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临帝也了解孟庭骨子里的清高和坚持,是以,直接对他做了惩罚。
祁临帝罚了孟庭半年俸禄,然后令孟庭和尹词于早朝退朝后,跪在议政大殿之外,当众鞭笞二十。
这种体罚手段总是能让人消气的,他两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二十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黎首辅也不忍再苛责什么,甚至看两人满背的血还有点心疼。
艳阳高照,天气是越发的热。
那粗重的鞭子甩在背后,抽得是撕心裂肺的疼。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晒得火辣辣的,痛意也随之如燃烧般灼至四肢百骸,实难忍受。
阳光从东南面晒过来,毒辣的像是刺般,钉入伤口。孟庭可以感觉到后背已经被血濡湿,破开的衣服和破开的皮肉搅在一起。
每一鞭子落下,血腥味都更重上几分。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旁边尹词的血。
周遭文武百官们自两人身边行过,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悸怕和叹息。那鞭子啪得一响,听着都疼,有人不由得“咝”了声,互相交换眼色摇了摇头。
韩攸见女婿挨打,很是心疼。他在孟庭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对挥鞭子的侍卫小声说:“轻点、轻点。”
孟庭因疼痛而眉头皱得紧紧的,但一开口时,依旧是淡淡的语调:“我没事,岳父请先回,不必担心。”
“哎呀,孟庭啊……”韩攸一边念叨,一边像个热锅里的蚂蚁似的打转。
孟庭再劝:“岳父回去吧,留在此处容易被误伤。”
韩攸无法,叹了口气,唯有离去。临走前又对挥鞭子的侍卫说:“轻点啊,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韩攸的嘱咐有了效果,总之,后头的七八鞭子好像没那么重了。当然也可能是已经疼麻木的原因。
“孟庭。”
尹词开口叫了一声。
尹词和孟庭一样,明明在被打,却还是平日里那副模样,甚至有些恹恹。
“连累你了。”尹词说。
孟庭侧头看了眼尹词,没说话。
其实昨天,哪怕自己不去黎府帮忙,尹词也能将韩茵带出来。毕竟尹词带了那么多地头打手过去,凭黎府的护院根本拦不住。
只是那样的话,双方在冲突中定会造成流血受伤。在孟庭这个读书人看来,能靠动嘴解决的问题就不要靠动手解决。他不愿意看到受伤流血。
尹词轻飘飘的声音再度在耳侧响起:“为何总是帮我?”
孟庭看向他。
尹词道:“从少时在青州学府,便是如此。为何总是帮我?”
孟庭沉默了会儿,说道:“看不过眼,又有能力帮,那么帮上一帮也无妨。”
尹词也沉默了。
最后的几鞭子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二十鞭子打完了,站在远处的黎首辅眼神暗了暗,也释然了。
两个年轻人被打成这样,他气消了,余下的愤怒和仇恨便都是针对江平伯的。
不,现在该叫韩敬了。从昨天起就没有江平伯了。
孟庭和尹词领完鞭子,各自回府。尹词要在府中禁足一个月,面壁思过。孟庭则直接因伤告假,在家休息半月。
孟庭回来的时候,韩嫣心疼坏了。
孟庭昨晚进宫面见祁临帝,回来时就告诉韩嫣,他会被鞭笞二十。
当晚韩嫣抱了孟庭一晚上没撒手。
今日,刑受完了。韩嫣看着郎中围着孟庭上药、包扎的画面,难受的感觉荼毒她的心。
心痛的感觉亦像是心口被抽了二十鞭子。
孟庭此刻趴在榻上,上衣被尽数除去。裸.露的背上,条条鞭痕触目惊心。二十道鞭痕纵横交错,有的是红肿青紫色,有的则是血淋淋的。那些翻开的皮肉边缘有的都被鞭子抽得卷起些,更有伤处冒出黄色的脓水。
郎中用酒水清洁孟庭的伤口,当酒水倒入伤处时,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逼得孟庭闷哼出声。
他不欲让韩嫣看到自己痛苦的神情,便将头别向床里侧。
可他控制不住身躯在剧痛中颤抖,犹如一片被风抖落的黄叶,揪得韩嫣心口难受极了。
当郎中为孟庭包扎好后,孟庭只觉是一场鏖战终于结束。
韩嫣转着轮椅来到床边,嗓音里已带来粘稠:“孟郎~~”
孟庭调整了下,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再那么痛苦,然后才转过脸来。
“嫣嫣。”
韩嫣掏出帕子,为孟庭擦拭额头上的虚汗,帕子很快就染了层濡湿。
她心疼道:“孟郎,你是不是很疼?”
孟庭道:“尚可。”
“别骗人了。”韩嫣嘟嘟嘴,她又去端来已经备好的茶水,用勺子舀了水,送到孟庭唇边,一口一口喂给他。
她边说:“圣上也真是的,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孟庭喝下口水润喉,声音也润了些:“无妨,挨了这顿鞭子,就不必担心往后会被黎首辅报复。”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一想到孟庭受到这样的摧残,韩嫣就心如绞痛。
她不由沮丧的一叹:“我的腿还没好,你又受伤了。我怎么觉得,我们比话本子里那些历经挫折的夫妻还惨?”
