家医馆。韩嫣连忙呼道:“孟郎!”
“我知道。”孟庭挥退家丁,快步撩起珠帘回到内室。他坐在韩嫣的手边,一手将她搂进怀里。
“我和你一起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夫妻两个都恨不得会分.身术,好赶紧赶到杏林馆。
他们随便穿戴了一下,就连忙上了马车。
夜里街道无人,马车跑得特别快。韩嫣靠在孟庭怀里,被马车颠得都有些坐不稳。孟庭牢牢搂着她,两人视线都不由自主的朝前望,仿佛隔着帘子能看到道路的尽头。
两人俱是心急如焚。
待到了杏林馆,孟庭赶忙下车,又将韩嫣抱下来,推着她进了杏林馆。
馆中守门的人正是尹词的一名保镖,这人见孟庭和韩嫣来了,连忙领他们去后院的一间房间。
待一进房间,韩嫣第一眼就看到尹词躺在床上,解开了衣服。有个郎中正在给尹词上药包扎。
尹词的右手无力的耷拉在床边,手腕处一片青紫红肿。
再看韩茵,她就坐在床边,脸上全是眼泪。
当看到韩嫣到来,韩茵扭头之际就又有泪水汩汩而落。韩茵的样子太让人心疼,韩嫣忙转着轮椅到了韩茵的身边:“茵妹妹!”
韩茵看着韩嫣到了她近前,蓦然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韩茵强撑着的情绪一下子就垮了,她哭着倒进韩嫣怀里,纤瘦的身子颤抖如冬日里一片残叶。
“嫣姐姐……嫣姐姐……”
韩嫣心中略一惊,转而心疼的拍了拍韩茵,安抚道:“茵妹妹,我在呢。你没受伤吧。”
韩茵啜泣:“我没有,嫣姐姐。可是尹公子他……他受了伤,还有他的手……”
韩嫣看向尹词,他显得极为无力,一身的青紫淤伤。
郎中这会儿正好包扎了大半,顺口就对孟庭和韩嫣道:“这位公子身体上的伤倒是不碍事,都是皮肉伤罢了。只是这右手……从里面断了。”他摇摇头,叹道:“纵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韩嫣心中一寒,不愿相信:“我的腿断了都能康复,他的手不行吗?”
郎中悯然道:“夫人你的腿应当是折断了骨头,断骨只要处理得当,是可以长好的。但这位公子却是断了部分经脉,没有办法恢复了。”
韩嫣只觉得寒意涔涔往背上冒,她再问:“那尹词的右手以后还能用吗?”
“尹……词?”郎中先是一愣,“画中仙?”他不能置信的打量了尹词两眼,然后回答韩嫣:“不瞒夫人说,尹公子这右手往后倒是还能用,但也只能做些简单的事情。而像执笔绘画这种事,却是……”
后面的话郎中没说出口,连他这见惯生老病死的医者都觉得残忍。
一个画师,所有的技艺和生命都承载在一只妙手上。
画师若废了手,那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郎中甚至在心中叹惋,怕是从今天起,这世间再无“画中仙”了。
孟庭来到尹词身边坐下,他依旧面不改色,只眼底有些悲悯情绪。
“尹词。”
尹词有气无力应了一声。
孟庭问:“是怎么回事?”
尹词道:“是黎睿派的人。”
韩茵将话接过来,她自责的哽咽:“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想回家,偏要去逛夜市。黎二公子的人趁着夜市人多掳走了我,他们是想拿我把尹公子引到偏僻的巷子里,打我们两个。尹公子为了护着我,挨了他们的打。还好几名保镖很快就赶过来,吓走了那些人。可是他们走之前打断了尹公子手筋,说是要让他再无法作画……”
韩茵说到后面已带了浓浓的哭腔,她红着眼睛再次埋进韩嫣怀里,呜咽不止。
“别哭。”尹词在孟庭的帮助下撑起身子,望着韩茵。
纵然有气无力,尹词一个字一个字却说的很清晰:“黎睿本就是我惹上的,你没事就好。只是我,以后怕是难以照顾你了。”
韩茵眼泪落得更厉害。
她沉默了会儿,无言中时间仿似被拉长,她慢慢挺直了脊背。
在她慢慢离开韩嫣怀抱之时,韩嫣好似感觉到,从韩茵身上散发出一种决心。
韩茵仿佛在这一瞬下了一个决定。
接着就听韩茵道:“尹公子,你已经照顾我够多了。以后……以后换我照顾你!”
尹词一愣,韩茵鼓起勇气,含泪道:“我嫁给你。”
这一瞬,尹词百感交集。这句“我嫁给你”,是尹词盼望了好久好久的。
原本这句话轻而易举就能引发他的激动和狂喜,但在如今这个情况下,尹词却难以感受到喜悦之情。
他黯然垂眸:“我右手不能再执笔作画,便无法再做宫廷御画师。我成了废人,也没有钱,唯有我府里的那些画作还值些钱。”
“尹公子,我不在乎钱。”韩茵哽咽中有着一抹坚决,“你的画是珍贵之物,不应拿去卖钱。你无法赚钱没关系,我、我可以赚钱。我会绣花,会打络子,我可以养家。”
此刻有种不受控制的勇气支配了韩茵,让她勇敢坚决的说:“尹公子,以后换我照顾你!我可以的!”