孟庭想了想,说道:“历经挫折,亦是为了苦尽甘来,都会好的。”
“嗯……”韩嫣闷闷的应了,见孟庭要躺着不能动,估计会无聊,韩嫣提议道:“孟郎,我去书房把我们昨天买的书拿来,我给你读书吧。”
孟庭道:“好。”
下午的时间里,韩嫣便在为孟庭读书。
昨天两人在书局买了不少书,眼下韩嫣在读的,是当世一名大儒所作的诗集。
那位大儒不似孟庭般囿于官场,因而所写的诗集多是山山水水,恣意纵情。
他的诗读起来就像是山水画,让人足不出户就能览名山大川。
韩嫣一首首的读给孟庭,心下觉得,虽然这些诗也写的很好,但明显还是她的孟郎更胜一筹。
她边读边向孟庭露出艳丽的笑,孟庭听着韩嫣好听的声音,再看她夺目的笑意,竟觉得背上的伤都不疼了。
韩嫣读了会儿,有些口干,便停下喝水。
孟庭心随意动,说道:“自桃山赈灾归来,你改变了不少。”
“是吗?”
“是。”
韩嫣笑:“孟郎也改变了不少!”待她是越发的温柔宠溺,让她简直不能离开他分毫。
遥想起当初她拉着孟庭成亲时,两个人南辕北辙,不论是兴趣爱好还是处事方式,几乎是两个极端。甚至他们连吃饭都吃不到一起去。
可随着成婚后经历得多了,喜悦、悲伤、分歧、冲突一一演来。不论他们有多迷惘不安,都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待到经历所有,于平凡日常中加深牵绊,于大起大落中悟彻情谊,便犹如破茧成蝶了一般,彼此间再恩爱不过。
而在这过程中,不知不觉,他们都改变了。
淡漠而沉闷的孟庭,开始主动表达自己,让温柔从内敛逐渐变得外放。
爱耍性子、有时候喜欢强迫人的韩嫣,也学着从孟庭的角度出发,多为他考虑,听他的话。
至于饮食习惯这种东西,韩嫣现在已经都接受青州的菜了,可以和孟府全家一起吃饭。
韩嫣拿起诗集继续读,忽然就想到当初她和孟庭签的姻缘契约,规定要是干涉彼此兴趣爱好和私生活就要学狗叫三声。
她和孟庭到现在都没能有谁学狗叫,概因他们的互相干涉,好似都是心甘情愿的。即便哪次不情愿,只要提出来了,对方也不会强逼。
韩嫣忽然坏心的想着,她还挺想听孟庭学狗叫的。
又念了会儿诗,韩嫣见孟庭精神不复清明,心知他是困了。
韩嫣体贴的停了读诗,小声道:“孟郎,你睡会儿吧。”
孟庭笑了:“好。”
韩嫣又去倒了茶水,放在床头孟庭触手可及的地方:“孟郎,要是渴了,这儿有水。”
孟庭应了声,韩嫣去展开一张被子,小心的帮孟庭盖住。这张被子轻薄,韩嫣盖得时候也没敢用力,因而没有弄疼孟庭的伤处。
盖好被子,韩嫣探头在孟庭脸上一吻,嗓音柔的能掐出水。
“睡吧,我去看看茵妹妹。待会儿你醒了就叫下人来喊我,我给你端饭过来。”
孟庭有些不舍的看着韩嫣:“好。”
被她亲过地方留着她的香气,他目送她离去,渐渐的进入梦乡。
……
自昨天将韩茵从黎府救出后,尹词便把韩茵主仆送到了孟府。
就韩敬那副做派,尹词和韩嫣谁也不想让韩茵回娘家。韩嫣便使了个家丁去韩敬府上传话,说留韩茵在孟府住些时日,要韩敬务必好好待琼姨娘。
韩敬正值风口,哪敢不听韩嫣的话?当即让家丁带话回来,说让韩嫣放心。
韩嫣留孟庭小憩后,紫巧推着韩嫣,去了韩茵主仆的客房。
韩茵见韩嫣来了,忙把软榻铺好,又和紫巧一起帮着韩嫣坐在软榻上。
随后韩茵坐在韩嫣身边,韩嫣执了韩茵的手问她:“住得还习惯吗?”
“嗯。”韩茵点头,感激道,“谢谢嫣姐姐。”
“跟我客气什么?”韩嫣不以为意,又向紫巧道:“去拿点零嘴儿来。”
紫巧旋即取了四样零嘴儿过来,韩嫣抓起一块核桃酥就吃起来,红润小嘴上沾了点碎屑,显得更加生动焕发。
“茵妹妹,你也吃。”韩嫣指了指零嘴儿,“别客气,这些都是从八珍楼买来的,你也尝尝!”
“好。”韩茵也拿起一块核桃酥,她缓缓将核桃酥送向薄唇,却在这途中停了下来。
韩嫣微怔,还不等开口问韩茵怎么了,就见韩茵蓦地眼眶一红,有眼泪徐徐落下。
韩茵又将核桃酥放回原处,落泪的眼漫漫迷茫,眼角处一丝凄清渐渐扩大。
“嫣姐姐……”韩茵哽咽,字尾被浸了泪的腔调模糊,韩嫣听不清后面都说了什么,忙放下核桃酥,快速掏出帕子擦了手,又执住韩茵的手。
“茵妹妹,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嫣姐姐……”
韩茵哭着靠向韩嫣,韩嫣忙搂住韩茵。明明都是身量娇小的女子,但韩嫣搂着韩茵时,只感觉到怀中的人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云絮,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戚戚的像是夜里寻不到巢的小鸟。
“嫣姐姐,谢谢,谢谢你……”韩茵啜泣,“你一直在帮助我,鼓励我。我从没有给过你什么,你却无论何时都照顾我。嫣姐姐,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就像是阳光,能够帮我驱散透不过气的阴霾。嫣姐姐,我到底何德何能……”
韩茵的泪水透过薄薄衣衫,打湿韩嫣颈下的皮肤。
韩嫣安抚的拍着韩茵的背,语调暖暖:“你是我妹妹,你心地又好,我哪能看着你受欺负还不帮忙?能帮则帮,没什么啦!”