尹词失语,他怔怔看着韩茵。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中荡漾着道不明的情愫。
他就像望着救赎凡人的仙女那般,目光移不开的,凝视韩茵。
他终是说道:“好。”
他又说:“我手中尚有不少积蓄,若你姨娘愿意脱离韩家,便将她接出来安置。”
……
韩嫣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韩茵变得越来越有勇气。
她敢于在孟庭和尹词的支持下,克服心理障碍与黎睿和离;她更敢于在尹词断送了身为画师的命脉后,扛下感情和责任,选择照顾尹词一生。
韩嫣还记得小时候,茵妹妹连看见韩芳做鬼脸都要怕的哆嗦的。
却终有一日,就像是霜天画卷中的人那般,勇敢的冲破漫漫长夜,拥抱即将肩负的黎明。
因着韩茵急于照顾尹词,婚事办得非常快。
不过七天的功夫,一应流程全部走完。尹词给了韩敬不少聘礼,韩敬可谓是相当满足。
尹词还出钱把琼姨娘从韩府挪出来,迁到尹府旁安置。
琼姨娘被韩敬冷落这么多年,早就对韩敬没有留恋了,自然千恩万谢的接受了尹词的安排。韩敬为此也开心,他是从尹词手里拿了钱才肯放琼姨娘走的。
韩茵出嫁当日,韩嫣和孟庭直接去尹府吃酒。
到场的宾客不多,除了夫妻俩,只有几个宫廷御画师。
当韩茵被尹词从轿子上牵下来时,韩嫣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她知道,茵妹妹今日坐在花轿中的心境,和上次嫁给黎睿那天的心境,必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次是心中一潭死水,这次却是真心和责任。
韩嫣猜得不错,韩茵的确是这么想的。
当韩茵坐在洞房里,被尹词用喜秤挑起喜帕时。她看着尹词的脸孔,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感情和力量。
哪怕她知道未来的日子可能会艰辛,哪怕她知道自己会劳累上几十年。但她还是很开心,很激动,也愿意担负这份责任,直到离世的那一刻。
……
次日。
日上三竿。
韩茵悠悠醒转。
身子有些发酸,四肢不是那么听使唤。她缓了缓残留的睡意,迷迷糊糊的望了望周遭红红一片的环境。
接着她忆起,自己嫁人了,嫁给了尹词。
倒是尹词这会儿没在床上,看起来已经起了。他体贴的把韩茵的衣服和鞋子都摆好在床头,韩茵一伸手就能够到。
她摸到自己的衣服,又躺了会儿,听见外间有些轻微的响动,想必尹词是在外间做什么。韩茵这便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确定整齐了,她才往外间走去。
经过昨晚,走起路来是有些别扭的。但好在尹词昨夜里十分克制,韩茵倒没有太过不适。
她有些迷糊的揉了揉眼睛,掀开帘子走进了外室。接着她看到重重纱幕后,尹词正坐在那里,手里好像还拿着……
嗯?韩茵眯起眼睛定睛看着,怎么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
她下意识的撩起重重纱幕,走了进去。渐渐的尹词离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当韩茵走到尹词身边时,她惊得连揉眼睛都忘记了。
只见尹词的面前是一张画架,方才从她的角度看不见画架的存在,现在却是一览无余。
画架上挂着一幅还未完成的画,画中少女一袭正红色嫁衣,正安静的坐在床头等待新郎的到来。
少女或许是期待,或许是紧张,她忍不住抬起喜帕,露出一张清丽多姿的脸。
明明是如月色般素雅凄清的美人,却承担着一身华艳的红色。红色的嫁衣和满头金色点翠的发饰,竟是完全压不住她的脱俗动人。
这画中的少女,不就是昨晚等候在洞房中的她吗?
但此刻,韩茵没法把注意力放在画上。她一双眼睛惊得大睁,一眨不眨的盯着尹词执笔的手。
他左手执笔作画,灵巧的犹如振翅采蜜的蜂鸟,看得韩茵连嘴巴都张大了。
“你、你是左撇子……?”
韩茵听见自己惊讶的声音飞出喉咙。
尹词描摹过画中韩茵嫁衣上的一朵花,尔后放下笔,转头说道:“是。”
韩茵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你之前作画,不都是用右手吗?”
尹词静静道:“只因从前在青州学府时,我的那些同学,那些愚蠢的凡人,嫉恨我妙笔生花抢了他们风头,恐吓我说要折断我的手。孟庭便建议我练习右手作画,于人前皆用右手。”
他停了停,冷哼道:“幸亏留这一手,不然,那日黎睿的人就要折我左手了。”
韩茵简直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本来下定了决心要照顾尹词一辈子,下定决心要赚钱养家的,尹词也同意她这么做了。
结果到头来,事情竟是这样的反转?
所以,她这是被尹词骗了?
韩茵愣愣望着尹词,尹词静静望着她。
韩茵继续愣愣望着尹词,尹词静静望着她。
半晌后——
一个枕头被砸在尹词脸上,韩茵恼怒的控诉响彻全府——
“骗婚!你这是骗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